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現場
透納早已為中國觀眾所熟知,尤其是《雨、蒸汽和速度》《被拖去解體的戰艦無畏號》《暴風雪》等名作早已印刻在各大藝術史的書籍中。國際上最負盛名的當代藝術大獎——英國透納獎就以透納命名,透納的形象已經被印刻在英鎊的封面上。
2024年10月1日 - 2025年5月10日,在浦東美術館展出的“對話透納:崇高的迴響” 是英國畫家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的一次大型深度展覽。本次展覽匯集了百餘件作品,其中約80件為透納的油畫與水彩真跡,全面展示其生涯中各個重要時期的藝術發展及創作風格變化,為中國觀眾展示了透納清晰的發展線,呈現了一個更多維複雜的透納。儘管透納是二個世紀前的藝術家,他對宏大自然的直覺感悟和心靈的深度體驗,在藝術上的前衛探索和激進的試驗,依然對當今藝術家有所啟迪和裨益。
旅行與手藝
展覽現場
浦東美術館一層沉浸式空間放映的透納紀錄片是一部體驗感絕佳的影片,影片再現了透納從少年到老年的在英國本土和歐洲大陸旅行繪畫歷程。
1775年透納出生於考文特地區(Covent Garden),那裏是倫敦魚龍混雜的街區。父親是一位理髮師,母親在精神錯亂中離世。儘管家庭環境堪憂,父親很早就注意到透納的藝術天賦,將他的作品挂在自家理髮店裏展示和售賣。在父親的支援下,透納14歲就作為見習生被招入皇家美術學院。15歲便參加了皇家美術學院年展。從此走上了職業畫家之路。
紀錄片中展示的透納速寫手稿
透納喜愛風景畫,儘管當時風景畫在藝術品類中屬於末流,但是因為英國當時處於城市化進程,很多貴族和新興資産階級嚮往田園生活,他們擴建莊園並去大自然遊歷,市場上産生了建築畫和風景畫冊的需求,因此透納通過售賣風景的水彩畫、油畫和版畫就能獲得不菲的收入,這也支撐了他更大的藝術雄心和更遙遠的旅行。
透納是一位永不停歇的旅遊者,永遠在路上。在18世紀最後的十年中,透納的足跡遍及英格蘭湖區、威爾士和蘇格蘭等地。英國氤氳的氣候和景觀非常適合水彩的流動和透明感,透納每次出行都要拿上素描本和水彩進行寫生,他會用動物膠自製專業水彩紙,他的速寫本小到可以裝進自己的口袋,有的則是可以夾在腋下的大型畫本。
《維亞馬拉峽谷的塔》,約1836年,紙上水彩及水粉
《戈爾道,遠方為楚格湖:樣本習作》約1842年-43年,紙上石墨、水彩及鋼筆
透納的繪畫題材非常廣泛,包含中世紀的古堡、山嶽、湖區、海洋和各種見聞,當地人的服飾,包括用文字記錄的感受。早期的一些建築和山嶽速寫色彩很淡,以鉛筆描繪地形,有些則寥寥幾筆迅速勾畫出雲、雨、汽的動勢,不在意精確性和完整性。透納的水彩有一種隨意中的精準,有些雖是逸筆草草,卻能捕捉到物象的靈韻。
1802年,由於戰爭停歇,透納開始了心儀已久的歐洲之行。在17至19世紀的歐洲,貴族子弟流行一種“壯遊”(Grand Tour)的生活方式。他們從倫敦出發,坐船跨越海峽,抵達法國巴黎,然後轉道瑞士,攀登阿爾卑斯山,再去拜訪羅馬、威尼斯,德國北部,最終回到英國,這樣的方式接近當今的文化遊學。
《海與天空》,約1835年,紙上水彩
《英格蘭海岸(?)海與天空》 約1832年,紙上水粉及水彩
