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盛鳴
劉勃舒先生,一位藝術家和美術教育家,他的一生都在為藝術事業盡心盡力。他發現、培養了一大批中流砥柱的當代藝術家,為我們留下了無數的藝術瑰寶。他的畫作,每一筆都充滿了生命力,仿佛能聽到畫面中的駿馬在嘶鳴,看到畫面中的景色在微風中搖曳。如今,先生離開我們三年了,每每想起他,心中總是充滿了無盡的思念和深深的敬仰。
我與劉勃舒的忘年之交
20世紀70年代,我還是個對藝術充滿好奇與嚮往的少年,至今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劉勃舒先生的場景。那時,我的恩師邢少臣先生在北京北海公園舉辦“中國畫名家講座”,經常請德高望重、名滿天下的藝術家來給愛好者們講課,給我們講過課的有李苦禪、婁師白、劉繼卣、崔子范等前輩。劉先生講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時,他雖然年輕,但已在中國畫壇享有盛譽,他強調對事物的觀察和理解,他説:“畫畫要以自然為師。”那時我年紀小,不理解怎麼以自然為師,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繪畫實踐的深入,現在越來越體會到其中的真諦。
進入21世紀,在邢少臣先生的引薦下,我與劉勃舒先生有很多密切的往來。後來,我從中國紡織出版社調入中國國家畫院工作,我與劉勃舒先生的關係更親密了,那時我們一週有兩三天的時間在一起。在他身邊每天都是學習,都能提高和長進,他對美的事物極其敏感,對藝術作品的評價視角獨特,他的高度提升了我的眼界以及對藝術的認知。
有一次,我因為感冒在家休息,劉勃舒先生無意間從司機小汪處知道了,於是來家裏看我。劉先生進門看到我家客廳墻上挂著的幾幅我的畫作頻頻點頭,走到我畫室裏看到一幅未完成的作品時,十分驚訝地稱道:“這個厲害!比那些都好,既有傳統更有創新。”接著説:“就這麼畫,畫自己的面貌,突破很大。”那幅畫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受邢少臣先生的影響和指教,在他提出的雕塑性大寫意的理論基礎上創作的。創作中,我踐行他“敢用黑墨、敢用濃墨、敢用焦墨”的主張,同時融合前人如董源、范寬、龔半千、黃賓虹的藝術精髓,以及李可染、何海霞等大家之所長,運用積墨方法進行創作。那幅畫雖然還沒有畫完,皴染得皺皺巴巴,但是得到了劉勃舒先生的認可和鼓勵了,使我的山水畫創作有了更明確的方向。
劉勃舒先生是一個性格豁達、天性自由的人。他對於藝術和生活有著極高的追求和熱愛。我們之間的交往沒有拘束,只有真誠和信任。我們日常除了藝術方面的活動和交流外,還經常出去品美食、郊遊或參觀展覽。劉先生是美食家,能講出經典菜品的來由及其中的典故和烹飪方法。北京烤鴨是劉先生一直鍾愛的美食之一,北京的烤鴨店我們幾乎全都去品嘗過。老北京小吃劉先生也喜歡,朝陽門內門釘肉餅和隆福寺小吃這樣的特色小店也是我們偶爾去探訪的。我們常去郊遊,去密雲水庫欣賞秋色,去懷柔觀山景,去房山十渡寫生,去延慶養馬場采風。2020年,劉勃舒先生已經85歲高齡,他想去爬長城,在徵求他女兒小彌同意後,我和他的保姆陪他一起登上八達嶺長城。雖然他很高興,但我還是很後怕的,畢竟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
這些和劉勃舒先生的相處經歷成為我人生中最珍貴的回憶,讓我收穫了許多審美體驗,在現實物象與藝術提煉的視角轉換上體會到“師造化”的規律,更讓我見證了一位被世人仰慕的藝術泰斗對生活、對藝術的態度。
