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輩子;數量——最後一個。”隨著艾未未的宣言,數名志願者在他的工作室裏操作著電腦,整理前方戰友收集來的資料。墻上貼著大篇幅的遇難學生名單,及一張四川地圖。
他們工作的動機,用一位遇難孩子母親的話説:“我只想讓世界知道:曾經有那麼一個女孩兒,她在這個世界上快樂地生活了7年。”
對遇難學生的民間調查
“一個藝術家如果目光犀利,他不可能看不到他人的痛苦。如果他不表態,我們就不得不懷疑他的道德。”
艾未未和他的助手調查在地震中遇難的學生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年齡、學校班級、地址和父母的聯繫方式。至4月26日,這一次民間調查的結果已經達到了5831名。
按照艾未未的説法,他負責召集志願者,明確收集名單的任務並提供火車票。現已有數百人報名,包括大學生、商店店主、藝術家等職業在內的約60人參加調查行動。他們不僅要走遍汶川、北川、什邡等重災區,收集名單在艾未未的部落格上公佈,還隨身攜帶了DV設備,準備拍攝一部關於遇難學生的紀錄片。
公佈的結果是:大部分志願者遇到當地政府部門的阻攔並拒絕配合。
艾未未也承認,他們的調查無法做到精確。在地震發生後,他走遍了除北川外的幾乎所有受災區縣,許多遇難者遺體是匆忙掩埋的,或是被山體滑坡深埋,只能算是“失蹤者”。
對他曾歷經的上一次地震,艾未未很願意回憶。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19歲的他正坐在從新疆開往北京的火車上。車到石家莊,對面開來的車廂窗口都露著人頭,喊著:“甭去啦,北京地震啦!”不少人下車就跑了。不回北京,幹嘛去呀?於是,他從北京火車站徒步走到中山公園,睡了一夜。半夜,他清楚地聽到有人睡迷糊了一翻身,掉進公園水池裏的“撲通”聲。
之後,艾未未住了幾個月的地震棚。32年後的志願者、公民義務這些名詞,對當時的他而言十分遙遠。
“當時全國人民都自己幫助自己。不要國際上任何援助的。”他説。
這個藝術家體態龐大,鬍鬚蓬勃,但卡其布軍褲和皮鞋很乾淨。正如他眼神淩厲兇悍,語調卻輕柔平和一般。5年前,湖北一個搞藝術的民警在網上公佈警隊內幕,艾未未通過人向他提供了1000元錢;後來,此人被開除來到北京專職從事藝術,艾又拿出了2000元錢。
“任何人的維權,都是在維護他人的權益。”他説,“我想得很清楚,接下來中國的問題,一定是每個人的問題。”
兩代人的叛逆基因
艾未未是中國現代著名詩人艾青之子,但他並未從父親耀眼的光環中得到明顯好處。18歲以前他基本在新疆長大,全家住在一個地窩子裏,有點穴居的意思。艾青本人被劃為“右派”,專職打掃廁所5年。有時候客人來了,問艾未未上幾年級,艾青都答不上來。上三年級的艾未未順嘴説:六年級。客人驚嘆:這孩子怎麼長得這麼小?艾青打著哈哈過去。“那時候他自顧不暇,哪有心思管我的事。”
儘管年齡相差47歲,彼此之間交流也不多,但父子倆的生活選擇還是有著神秘的相似性。
1938年,艾青離開家鄉來到武漢,投身抗戰宣傳工作。艾青拒絕了父親的勸告“為弟妹的前途著想,好好把一份祖業守住,不要去‘革命’了”。
40年後,艾未未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剛過兩年,便要求退學去美國。教務處的老師嚇了一跳:年輕人,考上大學的機會很難得,你怎麼不珍惜呢?