19世紀之初,歐洲沒有鐵路和輪船,地面交通主要是馬車,透納的意志無比堅定,他要攜帶大量的繪畫工具和行李,要克服馬車損壞、行李丟失、惡劣天氣、語言和飲食不便等諸多困難。後來蒸汽輪船和火車的應用,極大方便了透納在法國、瑞士、義大利等地的寫生創作。在旅行中他幾乎不停歇地創作,紀錄片開頭描寫了一位敘事者看到透納在火車上打開窗戶迎著呼嘯的寒風描繪義大利馬切拉塔日出的情景,這種近乎癡狂的與自然親近的態度,也是他在風景畫創作領域不斷取得語言革新的關鍵因素。
如畫與崇高
在三樓展廳,通過“始於英國風景”“進入山間”“歷史的崇高”“威尼斯:崇高之城”“海上風暴”“海與天空”“透納晚期:自然的崇高”展示了透納漫長藝術生涯:從青年時期較為嚴謹的學術風景畫,到中年對風景畫大膽革新,由再現推向表現,由靜態轉為動態,在晚年更為激進的實驗風格。
“對話透納:崇高的迴響”展覽現場,浦東美術館,2024
透納的作品數量龐大,風格反差也很大,其中既有靜謐恬淡的作品,也有更多激蕩的畫作,這既源於他自身多變的性格,對自然的感悟力,當時的文藝思潮的影響也不容忽視。17-18世紀的歐洲流行著兩種美學思潮,其一是如畫(picturesque),直白講就是,如果某地風景好似一幅克勞德·洛蘭(ClaudeLorrain)的風景作品。克勞德·洛蘭是法國17世紀的風景畫家,當時他是風景畫領域神一般的存在,他所確立的低取景角度、清晰的前中後景別、永恒的廢墟古跡、沐浴在金色陽光的圖示是當時歐洲風景畫的經典範式,這是一種在恬靜幽美中流露著歷史感傷情緒的美學。
據説透納看到洛蘭的作品時説:“我永遠也畫不出那樣的畫了。” 洛蘭始終是透納學習追趕的目標。臨終前,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和洛蘭的繪畫擺放在一起。透納早期的描繪對象多為不列顛群島邊緣的高山、沼澤低地以及周圍群島的景色,或是頹廢的中世紀哥特式古堡遺址,這些作品有如畫風景的很多元素,包括古堡廢墟、金色的光芒、色調明暗反差等。
“對話透納:崇高的迴響”展覽現場,浦東美術館,2024
崇高(Sublime)則是一個與英國浪漫主義相關的美學,Sublime與中文“崇高”表達的道德意味完全相同。英國哲學家埃德蒙·伯克認為“崇高”是面臨大自然或某種藝術形式時感受到的寬闊感、恐懼感、晦澀感,體積的巨大、力量的強大和突發性。觀者面臨危險但在安全距離,會由恐怖轉而愉悅。而另一位推崇透納的美學家拉斯金認為,崇高不僅與恐懼有關,還關乎心靈的昇華和一種偉大的精神力量。
顯然,崇高美學貫穿著透納的大部分作品中,尤其是他對歐洲內陸的阿爾卑斯山、瑞士山區等野外險峻之地和磅薄大海的描寫,人類與自然的搏鬥,已跳脫出早期靜謐理性的格律,將自然不可遏制的力量與激蕩的內心感受以清晰的視覺的方式呈現時,完全扭轉了之前伯克認為崇高不適合繪畫藝術的偏見。
荒野山崗
中國人很早就表現出對山的熱愛,但歐洲人在很長時間回避和恐懼山這一主題,到了近代很多探險家和貴族才開始熱衷山區旅遊。透納的山地題材非常豐富,尚未被人類馴服的山峰、丘陵、懸崖、峽谷、湖區等都是他熱衷的題材。有些作品中對地形的描繪很精確,如實的展示了該地區粗糲、原始的風貌,另一部分則表現出磅薄的氣勢,險峻的山嵐、孤獨的古堡、強烈的光影,傳達出山體帶給人的險峻、莊嚴、敬畏的心理感受。
《懸崖上一座廢棄城堡的風景畫》,1792-93年,紙上石墨及水彩
《石灰針岩,位於沙特勒斯的吉耶莫爾峽谷;回望盛洛朗迪蓬》,1802年,紙上水分、石墨和水彩
《格勞賓登州的一次雪崩》,1810年展出,布面油畫,902×1200 mm,1856年英國接受的透納遺贈 © Photo: Tate(圖片來源:浦東美術館)
