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家陳文令在“金谷溪岸”藝術公園 (攝影:馬博瀚)
從2021 年開始,藝術家陳文令自籌資金,帶領團隊在家鄉福建泉州安溪縣金谷打造了大型藝術鄉村振興項目——金谷溪岸藝術公園。這一項目充分結合了自然與文化條件:藝術家以閩南“石跳釘”為靈感,取法中國古代園林“疊山造園”理念,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依託金谷溪河道、閒置民宅、荔枝林及荒地等,將自然景觀與當代藝術相結合,建設了雕塑藝術長廊、親水工程、溪岸步道、露天茶室、藝術景觀等項目,同時有效保留了古河岸的自然環境和歷史遺存。
金谷溪岸藝術公園對外免費開放,這裡成為村民重要的公共場所。老人們在露天茶室結伴喝茶、閒談,獲得了精神層面的陪伴;親子家庭則在公園的親水工程與雕塑長廊中休閒與遊戲,感受自然藝術魅力;在週末,這裡更發展為自發集市,周邊村民前來售賣農産品與交流互動,形成了新的社區經濟與文化節點。
近日,陳文令在接受《藝術中國》專訪時,就鄉村藝術公園的創立動因、鄉建藝術家的應有特質,以及如何實現鄉村的長期運營等核心問題進行了深入闡述。

陳文令和母親(攝影:劉鵬飛)
人是最大的風景
藝術中國:您之前的採訪曾談到這個公園建設的初心與您的母親有關係,您能具體談下其中的過程嗎?
陳文令:我小時候在這個村莊裏面待了15年,我們的鄉村,農耕時代的美好,在我心靈深處的記憶真的是抹不去忘不掉。21年之前,我回來後做過兩次鄉村公園的計劃都失敗了。但這個夢想我不想放棄,那時候不知道有什麼力量一直拉著我,正好21年在疫情的特殊時期,我回來跟我媽住了4個月,我當時就覺得一定要把這個公園做起來。
閩南的經濟還不錯,很多農村老人生活都還不錯,但是農村的老人,包括兒童的公共生活空間非常少,那裏沒有公共性的公園,老年人的鄰里之間就沒有那麼和睦了。
所以我想公園首先可以為我媽和村裏的老太太老頭提供一個老年人的後花園,我們這邊政府也比較開明,我就邊做邊看,慢慢地就把這個公園做起來了。
村裏就有很多人來表揚我媽。她有了成就感就會感到幸福。所以我媽這種喜悅的心情使她身體比過去幾年還要好,今年已經88周歲了。

露天茶室 (圖片來源:陳文令)

金谷溪岸公園現場(圖片來源:陳文令)
藝術中國:“金谷溪岸”藝術公園和城市公園很不一樣,既不收費也沒有圍墻,這個公園能為當地人提供哪些需求?
陳文令:現在政府很認可我們公園的做法,最主要是廣大群眾的熱愛。這裡平時人多到難以想像。在星期六星期天集市上,農民都會挑著蘿蔔,挑著地瓜葉,挑著果子在這裡找塊石頭擺攤,這就是他們的生意,我很開心。
我也沒有太規定他們怎麼擺攤,農民挑的地瓜很重,挑回家更重,索性就直接擺在公園裏面售賣,我覺得這是挺浪漫挺有詩意的一個方式。
公園不僅對私人來説有好處,對公共社會也有很大的助力,因為我們今天的公園,尤其農村的公園基本是植入城市化一套方法,某些方式對鄉村的侵犯還是很挺厲害的。
我覺得每一個鄉村要有每一個鄉村的土地肌理、風土人情、生活習慣和生活方式。就像我們安溪這邊愛泡茶,全中國沒有幾個地方像安溪人那麼愛泡茶,他們也喜歡在家裏泡。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一種詩性的生活,我們的公園很多地方都有泡茶的地方,在樹林裏有很多免費插電的地方。兩個老頭拿一個水壺,燒一壺水在那邊泡茶,我覺得這種生活非常低成本,非常的環保,非常的受益,也很撫慰人心。
因地制宜,師法自然
藝術中國:現在大家都在談鄉村的在地性,包括生態環境的因素,您是怎麼考慮家鄉的鄉村與自然生態的契合?
陳文令:我們公園最突出的在地性就是石頭很多,我們不可能捨近求遠去搬木頭、花崗岩、大理石。我就在附近取材,大量降低成本。我們這邊有很多古岸,岸邊留存著我們列祖列宗的東西,我們不會像某些地方拆掉老祖宗的東西,我尊重了傳統的一種建造方式,用溪石,鵝卵石很多,也有很大的石頭,我就繼承了這種材料的物質性。還有尊重地形本身的特點,有些地方本來就是梯田路,為什麼要填上一個廣場?村民到溪流旁去洗菜,羊可以去喝水,為什麼要拒絕他們下去?

