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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東:認真地面對一個人,他就包含著所有

劉小東:認真地面對一個人,他就包含著所有

時間: 2025-12-08 14:25:34 | 來源: 藝術中國

“劉小東:河東,河西”展覽現場,泰康美術館,2025

2025年11月25日,藝術家劉小東的大型回顧展“河東,河西”在泰康美術館開幕。“河東”與“河西”,意味著時間與空間,這也是劉小東繪畫的兩個重要維度。這場展覽全面而系統地展現了劉小東的藝術歷程,匯集了他20世紀70年代末至今的七十余件重要作品,展現出他在藝術風格和題材上的一次次轉變和突破。策展人胡昊用“怎麼畫”和“畫什麼”這兩個問題,梳理幾十年來劉小東作品的內在關聯和隱秘線索。

展廳中,作品密集地排列著。劉小東的繪畫有強勁的力度,走進去可以感覺到一陣能量湧來。原作的色彩效果遠比圖片要好,觀眾可以稍稍刷新認知。展覽中有許多極少見的作品,包括劉小東早期在繪畫中的多元嘗試,也同樣吸引人。

《自畫像》,紙上素描,1983,47.5×33.5cm

《廚房一角》,紙上水彩,1978,25×25cm

展覽展出了劉小東15歲時的水彩畫,以及他求學時臨摹塞尚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他的認真和敏銳,也暗示出影響他藝術的觀念——一種是現實主義,一種是現代繪畫。他在央美附中和美院學習時的20世紀80年代,各種文化熱潮和外國美術資源一起涌入校園,但他還是堅持走寫實繪畫的道路。他對身邊人、對個體的關注,對生活細節的洞察,以及他對電影、攝影多媒介的融合借鑒,豐富了“現實主義”的內涵。

《自古英雄出少年》,亞麻布油畫,2000,200×200cm,承蒙亞洲私人藏家惠允

展覽開頭的第一張大型創作《自古英雄出少年》與王小帥導演的電影《十七歲的單車》有關。畫家借用電影中的人物和場景,在畫布上重新“編導”。從某種意義上説,這幅畫集中體現了劉小東幾十年來藝術創作的底色:寫實繪畫、圖像敘事、影像、社會關切,以及對人物內心和相互關係的描繪。在一個衚同口的拐角,一邊是女生,另一邊是男生,一邊人人都有自行車而另一邊沒有。作品中展示了轉折、對立、差異、匱乏,像那部電影一樣,刻畫了少年的煩惱,回應了微妙的社會情緒。

現實主義的“近”與“遠”

劉小東的現實主義是從自身出發的,像一圈漣漪,逐漸向更大的空間展開。

《打哈欠的男人體》,亞麻布油畫,1987,180×130cm 承蒙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係惠允

《打哈欠的男人體》是劉小東在美院讀本科時的課堂寫生作業,但已有鮮明的主動創作意識,捕捉到了人物瞬間的真實狀態。韋啟美曾評論這張畫:“模特兒在工作中打呵欠本是常見,我們多少人皆因其常見而無所感……有誰繪畫地去觀察而發現了他的可畫性呢?”此刻,模特不再是用於探討結構、解剖的普遍性的範本,他暫時停下表演,回到閒散,成為具體的人。其動作又像是吶喊,要擺脫束縛,情緒奔涌而出。當時授課的老師們很欣賞這件作品,其中的自由筆觸和主觀的強烈色彩已經有了獨立的美學表達。

《田園牧歌》,亞麻布油畫,1989,170×120cm 承蒙私人藏家惠允

《田園牧歌》是他“新生代”階段的重要代表作。畫中劉小東和喻紅在陽光下並肩站立,斜倚著墻壁,看向遠方,男主人公瞇起了眼,眉頭微皺。作品就像電影的長鏡頭,把一秒鐘盡可能拉長,展開生活中的空白部分,訴説著愛情中的點滴狀態。

《田園牧歌》局部 (圖片由本文作者拍攝)