透納對阿爾卑斯山壯麗景色的迷戀尤為突出,《格勞賓登州的一次雪崩》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據説透納是看到一則報紙刊載的死亡25人的可怕雪崩事件後創作此畫。透納可能並未親眼目睹過雪崩,但通過豐富的想像力和對光影的精湛掌握,定格了雪崩的震撼瞬間,展現了大自然恐怖的力量。
《蒙特維冰川上的布萊爾小屋》,1802年,紙上石墨、水彩和水粉
蒙特維是阿爾卑斯山脈第二長的冰川,一個巨大的冰湖。英國冒險家在18世紀四十年代發現後,這裡就在貴族圈子裏名聲大噪。當透納于1802年到訪這裡,他爬到山巔俯瞰冰川,用不同灰調的筆觸鋪陳出荒涼壯麗的山地以及陰雲密布的天空。在今年的一則新聞中,隨著全球溫度上升,蒙特維冰川正在快速消退,這一趨勢是不可逆轉的。由此兩個世紀前的這幅畫也是透納為這座冰川留下的一座永恒的肖像。
光與色
眾所週知,早在印象派之前的半個世紀,透納就通過豐富的水彩和油畫技法表達出朦朧的光線、絢爛的色彩、清透的空氣、透明的倒影、柔細的水紋…
《藍色的瑞吉山,日出》,1842年,紙上水彩,297×450 mm © Photo: Tate
在本次展覽,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藍色的瑞吉山,日出》被公認為是透納最傑出的作品之一。瑞吉山這座瑞士高山位於盧塞恩湖以東,透納非常著迷于瑞吉山與周圍水面迷人的光線和薄霧,他會在一天中的不同時段對其進行描繪,就像莫奈的工作方法。1842年,透納完成了三幅水彩畫,另外兩幅是《黑暗瑞吉山》和《紅色的瑞吉山》,這和葛飾北齋的富士山系列很相似。在這幅“藍色”作品中,透納用輕柔的筆法,細膩的冷暖色調描繪了黎明時分瑞吉山在晨曦和薄霧中的壯觀與靜謐。
《威尼斯嘆息橋、總督宮及海關大樓:正在畫畫的卡納萊托》,1833年展出,桃花心木板上油畫
《威尼斯嘆息橋、總督宮及海關大樓:正在畫畫的卡納萊托》局部
威尼斯是透納的另一座靈感的源泉,這座偉大城市的色彩和悠久的歷史孕育了緹香、委羅內塞等大師,同樣威尼斯輝煌的建築、璀璨的光線、斑駁的流雲、搖曳的剛朵拉船影都深深吸引了透納的目光,他感受到光線和色彩的交融,大氣的彌散,天地貫通的氛圍。他在這裡創作了很多作品,他描繪的威尼斯如音樂一般朦朧飄逸,為這座漂浮的城市譜寫了永恒的詩篇。
《威尼斯碼頭,總督宮》,1844年展出,布面油畫
《威尼斯碼頭,總督宮》局部
在《威尼斯碼頭,總督宮》這幅畫中,透納展現了對水的流動、光線和船影的高超表現力,和印象派運用厚涂顏料表現豐富色彩不同,透納使用乾濕厚薄的技法,將複雜的色彩和形體進行概括抽象化,他用粗細不一的棕紅色線條迅速勾勒船體的輪廓,加以周邊虛實相映的高光和暗影烘托,千船待發的氛圍就呼之欲出。
《威尼斯-午間》(局部),1845年展出,布面油畫
在這幅《威尼斯-午間》中,透納展現了對油畫材料高超的駕馭能力,不僅有光影的豐富層次,也展現出濃郁的油畫物質美感,在一團模糊微小的船影中,用涂、描、點、揉等方式將船隻的桅桿、船身輪廓和人物的關鍵細節交代清楚,遠看如同泛著光的琥珀;海面和天空用厚筆疊壓底層,表層用幹筆或刮刀刮擦出乳酪般的豐腴質感。
驚濤駭浪
透納對海洋的描繪佔據了他創作數量的一半以上,在透納21歲的時候,在皇家美術學院展示了他第一幅成名作品《海上漁夫》,從此繪畫史中的大海就不再是畫布上的水池盆景,大海更像一個超自然的生命體,帶著腥氣,咄咄逼人和狂野不羈的氣息撲面而來。