金谷溪岸藝術公園現場 (攝影:劉鵬飛)

公園中的羊(圖片來源:陳文令)

鄉民在採摘藥用板藍根(圖片來源:陳文令)
這個公園有別於城市的發展邏輯,有別於所謂現代性,我覺得今天的所謂AI時代一切都追求流量,追求演算法,確實很科技、很快速、很便捷,但我覺得在比較格式化的時代裏面,反而也要追求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師法自然和天人合一的生存觀和自然觀,這樣才能使公園生生不息,一直留存在土地上。
我們很少建造專門的花池,這邊都是野花野草,有時候一場風一場雨就能把種子撒滿整個公園,種子在有縫的地方,就能生長,就能發芽,就能給人帶來美好,帶來春天的意境。
我們這邊除了兩個草地,也沒有園丁。世界有自然屬性和人文景觀兩個面目,本來都很美好,但是今天恰恰是很多人造的東西很不堪。
所以我覺得要以自然作為老師,以我們閩南的榕樹作為老師,要有一種地域性的生態,這樣政府也會省很多錢,老百姓也會省很多錢,這個土地還很有特點。
藝術中國:今年是“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論提出20週年,您作為鄉建的實踐者,您如何看待鄉村發展與綠色生態的關係?
陳文令:我覺得最奢侈的就是道法自然的生活,天人合一的生活。不要把所有的美景,自然界的美好都關在戶外,成為一個工具化人的存在,我覺得人能夠沉浸在以大地為基,以天空為蓋的這樣一個巨大的人類空間裏面是最大的幸福。這種幸福有可能會恩澤子孫後代,成為民族的文化主幹生生不息。
像這裡的小溪,從遠處走來,又奔向大海,奔向遠方,奔向全世界,成為一個永不斷流的生態。綠色生態建設應該成為我們國家的一種普遍共識,而且尤其是每一個鄉賢都要盡可能回去建設自己的家鄉。
藝術中國:福建地區的傳統文化習俗很多,您如何看待鄉村發展與傳統留存之間的關係?
陳文令:我非常在意一些我們本地的生活習慣,比方我們這邊的鬼節也就是普渡節,還有我們關公的生日,我們這邊陳姓特別信仰關公,原來在河南洛陽,宋代遷徙到泉州安溪,這些風俗傳承很強。我認為傳統的習慣、民俗民風、風土人情要加固,而且要有創造性的發展。我希望將來我們這邊的成人節、普渡節、成人節、葬禮、中秋節,春節等節日都應該有0.5公分哪怕一釐米的進步,都是非常讓人興奮的事情,因為文明風俗也可以重建為一種更進步,更受到廣泛歡迎的民俗。所以這個藝術公園是一個整體綜合體的代替方案,而不是一個雕塑或者裝置的代替性,這也是我們四年來一個最大安慰的地方。


金谷溪岸藝術公園現場(攝影:劉鵬飛)