在這一時期的創作中,劉小東把極多的筆墨放在深入刻畫人物的形象和狀態上,筆調嚴密而堅實,他以自己的朋友們為模特。人物在畫面中佔據了核心地位,視點距離模特很近,人物甚至超出了畫幅。作品尺幅不算大,但都包含了豐富的元素、空間關係和資訊。這時的作品甚至是“擁擠”的,總是處在一個狹小的日常空間內,像一個親友聚會的“密室”,蘊含著情緒的張力。

《休息》,亞麻布油畫,1988,138×120cm ©泰康收藏

《心亂的男孩》,亞麻布油畫,1991,130×97cm 承蒙私人藏家惠允

作品中經常出現有象徵意義的物品,用策展人的話來説,總有一些元素打破畫面中的平衡,為畫面注入獨特的意味,強化了人物的內心活動。這一手法也貫穿了他之後的創作。比如《休息》中腳下的電爐、《心亂的男孩》桌子上雜亂的顏料與藥品。劉小東的繪畫構建了獨特的精神世界。

《白胖子》,亞麻布油畫,1995,250×150cm 承蒙私人藏家惠允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他完成了第一次轉變。他開始畫陌生人,投向未知的經驗,筆觸變得自由而富有書寫性。《白胖子》是這個轉變的代表作。劉小東在這裡暢快地描繪袒露在冬日陽光下的“肉”:質感、軟硬、微妙的光色變化和轉折結構呼之欲出,展示了他高超的繪畫功夫。冬泳者熾熱的身體背後是清透的天空、冰冷的水泥墻,都給人以直接和深刻的印象。他的作品總帶有紀實攝影的眼光,揭示了個體的存在狀態和生命力,展現了極強的現場感,但同時又間接呼應了時代氣氛。他利用了照片,但也保持著警惕,在鮮活的對象和攝影的瞬間中取得平衡。

“劉小東:河東,河西”展覽現場,泰康美術館,2025

從這一時期開始,他作品的尺幅也變得越來越巨大,風景、環境在他的畫中佔據了更多的空間。顯然,他更突出人物與環境的互動關係,更試圖從環境的角度來理解個體,讓環境反向烘託人物,繼續訴説“劇情”的發展。這些場景中埋藏著非常多的資訊,需要觀者仔細品讀。這種場景-人物的模式也延續至今。

《三峽新移民》,亞麻布油畫,2004,300×1000cm ©泰康收藏“劉小東:河東,河西”展覽現場,泰康美術館,2025

在《三峽新移民》中他借鑒了李公麟《海匯圖》的V形構圖,大面積留白,視野開闊,描繪了蓄水後煙波浩淼的三峽工地,主角是曾在此生活的普通人,包括玩耍的孩子,有些人好奇地看向觀眾,似乎對這個超級工程渾然不知。劉小東把他們從生活的環境中抽離,放進場景中。他在創作時也會參考照片素材,因此會發現人物會有一種與畫面的“縫隙”和跳脫感,半空中突然出現一隻野鴨,這恰恰是劉小東想要展現的超現實一面,使他所描繪的現實更加多維度地展開。

《三峽新移民》局部(圖片由本文作者拍攝)

《三峽新移民》局部(圖片由本文作者拍攝)

“劉小東:河東,河西”展覽現場,泰康美術館,2025

《溫床之一》,亞麻布油畫,2005,260×1000cm ©泰康收藏

繪畫是身體的勞動,也是全息的感受。《溫床之一》是劉小東創作方法的又一次關鍵轉折。因為有感於阿城為三峽歷史所做的大量知識梳理工作,有感於這裡發生的巨大變遷,他要用更大的工作量與自己描繪的場域進行深度接觸。在拆遷的廢墟上,遠處是奔流不息的長江,他面對歷經風吹日曬的拆樓工人,用畫筆“耕耘”。他在筆記中寫道:“天天毒太陽,嘴上長泡,後背起包”。這是一場與自然的肉搏,他與時間和光線賽跑,必須有所取捨。畫布鋪在地面,走上去,他彎著腰畫,很難推遠看,觀看和行動必須同時完成,筆觸劈砍出形象。這樣的繪畫並不溫文爾雅,這張畫與展廳內所有作品氣質都不同。正因如此,其中偶得的“神來之筆”、感受的積聚和爆發,便顯得更加不可複製。