“我父親年輕時也叛逆,但跟我不一樣。他們離開是為了再回來。而我走的時候跟他説:我走了,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
1993年,為了看望病重的父親,艾未未食言了。從紐約回到北京,父親的一句話讓他至今都感到震撼,或許還有愧疚。“這是你的家,你不用太客氣。”
但他還為自己回國一事嘴硬。“我對自己(回國)很失望,很堅定的信念也會被改變……我父親就從來沒有改變。他們那一代人,複雜性不強。”艾未未説。
“所有他(艾青)基因裏不好的東西,個人主義,反權威的,自由化的,喜歡談公平、人性這些名詞的毛病,都遺傳給了我。我不能想像如果他活到今天,對我做這些事會是什麼看法。因為他從來就沒贊成過我任何事。”
西西弗斯的網路江湖
比起“鳥巢”設計顧問,中國前衛藝術領軍人物這些頭銜,艾未未對社會時事的參與態度更為人週知。2006年,中國工程院院士鐘南山的手提電腦被搶,警方動用大批警力很快將其尋回。事後,鐘南山發表看法,對廢除收容遣送制度提出了反對意見。艾未未在部落格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鐘南山的價值幾個億的電腦和不可修復的人腦》,言辭極為激烈。這篇博文迅速吸引來了大批回應者,點擊率猛升。
“哎呀,怎麼有七八萬人同時看我的這篇文章?看來,這件事還是比較觸動中國人的神經吧。”他回憶説,“我認為網際網路是一個最偉大的東西。我真愛上了它。”
炮轟鐘南山事件,是艾未未網路江湖生涯的開端。今天,他已從一個只會用一根手指打字的電腦菜鳥,變成一個一天貼5篇文章的網路老手,也變成一個西西弗斯式的人物。不厭其煩地,他在部落格上貼出遇難學生名單,一次又一次被刪除。起初他還寫一句“是誰?為什麼缺德呢?”後來這句話也懶得寫了,而代之以刪除的歷史記錄,例如:“您的文章《5.12遇難學生名單補充 (六十九)...》已被管理員刪除。給您帶來的不便,深表歉意。”
“以前沒有這麼強的責任心,對於國家的感情不深。”他戲言,打算召開一個大規模的新聞發佈會,向社會公佈他“下一步要關注的十件大事”。
真正“奠定”艾未未在中國網路民意界知名度的,是轟動一時又悄然收尾的楊佳事件。
2008年7月1日上午,29歲的北京青年楊佳闖入上海市公安局閘北分局大樓,連續用刀刺死六名民警,最終被判處死刑。艾未未對此事的介入和關注,使他一時成為中國網路民意匯聚的焦點。他在自己的部落格先後貼出了近70篇文章,其中包括楊佳襲警案發生後,他的母親如何被有關部門轉移到一所精神病院並化名囚禁,直到楊佳被判處死刑才放出來的經過。
艾未未“神奇”地掌握了楊佳案的第一手進展動態,很多本該消息靈通的記者也是從他的部落格上得到第一手資訊的。
艾未未説,楊佳事件觸動他的是報紙披露的幾個細節:他的年齡,籍貫和出事地點,他離異的雙親和孤僻的性格。“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他不可能説清楚這事兒了。”艾未未這些部落格文章所披露的內容迅速在網際網路上傳播開來,並得到了網民之外的反應。“一個藝術家,現在卻成為中國法治的良心。”西北政法大學教授諶洪果如此評價。
“這事跟我沒關係,但我就是不喜歡”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是艾未未始終強調的,“總有人説,我之所以這麼敢説話是因為我的國籍。他們懷疑我是美國人。我趕緊把護照掃描了貼到網上去。看,我是中國人吧。他們這才不吭聲了。我覺得這跟打架一樣,要打咱們就打,別説我舅舅是誰我叔叔是誰,那沒什麼意思。”
“為什麼從美國回來呀?因為我實在沒有理由再待下去了,後來連起床的理由都沒了。美國夢對我也沒什麼吸引力。”在美國12年,從留學生到非法移民,艾未未為了賺飯費做了很多事,從洗碗帶孩子修馬路打掃衛生賺生活費到賭博都有。唯一帶點藝術氣質的是在街頭給人畫畫。
在美國,艾未未參與了一次頗為激烈的行為,併為之自豪到今天。1988年左右,紐約市政府想把湯姆金斯公園“優化掉”蓋大樓,驅逐掉那些嬉皮士和無家可歸的人。艾未未兜裏揣著相機,在沒有和警察發生衝突的時候就拍。一些人受傷流血的照片,他給了當地一個專門監督警察的民間組織。結果是一名警察局長去職,幾名警察受處分。
這幾張照片,現在就貼在他的個人影展館墻上。“這事跟我沒關係,但我就是不喜歡。就是想讓那些人住在裏面。”他説。
並且,他確信:自己是唯一一個參與過反海灣戰爭遊行的中國留學生,把美國國旗和垃圾一起點燃扔向警察。“別的留學生在幹什麼?他們可能都在刻苦地記化學的單詞和電腦的程式呢,跟他們的教授做實驗呢,想獲得下一個學位之類的。”
30年前和30年後
2009年清明節,艾未未的一名助手攜帶錄影機,開車去拍攝了楊佳家人為其掃墓的情景。當天下午,汽車在艾未未家門口被砸,除了錄影機其餘物品均未丟失。此案至今未破。
“你設想一下,如果楊佳事件發生在30年前,會怎麼樣?”記者問。“一樣是他,一樣推著一輛自行車在上海街頭走,一樣被一個警察盤查。”
艾未未説了三種否定之可能。
“楊佳不會有維權的意識,他跟警察的矛盾就不會産生以至於激化。”“警察不會沒來由地就上去盤查,那個時代比較單純。”“警察更多的可能因為意識形態問題盤查他,而非出於治安狀態的懷疑。”
“那麼,30年之後呢?”
對此,艾未未拒絕給出明確觀點。他另一個拒絕回答的問題是:四川省政府方面有沒有因為他收集死難學生名單的事情跟他聯繫過。
“因為,中國現在正走在一個路口上。它可能變成一個普遍富裕的社會,很民主的發達國家,也可能迅速的巴西化、墨西哥化,那樣就會産生巨大的貧富差距和大量的社會矛盾。那個時候的楊佳會做什麼,會得到什麼對待,就不好説了。”
“中國得雞肋多久,才能有現在這麼好玩?”他反問。
院子裏栽著一片挺拔翠綠的竹林,林間散落著點點黃白之物。那是艾未未收養的數十隻流浪貓,它們酣睡在北京的春夏之交。一隻貓不遠處,一條白色石膏手臂緊捏著拳頭。
《中國週刊》記者任冠軍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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