金谷溪岸藝術公園(圖片來源:陳文令)
大地都被文明澆灌過的超大型地景作品
藝術中國:您在之前的採訪中談到鄉村建設要“土洋結合”,您認為現代性的元素以怎樣的方式融入鄉村,才能發揮更好的作用而不至於太突兀?
陳文令:現在有些地方談鄉村振興,就是要接地氣和在地,但是我在四年的實踐過程中,我發現鄉村振興如果只有接地氣,容易很土氣,只有很洋氣,容易像空氣,根本著不了地,兩者走極端都是不好的。
我比較倡導的方式是以在地性作為主體,以全球化的文明作為輔助會非常好。比方鄉村的外觀,我覺得可以比較本土一點,紅磚綠瓦,鵝卵石怎麼設計都可以,包括我都贊成少用英文的方式。
但是鄉村房間裏面一定要現代化,不能拒絕冰箱、彩電、網際網路、手機,這些全球性共用地帶最好不要去挑戰,否則就不符合人的生存尺度,讓人很不舒服,那麼公園也會成為一個沒有活力的軀殼,所以要把握好這個度。
我覺得以本民族作為一個靈魂和主體,世界上好的東西可以疊加到公園,使本土更舒適、更愜意、更方便的人一定不要拒絕。
所以我不會固步自封,認為一切都只有我們家鄉好。我的想法是地方全球主義,我在地方,但是我可以了解世界,心懷天下。
藝術中國:當下很多藝術家來到鄉村建設,您覺得藝術家來到鄉村的優勢是什麼?他需要具備哪些特質?
陳文令:我個人感覺用純審美的一套方式從事鄉村振興的藝術家,很難獲得比較有能量的作用力,我覺得美術在整個人類文明的組成部分太小。我覺得藝術家要有一個打破很多邊界的心理,更跨界的才能和思想的準備再去做鄉村。僅僅是美解決不了問題,沒有生態閉環,沒有各種在地性的思考,沒有外來文化的對接,最後做起來就會乾巴巴的,光有幾件作品,過幾年可能就被拆掉了。所以我覺得要有更綜合更全面的方式,你才能把一個鄉村做成可遊、可商、可農、可研學的福地。
這裡面過程很複雜,有時候我會和農民蹲在地上聊農作物怎麼種,養魚要怎麼養,怎樣將它們養的肥壯,這樣的方式有點像人類學的田野調查,都要花大量時間精力去思考和探索。
藝術中國:您之前做過很多令人矚目的當代藝術作品,近年來您回到鄉村做藝術公園建設,這一明顯的轉變背後有怎樣的思考?
陳文令:我覺得在今天所謂的當代藝術更多的是以畫廊作為主體,資本裹挾,掀起美術館或博覽會的一波波浪潮,我也不反對這種做法,我也參與過很多過程,但是我這幾年更多思考的就是藝術還有千百種其他的可能,不僅僅是在拍賣行或者在美術館裏面呈現的形態,所以我試圖探索一個更具有中國在地性的一種文明秩序的東西。
中國當代藝術這四十幾年來,基本是以西方作為主體話語權的遊戲規則和創作方法論,但是近五六年來,全世界發生了很多難以預測的變化,現在大家也沒像以前每年出去那麼多次看全世界展覽。我覺得我們要回來,要以本土文明的DNA,在傳統文化裏面來轉化和再生,創造出一種新的屬於中國,屬於東方性的當代藝術,同時可以跟世界分享。
我沒有考慮我的作品一定要像以前那種玩法。我覺得人在漫長的一生中也不要只用一種方法論,我是轉型不轉行,我一直都在搞藝術,我有當代藝術家的良知和工作態度來建設這個公園。

金谷溪岸藝術公園現場(圖片來源:陳文令)