《溫床之一》局部(圖片由本文作者拍攝)

劉小東一直在讀生活這本大書,他通過一個個具體的人來理解不同的環境,“人”是他幾十年來創作的絕對核心。他在採訪中表示“其實,我們就認真地面對一個人,他就包含著所有”。他不愛好旅遊,卻在世界多國的普通一角描繪那裏的個體生命。他像是一個戰地記者,扎進複雜多變甚至帶有危險的生活現場。他去美國、東南亞、古巴……他所選擇的地點、他的行為、他的在場本身就包含了相當豐富的含義,行動的環節才意味著他藝術的整體。他把“寫生”這種藝術方法運用得爐火純青,讓人感到陌生。所以巫鴻稱其為“行動中的繪畫”。

“劉小東:河東,河西”展覽現場,泰康美術館,2025

《底特律雪光》,亞麻布油畫,2025,230×300cm

在2025年的新作中,他又去了底特律這座曾經輝煌的“鋼鐵之城”。《底特律雪光》是一場裝扮遊戲,是寒冬中的戰鬥,是對中世紀的模倣,他們把身體隱藏在保護之下,整幅畫只有一張露出的臉。他覺得油畫是一種古典的媒介,很適合畫金屬。他還用多層敘事表現事件的推移。《天門關》展現了太行山區新一代青少年的形象。他改變以前印象派的色彩體系,轉而表現主觀的固有色,但他仍然展示出控制色彩關係的強大能力,洋溢著青春感。

《天門關》,亞麻布油畫,2025,230×188cm

《天門關》局部(圖片由本文作者拍攝)

劉小東深刻地描繪了人的內心活動,每個人物在他筆下都各得其所、獨一無二、不卑不亢,只是寥寥數筆,就可以從中讀出他們的歷史,激活觀眾的記憶,立刻讓我們回想起生活中匆匆一瞥看到的蕓蕓眾生。那些被人視而不見的人與事物,都逃不過劉小東的審視和精確描繪,沒有一處含糊其辭和刻板印象,每個人物的境遇、性格都絕對清晰。

《旭子在家》,亞麻布油畫,2010,140×150cm

阿城曾説,劉小東的“直感”非常強。他的作品總是體現出很強的在地性和時代氛圍。他描繪的人與物就在我們身邊,然而又有一種陌生的效果,他能迅速抓住對象的精神實質。劉小東是一個畫家,而且特別是一個寫實畫家,他不僅用寫實的方法描繪可見的形象和細節,他更試圖去描繪那些不可見的真實。雖然繪畫不可能絕對接近真實,但可以還原我們對現實的意識。現實並不乏味。

《吼聲》,亞麻布油畫,2021,250×300cm ©泰康收藏

媒介的堅守與交織

劉小東多年來一直用油畫創作,守衛著繪畫性。但他也在關注不同的媒介,他本科畢業時甚至還試圖報考電影學院的研究生。攝影、機器、電影在他面前也都不是問題,他總是能“馴服”這些看似強大的媒介,為他所用。攝影幫他定格了轉瞬即逝的感覺,他拍了許多照片,但他十分清楚面對照片要畫什麼,那些景象必先由他親眼見過,或經他親手拍攝。他的拍攝就是“繪畫”。運用照片是他寫生的另一種方式,因為,寫生的意義不僅在於如實描摹外形,而在於無限接近對象的存在狀態並表達之。《抓雞》中令人匪夷所思的動作是他在行車途中瞥見的路旁景象,後來他找人復刻擺拍,結合新的素材繪製。但場景、情節看上去渾然一體,闖入的幾隻雞就像是真實發生的。影像常常展現離心化、片段化的傾向,而他的繪畫中也會營造這樣的氛圍,以展示生活中的真實與荒誕。