我很願意陪劉勃舒先生參觀各種展覽,聽他用最直接的語言點評作品,這會讓我學到很多東西。特別是見到徐悲鴻、齊白石、黃賓虹等大師的作品時,劉先生總能以獨特的視角進行深入分析,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説:“所有這些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善於學習,特別是向前人學習。”説到自己的老師徐悲鴻,他説:“徐悲鴻經常帶他去琉璃廠尋寶,一方面徐先生喜歡收藏,另一方面他也是不斷向古人、前人學習。徐悲鴻不是一些人所説的那樣,只知道用西畫方式改造中國畫,實際上他很重視中國畫,包括他和齊白石也是很要好的朋友。”對美術界存在的一些現狀,他説:“如果畫家把作品當成産品,就不要在畫院混了。”他特別不喜歡沒有個人特點的作品,更不喜歡輕描淡寫的、朦朦朧朧不清晰、不明朗的作品,説:“這種作品沒有衝擊力,昏昏沉沉的。”
劉勃舒先生強調藝術家要有個人面貌。在劉先生的支援、鼓勵和引導下,我不斷地思考並反芻以往所學和沉澱的知識,嘗試將更多文化元素融入傳統筆墨,並將物象做深入的分析和刻畫,捕捉內心的美好,反覆積墨渲染心中的丘壑。一次,我把作品拿給劉勃舒先生指點,我問他:“畫面是不是太黑了?”他説:“非常好,因為厚重,所以再黑也沒關係。”他一直支援、肯定和鼓勵我,每當我舉辦個人畫展時,他給展覽題字,並會蒞臨支援。他也曾為我的山水畫作品題寫“山河壯麗,歲月崢嶸”,以資鼓勵。
筆底煙霞憶舊遊,
三年雲壑隔仙舟。
硯邊猶落師題墨,
一點一皴皆淚眸。
劉勃舒的藝術人生
劉勃舒先生以畫“馬”馳名,一生與馬有著不解之緣。1935年他出生在江西永新,從小對繪畫就有濃厚的興趣,12歲在書店裏看到一本徐悲鴻畫集,對其中的徐悲鴻畫的馬産生了濃厚的興趣,臨摹之後他背著父母寫信給徐悲鴻先生求教,被徐先生一眼相中。三年後,15歲的劉勃舒被中央美術學院的前身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破格錄取。1953年9月,徐悲鴻先生突然去世,他和徐悲鴻先生的交誼雖僅有三年,卻是徐悲鴻先生徹徹底底的關門弟子。後來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班。在央美的學習不僅為他打下了系統堅實的基礎,更助力他完成從神童到天才藝術家的角色轉換。
1955年,20歲的劉勃舒先生創作處女作《套馬》,參加了華沙的“世界青年聯歡節”。《套馬》這幅作品一鳴驚人,成為他藝術生涯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他也因此得到了廣泛的讚譽和認可,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藝術道路。同年,他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教,開始了他的教學生涯。在中央美術學院任教期間,劉勃舒先生不僅致力於藝術教學,還積極參與各種藝術活動和展覽。他的畫作多次入選國內外重要展覽,並獲得了多項榮譽和獎項。他的藝術風格逐漸成熟和完善,尤其在畫馬上,他更展現出了獨特的才華和魅力。他的畫作結構嚴謹、神態飄逸,尤其擅長表現群馬奔騰的壯烈場景,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日常狀態下的劉勃舒先生,總是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他畫畫時全神貫注,落筆之前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止了,當畫筆在紙上飛舞時,如同他彈奏鋼琴一般,節奏極其強烈。