為紀念發小陳永海製作的瘦身亭(圖片來源:陳文令)
藝術中國:現在很多地方會模倣日本的大地藝術節,把當代藝術作品植入到鄉村吸引了很多城市觀眾,同時這種農文旅模式也伴隨著很多爭議,您怎麼看這一問題?
陳文令:現在全世界遍佈了德國的明斯特和日本的越後妻有的這種大地藝術節,今天中國已經有很多縣城都在做類似的事情。我認為大地藝術更多是空降來的作品,雖然有在地性,也只是作品的在地性。我想做整個大地都被藝術甚至文明澆灌過的超大型地景作品,而不僅僅是大地藝術。所以我在做的過程中,我除了做景觀,還做人的倫理、人的信仰、人的關係美學,甚至生産關係,我覺得這些都要成為考慮的對象。
所以我沒有盲目學大地藝術節的經驗,我覺得“人”才是最大的風景,你不能不讓本地人參與,那樣做公園很難有血有肉有生機,能夠一直延續不斷。
我覺得藝術的本質確實是“不同”,你要不同於別人,要不同於古代,也要不同於他國和他者,也要不同於以前的自己,比如我也做一個大地藝術節,我做的再好也好不到哪去。所以我寧肯走彎路,另辟蹊徑,我覺得整個文明史和藝術史只會關注轉折性的東西,不太關注延續性的東西,做轉折性的東西對藝術家來説更有挑戰性。
我覺得這個公園就具有某種選擇性的價值。這項工作已經引起了很多討論,也包括批評我和表揚我的聲音,這些討論就可能推動社會的進步,如果你做的東西也沒有什麼討論,那不如去做買賣,去賣安溪茶,賺了更多錢就不要當藝術家了。
我希望能把這個公園一直做下去
藝術中國:很多藝術家在鄉村工作中遇到複雜人事糾葛,最終選擇了放棄,您在鄉村工作中是怎樣面對這些問題的?
陳文令:金谷溪岸項目跟我以前的工作方法論和所取得的生命體驗完全不一樣。四年下來我有一點一發不可收,但在整個過程裏面碰到的困難也是難以想像的。
你首先要面對鄉鄰的價值觀,還有人心,每個鄉民都有自己的想法,你就要安慰,要費大量的口舌,在這個溝通過程中,要把這種糾紛矛盾衝突也當作藝術創作本身一樣。
除此之外,還要面對系統性的管理,在各種系統制度裏面,也要很多協調,因為制度是為了標準化,更好的管理,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藝術要有別於其他事情,要有一些靈活性,在講原則的情況下還要破壞某種比較教條化和古板的東西,也要有微調,沒有一定的靈活性的制度,很難改變千村一面的狀態。

金谷村的藝術元素(攝影:馬博瀚)

金谷村的雕塑(攝影:劉鵬飛)
藝術中國:藝術鄉建的長期運營往往非常困難,您怎麼考慮金谷溪岸藝術公園的長期性運營?
陳文令:我希望能把這個公園一直做下去,雖然每一步都很艱難,我相信這個公園一定會成為一個長跑運動員,不會只做幾年就消停了。
我覺得一個人要鍥而不捨的去努力,只要有能量,有光芒總會被看見。不要那麼著急,人的一生有時候很需要等待,不一定要那麼功利主義,有時候傻一點,長期主義一點,做點笨工作,背後可能隱藏著一個更大的聰明。
我的家族有7人考上了藝術院校,我覺得培養下一代也很重要。我個人的才華很有局限性,我希望我的精神能夠滋養到他們一些,從一點一滴之處讓他們認識到審美,形成一種相對多元統一,整體性的思維觀,這裡面也需要更多人來參與。
藝術中國:您對中國鄉村未來有怎樣的期許?
陳文令:我覺得今天鄉村應該成為千村千面,萬村萬面,中國有三百七十幾個自然村,哪怕每一個村都有一個口袋公園,該有多麼美好,我們很多偉大的傳統其實都在農村裏面,所以我也期待著每一個鄉村都有鄉村能人擁抱自己家鄉的土地。
(受訪人:陳文令 採訪人:劉鵬飛 攝影:馬博瀚、劉鵬飛 圖片加工:秦玥、司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