林語堂
要了解中國人的人生理想,就必須先了解中國的人文主義。“人文主義”這個詞含義模糊含混,然而中國的人文主義卻有它明確的界説。它的意思是:第一,對人生目的的確切認識;第二,為實現這一目的而行動;第三,實現的方式是心平氣和,即中庸之道,也可稱作“庸見的崇拜”。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一直使西方哲學家備受困惑。他們從目的論出發,認為包括蚊子乃至傷寒菌在內的萬事萬物,都是為這個自負的人類的利益而存在的。如此這般,人生的意義就從來沒有揭示出來過。今生今世自有百般磨難,因而自傲的人類始終無法事事如意。於是目的論又轉向來生來世,把今生的世俗生活看作為來世所進行的準備。這與蘇格拉底的邏輯恰好符合,即認為一個兇悍的妻子對她丈夫的性格錘鍊來説,是一種天然的恩賜。以此躲避人生的難題固然可以使人暫時心平氣和,但問題仍舊沒有答案:“人生的意義何在?”另外有一些人,像尼采那樣知難而上,否認人生“必須”有什麼意義,認為人類的進步不過是一種迴圈,一種野蠻人的舞蹈,而不是去市場採購,所以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然而問題還是沒能解決,它就像海浪一樣不斷衝擊著堤岸:“人生的意義究竟何在?”
中國的人文主義者認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真諦,並時時意識到這一點。
在中國人看來,人生在世並非為了死後的來生,對於基督教所謂此生為來世的觀點,他們大惑不解,他們進而認為:佛教所謂升入涅槃境界,過於玄虛;為了獲得成功的歡樂而奮鬥,純屬虛榮;為了進步而去進步,則是毫無意義。
中國人明確認為:人生的真諦在於享受淳樸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的歡樂和社會諸關係的和睦,兒童入學伊始,第一首詩便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在中國人看來,這不僅代表片刻的詩意般的快樂心境,並且是追求人生幸福的目標。中國人就是陶醉在這樣一種人生理想之中,它既不曖昧,又不玄虛,而是十分實在。我必須説,這是一種異常簡單的理想,簡單到非中國人老實巴交的頭腦想不出來。
我們時常納悶,西方人何以竟想不到人生的意義在於純凈平安地享受生活。中國與歐洲的不同,似乎在於西方人有更大的能力去獲取和創造,享受事物的能力則較小,而中國人享受僅有一點東西的決心和能力都比較大。把精力集中在世俗的幸福,這一特性是我們缺乏宗教的原因,也是它的結果。
因為如果一個人不相信有一個緊接著今生今世的來生來世,他就會在今生的一切消逝之前盡情享受,而宗教的缺乏又使這種想法變成可能。
由此生發出一個人文主義,它坦白地宣告了人類是宇宙的主義,並規定一切知識都是為人類的幸福服務。知識同人類的結合併非易事,因為人類一旦動搖起來,就會被自己的邏輯所左右,成為知識的工具。人文主義只有堅定地把握住人生的真諦才能保祐自己。比方説,人文主義只是在宗教信仰的來生來世與現代世界的實利主義之間,佔據一個中間位置。佛教也許在中國引起了人們的普遍興趣,然而與之相對的真正的儒家,對它的影響總感到忿然不平,因為在人文主義看來它只是一種對生活的逃避和對真正人生的否定。
另一方面,當今世界由於機器的迅猛發展,人類無暇享受自己創造的一切。美國營道工人的榮耀使人們忘記了沒有冷熱自來水我們也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在法國和德國,許多人伴隨著自己的水壺和老式臉盆也照樣在他們安逸而漫長的一生中,做出了重大的科學發明,寫出了不少宏篇巨著。需要有一種宗教來宣揚耶穌關於安息日的著名教義,並時常告誡人們:造機器為人,而非造人為機器。因為無論如何,人類的一切智慧和知識所要解決的問題都是:人類如何保養自己,如何最大程度地享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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