《抓雞》,亞麻布油畫,2003,200×200cm 承蒙私人藏家惠允

一直以來,他的畫總有很強的“手感”,筆觸酣暢淋漓,結合準確的色彩,塑造出堅實的形體。他説“其實一筆有難度,這一筆既是你的額頭,又是你的皮膚,又是代表當時你的憂傷,或者畫出你當時的快樂,就在這一筆之間都包含色彩、造型的準確性、心理的投射,這個是有難度的。我一生都在和這個難度做較量,沒有這個難度,就沒什麼意思”。這是只有畫家才能體會到的經驗。儘管如今的科技與理性思辨已經高度發達,但他還是堅信“這一筆的難度的確是難以達到,一生不夠”。

“劉小東:河東,河西”展覽現場,泰康美術館,2025

AI強大,影像喧囂,似乎寫實技術已經不再是一個問題,變得輕而易舉。但站在劉小東的畫作面前,依然覺得人的雙手具有難以企及的高度,那些生動的形象常常是惜墨如金、清晰肯定、一步到位。問題不在於寫實是“新”或“舊”,而在於以怎樣的方式深度感受與表達。就像今天我們依然被李白、蘇軾那一兩行的詩句所震動。這是身體和理智的結合,他的感性、眼睛、手頭功夫依然高度精微。

“劉小東:河東,河西”展覽現場,泰康美術館,2025

儘管描繪了急速變遷的時代和宏闊的時空,但劉小東説,油畫這種傳統的材料就像“柴米油鹽”:“它是全世界共有的”。一方面,重要的不在於這種媒介從哪來,而在於有怎樣新的觀察和表達。而另一方面,油畫創作對於他,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他總是關注目力所及的日常,用力去看每一處細節,直到觀看出驚奇。劉小東對當下生活有著超常的敏銳與耐心,因而能始終獲取時代的能量。他筆下流露出的既是歷史的深厚傳統,又是鮮活的個體經驗。“河東”與“河西”、遠與近、宏觀與微觀,在這裡統一。

回歸與出發:自畫像、家人與故鄉

展覽從自畫像開始,也以自畫像結束。正如他所説,“所有東西最後都歸為你如何塑造你這個人,而不是考慮你如何塑造藝術”。藝術家總是不斷回歸自身,他常常回到故鄉,描繪那裏的家人和朋友。儘管《廚房裏的自畫像》裏的他有些滄桑,但他似乎看向的是窗外,看向令人困惑的多變的世界,他依然保持好奇。

《廚房裏的自畫像》,紙上水墨,2021,31×31cm

《自畫像》,亞麻布油畫,2008,47.5×33.5cm

《父子》,亞麻布油畫,1989,130×97cm 承蒙劉鋼、陳育夫婦惠允

他在作品中常常描繪家人,這既體現了溫情與致意,也是對自身、對時間的思索。家人同時是他作品的觀眾,給他以支援與鼓勵。他們是照見自我的鏡子,也是精神的港灣。《父子》中的父親像一座山一樣沉著冷靜。背景的火車站臺承載了遠行又回歸的記憶。《老媽》洋溢著溫暖的氛圍和豐收的喜悅,母親照看著茁壯的蔬菜,令人感到踏實。他對喻紅和女兒的描繪注入了細膩的情感,成為他創作之路上一條綿延的線索。

《老媽》,亞麻布油畫,2020,150×140cm

《大學時期喻紅像》,亞麻布油畫,1985,72×63cm

《我這一家子之一》,紙上水墨,2011,27.3×19.9cm

《紅孩兒19歲》,亞麻布油畫,2013,50×40cm

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他調侃道,自己至今都未跳出他15歲時畫的那兩張水彩畫的範疇——畫生活中的質感,柵欄旁的幾棵樹榦,就像他作品中佇立的人。但“框定”也擴展了他的自由度,他總想變得與以前有點不一樣,與別人不一樣。展覽結尾,《黑土坑自畫像》裏他全身赤裸,那既是一種對生命起點的回歸,又是放下一切包袱的重新出發。對於畫面,劉小東下筆是冷峻的、克制的,但他仍然用熾熱感受這個世界。在寒冬中,他做出一個起跑的姿勢,他像運動員那樣試圖超越自己,繪畫沒有終結,而關於劉小東的故事還將繼續。

展覽將持續至2026年3月31日。(撰文:銘之。本文作品圖和現場圖除註明外均由泰康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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