在我看來,他不僅是偉大的畫家,也是出色的音樂家。他在家裏最喜歡做的兩件事,一件是畫畫,另一件就是彈鋼琴,只是後者很少為外人知道。劉勃舒先生對音樂也有很深的造詣,晚年時還可以輕鬆演繹李斯特的鋼琴曲《鐘》。我無數次聽他彈奏自己即興創作的鋼琴曲,他最喜歡彈奏的還是鋼琴協奏曲《黃河》第四樂章,他彈琴時充滿了激情與力量,音節之間充滿了節奏與聯繫,這種狀態和他的畫畫時完全一樣,筆筆相連、起伏不斷,層次清晰、力透紙背,猶如黃河奔騰咆哮,群馬間涌動著中華民族的豪情,磅薄壯麗。劉勃舒先生的每一幅作品,都是他以生命的熱忱投入創作的結晶,每每想起劉勃舒先生創作奔馬作品的一幕幕場景,我耳邊都能隱約響起冼星海譜曲、展現自強不息中華民族精神的《黃河大合唱》。
我喜歡看劉勃舒先生作畫,他筆下的駿馬風骨峻烈、天機飛動、筆筆相連、一氣呵成。他筆下的馬的膝蓋最能體現他對結構、造型、筆墨融合的天衣無縫,他把中國畫的寫意精神與寫實主義轉換得如此巧妙,達到如此魔幻的境界。他描繪馬的膝蓋時,先用線勾勒,再用筆根一掃一皴一蹭,馬的膝蓋部分立刻顯現皮中見骨有血有肉的獨特的效果。看劉勃舒先生畫畫是一種精神享受,他像指揮一場大型交響音樂會一樣,偶爾還振振有詞。有一次,他畫畫從馬的肚子開始畫,之後畫屁股,再畫馬頭和馬腿,馬鬃馬尾是隨時連接加上的,每一筆都精準而有力,當馬腿畫完,他突然把筆往桌子上一扔,大聲對我説道:“這就是劉勃舒厲害的地方!我們喝茶!”這是他對自己作品的自信。他曾對我説:“再過50年也沒有人能超越我畫的馬。”當時的我,就像在音樂廳里正聆聽音樂會,當交響樂落下最後一個音符,我還久久沒能從那美妙的體驗中緩過神來。
劉勃舒先生對馬情有獨鍾,家裏收藏了許多與馬相關的藝術品,特別是陶俑馬。劉先生告訴我,漢唐的陶俑馬造型最優美,他還送給我一個。我曾陪他去北京和鄂爾多斯、山東的幾個馬場,劉先生與馬之間似乎有著一種特殊的默契。他對我説:“馬是最通人性的,是人類的好朋友,馬也很敏感,能覺察到對他有善意的人。畫馬就要和馬做朋友,畫的馬才有靈魂,這也是以馬為師的道理。”在馬場,有些馬我們無法靠近,但它會主動走向劉先生,他似乎與馬有著與生俱來的緣分。劉勃舒先生畫的馬,蘊含著民族力量和民族精神,不僅具有形態上的美感,更富有情感和時代的生命力,形成了“勃舒馬”的面貌。
説到劉勃舒先生的藝術成就,不能不提他在美術界擔任領導期間非常重視對年輕藝術家的培養,盡其所能為年輕藝術家提供發展平臺,如邢少臣、盧禹舜、張江舟、于文江、陳平、梁佔岩、吳迅等當今畫壇一大批佼佼者。劉勃舒先生對年輕藝術家的重視和培養,不僅為中國畫壇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使他贏得了廣泛的尊重和讚譽。劉勃舒先生退休後仍關心著中國國家畫院的建設和發展,會出席中國國家畫院和美術界的一些重要活動和他認可器重的藝術家展覽。2022年7月12日,他參加在中國國家畫院舉辦的“大道不孤——2022年度中國國家畫院中青年藝術家邀請展:石赤不奪·魏傑作品展”開幕式,看了魏傑先生的作品非常高興,精神也很好,參加完開幕式後,提出到中國國家畫院理論研究所所長陳明工作室坐坐,於是我和好友曾素明陪劉勃舒先生到中國國家畫院明德樓12層的陳明工作室喝茶聊天。陳明借此機會向劉先生彙報了中國國家畫院重點學術項目“劉勃舒研究”和相關展覽進展情況。聽完陳所長的彙報,劉勃舒非常高興,連連説:“很好很好,辛苦了。”他看見陳明所長在墻上沒畫完的作品,很感興趣,讓陳所長再拿幾幅看看,看後也是不吝溢美之詞,連連説道:“很好!構圖、筆墨、色彩都很好!”大家相談甚歡,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考慮到劉先生的身體狀況,我提議回家,劉先生還依依不捨,事後回想那天的事情,總覺得冥冥之中劉先生是來畫院告別的,不忍離開自己魂牽夢繞幾十年的中國國家畫院。5天后,7月17日我接到劉先生女兒小彌的電話:“我爸爸腦出血在醫院搶救呢,大夫説最多撐一個星期。”兩天后,他于2022年7月19日0時18分駕鶴西去。
