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艾未未的部落格上才“結識”艾未未的,對於這個從事建築、藝術、設計、策展等領域工作的藝術家,一個詞:很驚訝——驚訝于他言辭的特立獨行,驚訝于他的對白近乎赤裸,驚訝于他的憤怒與思索的角度。也許,人該這麼活著才是對的。 “真水無香,真人無名”,這是我送給艾未未的。
艾未未:帶著態度獨行
關於鳥巢
記者:親自參與了“鳥巢”設計到最終競標成功,這一過程中,給您感受最深的是什麼?
艾未未:總的來説是幸運的,參加競標的總共有來自國內外的十幾個方案,“鳥巢”的方案是排名第一,不客氣地説,如果排名第二的方案被採用,其結果將是不幸。
記者:在您加入赫爾佐格&德梅隆的設計團隊之後,方案進行了重大的調整,為什麼會發生重大的調整,這跟您的加入有關嗎?
艾未未:我談了一些我的看法,我前去瑞士,在他們的工作現場,我看了他們已經做出的兩個方案,赫爾佐格&德梅隆以及事務所的其他幾個主要建築師,公司的四個合夥人中有三個在場,説明他們對這個項目非常重視。我就這兩個方案談了一些看法,從基礎的問題包括體育場應該置放在高地還是平地,屋頂的開啟方式如何以及建築的形態和結構方式等。我比較喜歡提意見,後來他們將兩個方案都中止了。隨後,我們就結構方式到外觀進行了重新的“腦力風暴”。當時我們討論的一個重點是“可開啟的屋頂”。一個可以移動的足球場一樣大的屋頂,對所有參與設計的人來説,都是很大的挑戰。我提出的意見部分被採納,經過一天的努力,我們敲定了新方案的可能和發展方向。
赫爾佐格當時很興奮地對瑞士駐華大使西克説:“我們請艾未未來,原本希望往前走一步,沒有想到走了兩步。”第二天,我要離開的時候,他對我説,“你知道嗎,這個方案我們已經贏了。”是否在競標中獲勝對於他們來説很重要。赫爾佐格告訴我:“將來你看到的那些方案中,十多個中有九個的方式將是一樣的,但是我們的完全跳了出來。”
記者:大家都知道“鳥巢”這個鋼結構有些不合理的地方,你能否給我們解釋一下你們是如何對這個結構進行考慮的?
艾未未:我覺得,一定是在不合理性出現的時候,結構合理性才可能有意義,才可能出現一次新的所謂的突破。如果這個不合理性不出現的時候,永遠不可能有新的合理性出現。
記者:在你們的討論過程中是否産生過分歧?
艾未未:討論的節奏非常快,從建築的形體到觀眾進入的方式等進行了激辯,很有成效,工作氛圍好,開放式,沒有任何障礙。大家只會去簡單集中判斷什麼好,什麼不好,而不會去維護某種類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愉快的工作過程。在具體問題上遇到些麻煩,比如如何確定鳥巢的“形狀”。最初是一個類似“燈籠”的概念,他們所做的歐洲盃足球賽的體育場,就是這樣一個放光的燈籠,很漂亮。我認為圓形缺少方位感。德梅隆反問:“一個圓形如何具備方向性?”我説當然可以,將圓形的兩側抬高,另兩側壓低,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後,形成了今天的形狀。
有人説,您是外方設計師的中國顧問。言下之意,是否可以説您為這一設計加進了很多中國元素?這是胡説。在設計的過程中,我們從來沒有提到所謂中國元素的問題。道理很簡單,我是中國人,有著屬於自己文化的判斷和思考。在設計完成之後,拿去競標之前,他們説應該找些中國元素,這是必須的,例如冰裂紋、彩陶罐的圖紋等,是我所熟悉的。我們在標書裏也談到了,所謂“無序中的有序”以及完美器皿等概念,這些是中國古典的理解。
記者:我們看到,“結構就是形式,形式就是結構”成為了“鳥巢”的主要特點,您從設計的角度如何詮釋這一特點?
艾未未:這是設計中很重要的一點,現在的國家體育場叫“鳥巢”,最初這是源於在標書中的表述,“如同一個鳥巢,它的外觀和結構是一體的”,大家叫習慣了,稱之為“鳥巢”。它的最大突破,表現在一體化,這一點使其區別於其他的體育場。為何要做一體化呢,支撐一個巨大的頂蓋所需的支撐力很大,要考慮如何減弱梁柱結構,提供最佳的觀賽方式。其次,還有方向性的問題,設計的網狀結構,它是勻質的,賽場中無論你處在哪,都會覺得是處在中間的位置,這樣看賽事方便,不會影響視線。它不僅僅是美觀問題,而是與功能性相結合,表現在其實用性上的一體性。
記者:在設計之初,是否考慮到了這一結構實施起來的可行性和難度?
