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中國畫壇,盧平是一個頗具研究價值的個案:她生長于川渝文化的靈秀土壤,在北京畫院的學術氛圍中淬煉成熟;其創作生涯,始終貫穿著對“工”與“寫”“墨”與“彩”“傳統”與“現代”等多重辯證關係的深刻探索。這條從巴蜀到京華的道路,不僅是地理空間的位移,更是一場在中國水墨本體上不斷堅守與開拓的精神跋涉。

盧平 《慶功晚會》 1975年
根基:寫實精神的確立與學院陶冶
盧平的藝術種子,萌芽于一個充滿藝術啟蒙的家庭環境。父親從事電影美術工作,使她自幼便對色彩與構圖擁有超乎常人的敏感。13歲時就破格進入成都“五七”藝校,成為班裏年齡最小的學員。學校的專業訓練、內心的自我驅動以及杜甫草堂靜謐環境的浸潤,為她奠定了堅實的造型基礎與沉靜的內觀心態。
1975年,17歲的她深入攀枝花礦區采風後創作的《慶功晚會》廣受好評,時任四川美協主席李少言先生力薦其參加四川省年畫展,被《四川日報》等刊載,並印製成單幅年畫全國發行。這幅作品初顯其藝術基因中的重要特質:對現實生活的敏銳觀察、對普通勞動者形象的塑造,以及一種樸素的、強調形式感的構圖意識,同時預示了她未來藝術創作對“人”的深切關懷。
1978年,盧平進入四川美術學院,師從蕭建初、馮建吳、李文信等名家,是盧平藝術觀念系統化的關鍵時期。學院教育使她工筆、水墨、花鳥、人物兼修,實現了技法上的全面儲備。其畢業創作《搖籃小曲》等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則標誌著其藝術語言的初步成熟:在紮實的工筆功底之上,融入了濃郁的生活氣息與抒情性筆調。這一時期,盧平確立了她藝術生涯的第一階段——一種以寫實造型為基礎,充滿溫情與詩意的現實主義風格。

盧平 《搖籃小曲》1982年
轉捩:從形式探索到精神表現的自覺
1985年調入北京畫院,是盧平藝術生涯的轉捩點。北京畫院深厚純正的藝術文脈與開放自由的創作環境,為她提供了更廣闊的舞臺。當然,真正的風格蛻變並非由於地理變遷,而是源於其藝術上的自我感悟。
在90年代中國畫壇熱衷於形式探索的風氣下,盧平曾創作過一批帶有變形意味的工筆作品並廣受好評。然而,1997年的英國之行成為她藝術精神上一個關鍵的“喚醒”時刻。面對歐洲古典歷史畫宏大而震撼的藝術力量,她開始反思單純形式創新的局限性。她意識到,過度追求誇張變形,或許會削弱作品承載歷史深度與人類複雜情感的表現力。這一反思,促使她的創作路徑發生了重大轉移:從相對注重裝飾性與形式感的工筆畫,轉向更能發揮筆墨書寫性與抒寫胸臆的小寫意水墨人物畫。
這一轉變是一次藝術觀念的昇華。它意味著盧平從對畫面“效果”的關注,回歸到對繪畫“本體”——即筆墨精神與意境營造——的追尋。她將早期深厚的素描造型功夫,巧妙地轉化為中國畫的筆墨語言。在其代表作《理想·情誼》中,宋慶齡裘皮大衣的厚重質感、孫中山綢緞長衫的光澤度,並非依靠西畫式的明暗渲染,而是通過精妙絕倫的水墨層次變化來實現。這種對水墨表現力的極致挖掘,使其作品在保持寫實框架的同時,充滿了東方筆墨的韻味與精神性。

盧平 《理想、情誼》 180x96cm
融合:墨彩相生的語言建構與意境拓展
盧平成功地構建了一種“墨彩相生”的個人語言體系,這種“越界”並非摒棄傳統,而是在深刻理解傳統法則後的創造性融合。
首先,是色彩與水墨的融合。她大膽地將油畫中對光色關係的理解融入創作,使畫面在保持水墨淋漓的氤氳之氣外,更擁有明亮、堅實的色彩結構,極大地增強了視覺張力。在《黔南春曉》中,苗族少女身上銀飾的璀璨光澤,正是通過水墨與淡彩的精妙衝撞得以呈現,既寫實又傳神。
其次,是工筆與寫意的融合。受齊白石“工蟲花卉”啟發,她探索在吸水性強的生宣上,實現工筆的精微刻畫與寫意的揮灑淋漓共存。其筆下的人物面部往往刻畫細膩,神情生動,而衣紋、背景則用奔放灑脫的寫意筆法一揮而就,形成工寫對照、張弛有度的節奏感。
再者,是人物與山水、花鳥畫科的融合。她不僅專攻人物,更將山水畫的空間營造、花鳥畫的靈動生機融入畫面背景,使人物置身於真實可感的自然與社會環境之中,打破了傳統人物畫背景符號化的窠臼,作品因而更具生活場景的厚度與自然氣息。

盧平《程硯秋》138x69cm
創作觀念:貼近生活,自然流露
在藝術觀念上,盧平是一位堅定的“生活論”者。她認為當下全國美展中部分工筆畫作品過度依賴照片和電腦製作,缺乏繪畫的“味”與“魂”。她堅持“貼近生活,自然流露”的創作原則,無論是表現婦女兒童溫情的日常瞬間,還是刻畫《老舍與四世同堂》《程硯秋》這類歷史人物,其核心都在於對生活本質的深刻洞察與對人物內心的精準把握。尤其是《程硯秋》一作,以蕭瑟的寫意園林環境襯托一代名旦的悲愴氣韻,形象塑造獲得了程氏後人的認可。
面對人工智慧的挑戰,盧平相信藝術創作中人性與精神的不可替代性。她指出,中國畫“骨法用筆”所承載的個體生命體驗、獨特意境與綜合學養,是AI無法複製的藝術本源。這既是其個人藝術道路的總結,也是對後學的諄諄告誡。
盧平的藝術之旅是一條不斷向內挖掘、向外融合的求索之路。她與先生紀清遠“藝舟雙楫”的佳話,不僅是生活的伴侶,更是藝術上的知音與鏡鑒。在她的畫面中,我們能看到寫實造型的嚴謹與水墨書寫的自由,也能看到西方色彩的豐沛與東方意境的幽遠。在墨彩相生的辯證中,盧平為我們拓展了水墨人物畫的表達疆域,也留下了關於藝術本真價值的深刻啟示,其中蘊含著中國水墨人物畫的不息的表現力與生命力。(文/許柏成 李芷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