劉勃舒與他的老師徐悲鴻
在中國現代藝術史上,劉勃舒的名字無疑是一顆璀璨的星辰。他的藝術生涯起始是個令人津津樂道的傳奇。劉勃舒先生曾深情地向我講述他與徐悲鴻先生的師生情誼。他提道,15歲到北京住到徐悲鴻先生的家中,雖然三年後徐先生就去世了,但從老家到北京,一切都是新奇和陌生的,剛到一個新環境,再加上對徐悲鴻的崇拜,徐先生對他的影響深刻程度甚至可能超越了父母。徐悲鴻先生的嚴謹態度、深厚的藝術造詣和獨特的教學風格,都對少年劉勃舒的藝術之路産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年輕的劉勃舒心中,徐悲鴻先生的諸多教誨不僅指導著他的藝術創作,也影響著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數十年後,劉勃舒先生依然能夠將這些教誨一一背誦出來,足見它們在劉先生心中的重要地位。
晚年的劉勃舒先生自信狂傲,他讓我找篆刻家給他刻一枚“傲其骨”閒章,他回憶道:“徐悲鴻説:‘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畫家如果性格懦弱,畫面一定是萎靡消沉的。’”他對恩師徐悲鴻先生總是充滿敬意和感激之情。他認為,徐悲鴻先生是中國現代藝術史上的一位巨匠,他的藝術成就和人格魅力都深深地影響著自己。他一生都感激徐悲鴻先生對自己的教誨和提攜之恩,使自己能夠在藝術的道路上不斷前行。
劉勃舒先生的一生,詮釋著對藝術的熱愛和執著。他的畫作、琴聲、言行舉止都透露出一種獨特的藝術氣息和人文精神。他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更是一位值得我們敬仰和學習的榜樣。如今,雖然劉勃舒先生已經離開我們三年了,但是他的精神和藝術遺産將永遠留在我們心中。每當我們看到他的畫作時,都會想起他獨特的人品與藝品。
丹青妙筆寫驊騮,
少壯淩雲意氣遒。
伏櫪尚存千里志,
嘶風常係一生求。
斯人已逝精神留,
駿骨雖凋韻未休。
三載回首成絕響,
畫壇誰不仰風流。

1948年,劉勃舒12歲時的作品

1948年,徐悲鴻先生在劉勃舒作品上題詞鼓勵

劉勃舒 《套馬》 98cm×228cm 1955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劉勃舒 《大青山上的騎兵》 124cm×264cm 195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劉勃舒 《牧馬人》 138cm×69cm 1977年

2002年6月7日,劉勃舒在創作

2010年盛鳴和劉勃舒先生合作《奔馬圖》

2014年11月8日在北京789藝術區《盛鳴山水畫扇面作品展》上

2016年4月24日 劉勃舒先生指導盛鳴

2018年9月4日,劉勃舒在北京延慶的陽光時代馬球俱樂部

2020年5月26日 在劉勃舒先生家合作《松鷹圖》

2020年5月26日在劉勃舒先生家合作《松鷹圖》

2021年2月14日劉勃舒先生誇讚盛鳴畫的《大壽圖》
(圖文提供:盛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