透納筆下的大海變幻莫測,月光下的大海,落日輝映的大海、混沌的雲海、暗夜裏咆哮的大海、風暴中旋渦翻滾的大海…還有人類在海上的漂泊,捕鯨船、海難和戰爭,大海的不可抗力帶給人類的威脅和恐懼,生命與死亡的交織。
《為幽冥號捕鯨船歡呼,又是一條大魚!》,1846年展出,布面油畫,902×1206 mm,1856年英國接受的透納遺贈© Photo: Tate
《為幽冥號捕鯨船歡呼,又是一條大魚!》描繪了捕鯨者與巨鯨搏鬥的激烈場景。在十九世紀,捕鯨行業非常興盛,人類駕駛帆船,冒著巨大的風險去捕殺巨大的抹香鯨和其他鯨類,用以提煉鯨魚脂肪。透納沒有展示捕鯨的細節,描繪了幾艘帆船的捕鯨人如同在暮光中進行的一場海戰,他們快速集群衝向巨鯨,遠方白帆下面的一隻垂死掙扎的鯨魚正在躍出水面。
《狂風暴雨的大海與燃燒的殘骸》,約1835-40年,布面油畫
透納經常表現大海恐怖的摧毀力量,透納描繪了很多海難沉船題材,其他藝術家表現同類題材往往是災難前後的時刻。在這幅畫中,透納選擇災難正在發生的夜晚,猛烈的巨浪將船身擊碎,爆裂的浪花中浮現著船隻碎屑,慘白的浪花與黑魆魆的大海和天空形成鮮明的視覺衝擊。
繪畫實驗
透納是一位繪畫技術的激進革新者,他願意嘗試各種新的調和劑和顏料,以至於他的有些作品因為使用了有害物質而損失嚴重。他也更願意嘗試各種技法,透納嚴格限制其他人窺探他的繪畫秘密,只有極少數人能得到他的允許看到他的繪畫狀態。他的一位贊助人的兒子這樣描述:“有一幅戰艦的圖畫,完整、精緻、錯綜複雜,前景是一片波濤洶湧、泡沫豐富的大海。透納在三個小時內就完成了。他用鷹爪般的大拇指指甲撕裂大海,像瘋子一樣工作;但細節卻很豐富、細膩,絲毫沒有匆忙的跡象。”
《波濤洶湧的大海與海豚》,約1835-40年,布面油畫,1856年英國接受的透納遺贈© Photo: Tate
《風景與水》,約1840-45年,布面油畫,1856年英國接受的透納遺贈© Photo: Tate
透納的父親去世後,他就離開倫敦,來到馬蓋特,晚年他與索菲亞布斯夫人共同生活,很少出現在公眾面前。透納認為馬蓋特的天空是歐洲最美的天空。從他的居所眺望大海,海水,陽光,空氣近在咫尺。他不再長途旅行,他用早年速寫本積累的大量圖像,依靠回憶和想像力描繪大海的奇幻和早年雲遊的地方。
透納的晚期繪畫越來越脫離事物具象形態的束縛,《波濤洶湧的大海與海豚》、《風景與水》等作品展示了透納對光與氛圍的詳盡探索,幾乎完全脫離了具象或地形元素,天地之間只有光與色彩,一片空濛混沌。
《三幅海景畫》,約1827年,布面油畫,1856年英國接受的透納遺贈© Photo: Tate
透納還嘗試了很多其他形式的探索,比如在《三幅海景畫》中,透納疊加了三幅畫,最上面的天空為上下兩個海面所共用,這樣別出心裁的方式,已經遠遠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的理解能力,他的很多晚年作品遭受當時一些評論家和民眾的質疑,他們認為透納已經瘋了。
透納死後,人們在他的工作室發現了大量實驗性作品。後世的評論家認為這些作品不僅反映了透納在藝術上的自我實現,也深遠影響了20世紀及21世紀的抽象藝術家,預示了現代繪畫的發展。就如抽象表現藝術家羅斯科看完透納的展覽幽默的説:“透納這個人,從我身上學到了很多。”
(作者:劉鵬飛 部分資料來源:浦東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