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數字技術深刻影響當代社會與文化生産的背景下,藝術創作逐漸成為反思技術、主體性與文化關係的重要媒介。隨著人工智慧、數字影像技術等手段在藝術創作中的廣泛應用,身體與身份的傳統定義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本文以多媒體藝術家朱連江的兩件影像作品為切入點,探討藝術創作如何通過技術手段解構身體的符號意義,並在過程中對主體性及技術權力展開批判性思考。
你接收到我的信號了嗎?2023,移動影像,綠幕服裝,3分25秒,雙通道視頻
影像《你接收到我的信號了嗎》呈現了兩具被綠幕服裝隱去形象的身體,它們通過彼此模倣和重復運動,仿佛在進行著無盡的升降迴圈。這種運動軌跡構建了一種不確定的身體狀態,畫面中的主體成為了一個不可知的存在。綠幕技術本為影視製作中用於隱去背景的工具,但在其創作語境中,綠幕服裝卻成為“顯現”的媒介。被掩蓋的身體反而凸顯了身體符號的不確定性,其在重復與漂移中呈現出某種如幽靈般的抽象化狀態。藝術家以這種“去符號化”的方式,重構對傳統身體形象的認知,邀請觀眾反思:在數字技術主導的視覺文化中,身體是否僅作為一串漂移的符號存在?作品的表現手法與德里達的“延異”(différance)理論遙相呼應,符號的意義永遠延遲于其差異之中,並在不斷的差異化中生成並漂移。而藝術家則將這一理論延展至視覺藝術領域,探索數字技術下,身體如何在複製與模倣中偏離原初意義,進入一個無從捕捉的未知狀態。這種狀態不僅挑戰了身體作為“穩定符號”的傳統觀念,更揭示了數字媒介如何通過重復生成一種具有儀式感的觀看體驗。
《在奇跡中醒來》于倫敦The Bomb Factory Art Foundation的展覽現場
身體在數字媒介中作為符號被以倍增的模式重復生産,最終引向其意義無法被完全捕捉的結果。這種狀態暗示了數字技術背景下的身體並非穩定、具象的,並同時伴隨著脫離生物學和社會學意義束縛的過程發生。或者説,身體的定義和意義在技術介入後變得不再固定,轉而在不斷變化與改造中流動,甚至完全解構。朱迪斯·巴特勒的表演性理論(Performativity Theory)也對這種去身份化的身體提供了闡釋,性別和身份並非內在特質,而是通過不斷重復的社會行為構建形成。而朱連江的影像通過虛擬技術的重復與模倣,將表演的驅動力從社會行為轉移至演算法邏輯,並賦予作品深刻的技術批判性。
藝術家對身體進行再解構的處理,旨在揭示主體性受技術背景影響下導致的模糊化與虛幻性。影像所依賴的數字媒介和技術本身是高度結構化的系統,基於這一前提之上是否可能存在另一種意義的“延遲”,即觀眾所看到的“流動”實則是由演算法和技術對身體重新編碼的結果,在挑戰身體符號穩定性的同時,也隱含了技術掌控符號意義的潛在危機。數字技術既帶來了符號意義的解構與流動,同時也暗藏了通過演算法重新編碼意義的控制可能性。影像中虛擬化的身體雖然表現出自由漂移的特質,但實際上卻受制于演算法與數據的隱性規則。然而,德里達的理論主要針對語言符號,而非視覺符號,在此語境下是否完全適用仍值得商榷。特別是,當視覺符號因演算法邏輯的干預而産生重復時,意義的漂移可能受到技術系統的隱性限制,而非真正的自由生成。藝術家以此引導觀眾重新思考:技術所塑造的虛擬身份是個體表達潛力的象徵,還是一種隱蔽的技術霸權?
多莉的未接來電,2024,移動影像,多通道視頻,由多段視頻組成
這一概念在作品《多莉的未接來電》中得到了進一步體現。在這件移動影像作品中,藝術家以人工智慧技術重塑了自身的原始肖像。影像中的虛擬面孔通過演算法生成行為與運動模式,與真實身體分離並展開一場關於“存在”與“意義”的視覺對話。藝術家借由這些虛擬化形象揭示了數字技術如何重新定義現實與身份,虛擬身體的漂移過程打破了傳統自我認同的邊界。影像中,生成的面孔表現出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狀態,它們喃喃自語,似乎在質問自我存在的意義。面對自身存在的虛無與不可知性,産生出一種迷失與無意義感。人工智慧技術生成的擬像化面孔與虛構身體脫離了現實中的生物性和社會性,僅通過數字手段實現其“存在”。此時的“表演”是一種由行為和技術重新建構的“表演”,“行為”由演算法和數字邏輯驅動,而非主體的有意識表達,這意味著表演性理論在虛擬身體中被技術接管,身份成為“他者”操控的産物。
這種數字化的表演特徵在社會中也廣泛存在,例如在社交媒體中,個體通過數字化的重復行為(如發佈內容、選擇頭像等)表演自我,構建虛擬身份,這些身份的真實性時常受到質疑,儘管這也成為了一種表達自由的途徑,但線上身份的表演實際上受制于平臺演算法的推薦和審查規則。例如,某些身份表達可能因與演算法偏好不符而被邊緣化,技術的表演性不僅重新塑造了主體,同時也決定了哪些主體可以被看見。
新自由:你不得不放棄所擁有的一切,2023,單通道視頻,在倫敦巴特西地區的行為記錄,2分4秒
藝術家特雷弗·帕格倫(Trevor Paglen)曾通過創作揭示數據監控與技術權力對個體隱私的控制,而朱連江則進一步將關注的焦點轉向主體性本身。在人工智慧生成的身份中,主體作為技術生産的對象,是否已完全喪失意義生産的權力?這種數字技術對身體與身份的重構,是否預示著主體性的徹底解構?通過對《你接收到我的信號了嗎?》與《多莉的未接來電》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的實踐在挑戰身體的傳統定義的同時,也對技術控制與自由表達之間的複雜關係進行了反思。在數字技術高度介入的背景下,符號意義的漂移是否能夠為身份表達提供新的可能性?又或者,這種“自由流動”是否最終回歸技術規則的束縛?其創作通過批判性視角解構身體與身份的固有意義,提示我們在技術時代重新思考主體存在的可能性。這種充滿張力的藝術語言,將身體與數字技術的關係置於深刻的哲學與社會批判語境中。藝術家的創作不僅是視覺藝術語言的探索,也是對技術如何塑造我們觀念與生活的尖銳提問。這種對技術與主體性關係的探討,或許正是我們理解未來人類身份與存在的關鍵所在。
朱連江,多媒體藝術家,現工作生活于倫敦。他的實踐基於對身體與數字文化關係的思考,探討數字技術如何解構並重塑傳統的身體形象與主體意識,展開在當代藝術語境下針對符號與技術權力的討論。因其對數字媒介的獨特批判視角使得作品在眾多國際展覽中受到關注。近期展覽包括:Cité Internationale des Arts,巴黎(2024);The Bomb Art Foundation,倫敦(2024);Fitzwilliam Museum ,康橋,(2024);MOM Art Space,漢堡(2023);Galerie KUB,萊比錫(2023);Southwark Park Galleries,倫敦(2023)等。
作者:陳玥,寫作者,藝術編輯,曾就職于當代藝術機構任策展人,寫作及編輯文章刊于當代藝術雜誌《artnow》、紐約時報文化藝術中文版《Life and Arts集錦》、《ARTnews中文版》、《芭莎藝術》等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