艾未未:理論上講,任何結構類型都是可以被實現的,赫爾佐格&德梅隆是富有經驗的,知道如何達到何種效果。設計一個産品,它不僅僅只是外形,如同一個人一樣,有心臟、神經、血液系統,設計包含了所有這些因素。在結構實施的技術可能性上,來自英國奧雅納(Arup)公司對其進行了詳細的測評和研究,沒有他們這樣的工程結構設計公司的支援,“鳥巢”是沒有辦法做成的。沒有人能像他們那樣進行專業的計算,“鳥巢”在競標之前,就得到了這家專業公司的理論分析和認可。後來的十多個瑞士方的優秀建築師,在中國辛勤工作了幾年的時間,細緻地完成了大量的設計工作。
記者:“鳥巢”在中標之初,遭到了很多來自專業方面的質疑,如今回想起來,您怎麼看待這些批評和質疑?
艾未未:當時,很難想像後果將會如何。我記得,北京市委書記劉淇説,“在奧運建築問題上,改革開放的原則是不會變的。”這可能對當時的鳥巢起了起死回生的作用。最終的結果,原設計的“屋頂”省略去了。最初設計的結構是為了支援這個頂而形成的,沒有它,整個結構就變了味。現在也不可能加上了,已經把鋼材減少到了最合適的量。
記者:您去看過最後完工的“鳥巢”嗎?其中哪些符合您的期望,哪些又超出了?
艾未未:它最終是一個好的設計,符合我們的想像和期望。超出的地方沒有,沒有達到的部分是有的,但這不是問題。設計好概念強,不怕做不到位。我一共去過三次現場,一年前,我們去看色標,決定採用哪個紅色更合適;竣工後,我們又去看了一次,看了包括座椅和貴賓室在內的一些設施的實施情況。赫爾佐格和德梅隆看過之後,認為非常好。
赫爾佐格曾經對於“中國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建造鳥巢”表達過不安的心情,在外國設計師和中國做法之間,這其中必然存在很多的矛盾和衝突吧?
最初,要開很多會,對不同的領導反覆進行相同的彙報,這是他們對“中國做法”無奈的地方。如今看來,這些矛盾和衝突都不是主要的了。在他們看來,一個作品是否被當地人喜歡,相比是否會被提到自己的名字更重要。他們認為,這麼多人,在很短的時間內建成了這樣一個建築,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從我個人來説也很高興,畢竟有沒有“鳥巢”,對於北京這次奧運會來説,有著很大的不同,一個建築對一座城市的未來影響是很大的。
記者:拋開建築本身不談,回顧“鳥巢”這一項目完成所經歷的整個過程,能否被稱為建築對外開放的一個里程碑?
艾未未:“鳥巢”是這個時代的野心和理想碰撞的結果。只有在全球化的時代,才有可能實現。同時,也只有在中國的現行體制下,在強大集中的效率之下,才有可能建成。奧運就是中國人請客,是對世界做出的一個承諾,此時就不得不接受監督。“鳥巢”所經歷的公開、透明的入選程式,符合世界的標準。
記者:你在“鳥巢”項目上投入的時間一共多長?
艾未未:加起來只有一兩個月。後來的環境設計概念由我提出,例如放射性路徑、下沉廣場、以及入口等。
關於生活
記者:您能否談談您父親對您有什麼影響?
艾未未:這事好像基本上都躲不過去啊,除了在這種場合有人提起他,平時我根本是不會想到他的。他對我的影響很少,我成長的年代,按現在通俗的説法,我跟他一起混的年代吧,基本上他是一個打掃廁所的人,你説他對我能有什麼影響和多大影響?工作很認真,我們那個連隊的廁所是打掃得最乾淨的。
記者:你寫東西嗎?
艾未未:我的確寫一些東西闡明我的態度。我覺得文字仍然是記錄的首要工具,這樣人們看了才會説,哦,那個人那時候的確説過那樣的話。我想給自己出難題,讓自己寫點兒東西,就像走路一樣有很多不同的方式。
記者:在部落格這樣小小的空間裏你覺得它能有多大的作用?
艾未未:網際網路是有史以來,人類脫離猴子從樹上跳下來以後,遇到的最好的一個桃子。它使個人真正獲得了解放,從舊的體系,傳統的資訊的控制中解放出來。資訊的自由獲取和自由表達是今天的特徵,有了網際網路,人作為個人存在才真正開始了。什麼是個人,個人是你以獨立自主的方式獲取資訊,發表見解,這是人存在的基本特徵。技術的發展跟人權、自由言論有著最直接的關係,尤其是在一切都比較簡陋的社會裏,網際網路的角色是不可低估的。
記者:你喜歡往古玩市場跑,古玩和建築藝術關聯很大嗎?
艾未未:我曾經多年時間玩古玩。古玩使我對歷史有了近距離了解,一件器物的器形、做工、材質、工藝水準在不同年代的轉變,可以説是文化證據,如果文化是犯罪,可以用來想像和解讀現場是怎樣的,我對這事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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