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謝千帆
2024年11月22日在浙江美術館展出的“黃駿:三讓”是黃駿十年來的首次個展,也是近兩年創作的集中展示,展出了黃駿1999年至今創作的55件作品,勾畫出黃駿二十餘年的創作軌跡。展覽以“三讓”為題,引自《禮記·鄉飲酒義》,其文為:“賓主象天地也,介僎象陰陽也,三賓象三光也。讓之三也,象月之三⽇⽽成魄也。四⾯之坐,象四時也”。
賓與主⼈,象徵天與地;介與僎象徵陰與陽;眾賓之⻓三⼈,象徵⽇⽉星。彼此謙讓三次才⼀⻬昇堂,這象徵月朔後三⽇⽅重現光明。“三讓”之意,蘊含著中國古典文化的天地秩序,黃駿將其放置在藝術領域下,則延伸出了禮儀般的視覺語言。黃駿將其實驗水墨創作,作為一種筆墨酣暢淋漓的對話和“宴飲”,在古今中外、經典與創新中顯露出天、地、人之間的激蕩與調試,進而迸發出驚人的藝術力量。
重構水墨性
黃駿藝術創新的顯著之處,在於他對水墨這一傳統媒介的獨特理解與運用。傳統水墨畫講究“筆墨”、“氣韻”與“意象”,而黃駿則通過大尺幅創作與實驗性水墨,突破傳統水墨畫的形制,探索這一經典媒介更多的可能性。本次展覽中的《致敬帕加瑪》、《空山》系列、《秘境》系列等,便是黃駿創新水墨語言的集中體現。
用水墨表現西方的雕塑是黃駿幾十年來不斷反覆的探索嘗試。在《致敬帕加瑪》中,黃駿以水墨為媒介,呈現出超越傳統中國畫的現代視覺效果。作品中的戰馬、殘破的戰袍、掙扎的巨人,以及翻滾的蟒蛇等形象,依靠黃駿對墨色的精準控制與層次營造,在水墨流動與光影表現中展現出西方油彩般強烈的視覺效果。特別是在表現肌肉線條、軀體結構時,藝術家不僅僅依賴傳統的“寫生”技法,也注重通過墨色的濃淡、留白的變化以及水墨的浸潤性,創造出充滿力量感與動感的形象。用深沉墨色與精準造型捕捉史詩般的戲劇張力。畫面上,中國傳統筆墨和西方寫實在宣紙上碰撞,進而又達到驚人的平衡,讓水墨表現出大理石雕塑般強烈的明暗對比與結構感。
致敬帕加瑪 水墨宣紙 181cmx1067cm(97cmx11張) 2023(局部)
與《致敬帕加瑪》中奔騰立體的史詩景象不同,《空山NO.1》將中國傳統山水的意象與人體創作相融合,突破了水墨畫傳統的尺幅局限。近5米的長卷式佈局向觀者展開,廣袤山川與人體軀幹纏繞交融,層層疊疊,濕潤的塊面混沌迷離,幽暗晦澀,引導佇立者超越視線之外,剝離出一個複雜悲壯的倒影。
空山NO.1 水墨宣紙 181cmx485cm(97cmx5張) 2023
《秘境》系列進一步回避了過度明確的作者敘事,將作品的解讀空間留給了觀者。在充滿江南意象的園林風景之中,人體或被黑暗吞噬,或與草木相融,抑或者用拒絕的姿態面對觀眾,把不可視的內在用水墨隱喻在可視的外在表現中。《無象》的彩墨系列,則將敦煌壁畫所瀰漫著的民族精神和視知覺力量,化作明艷的色彩與壁畫般的肌理,形成與西方藝術平行對話的民族語匯,展示出綽約的東方韻味。
無象NO.8 彩墨宣紙 124cmx76cm 2023
黃駿的作品源於人體的水墨寫生。在中國畫的發展歷史中,筆墨作為一種語言系統,已趨於高度成熟,具備了極為系統化與程式化的特徵。人物畫作為中國畫專業中頗具挑戰性的一科,不僅需要習得西方繪畫的造型技巧,還要求在傳統山水、花鳥畫中汲取養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西方現代繪畫中分離派、表現主義、結構主義以及立體派的學説與形式的精神內核,也激發了藝術家對傳統水墨技法的重新審視與融合。
前沿觀念與傳統理路在黃駿筆下碰撞出了一種不可把握和判斷而引起的模糊感,但正是這種模糊帶來了想像與對話的空間,突破了觀者對傳統水墨畫表現的固有認知,隨之意識到人心具有一種把握無限的超感性能力,能夠藉由水墨語言轉化為對自身的自豪和崇敬的快感。
因而,“三讓”指向了藝術家漸明的⼼象:第一“讓”是個⼈創作與⽂明的經典同⾏;第二“讓”是實驗與傳統筆墨的共鳴;第三“讓”是將作品的闡釋留給觀者不斷變化的感覺。
畫要用眼睛來看,可以把空間並列的對象同時攝入眼簾,尤其是對人描摹,往往包含著最富有生命力的一瞬間。一個具有突破性的筆墨語言,所蘊含的不僅僅是藝術家重新審視書寫性繪畫方式與表現主觀意念之間的內在結構,也是一種筆墨語言系統的更新,在對表相重組再現的過程中,指向了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一種對藝術的認識與態度,一種審美價值。傳統筆墨技法與當代藝術語言的結合,使當代水墨人物畫不僅停留在繪畫的視覺層面,還包含著回歸社會和文化的深層功能。
人物畫的支點
“⽔墨性”重構建立在傳統⽂化與現代⽂化對話的過程中,通過反思和重新詮釋傳統⽂化的核⼼價值觀,找到它在現代社會中的新意義,並對其進⾏結構性調整。在討論主題性歷史畫與當代藝術語言的視角轉換時,黃駿曾談到“筆墨塑形”作為中國畫的技術特徵,是一種精神符號,體現了“技以載道”的審美境界。然而面對西方視覺推理體系,傳統筆墨的程式化樣式雖能構建整體畫面,卻可能制約視覺感知的理性推理。因此藝術家“首先應具備類似‘涅槃’的勇氣,同時讓筆墨構成與對象保持一定距離和陌生感,從而來反觀筆墨在畫面視覺表現中的另一種可能”。
黃駿的藝術實踐,無疑是在進行一次深刻的文化對話與藝術創新。無論是1999年的《老人像》到2015年的《交失的人體》,亦或是近兩年所創作的《空山》、《秘境》系列,都是藝術家通過對傳統繪畫語言的深度提煉與實驗性應用,拓展⽔墨媒介的表現空間,讓水墨承載更為宏⼤的主題和更為複雜的敘事,並在深掘本質與實驗探索中尋找到當下中國人物畫立足的支點。
“禮”作為一種社會功能,長期以來是中國畫的核心價值之一,是中國古代宇宙空間象徵映射人間的社會秩序、人文倫理。因此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寫下“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並運。”在這個意義上,本次展覽的主題“三讓”表現出了回歸經典的一種宏大的關切,一種社會秩序內化在個體生命歷程中的感染力。因此,在“黃駿:三讓”展出的作品中我們能看到柔性的水墨材料暈染出的剛強的人體,人類與命運爭鬥中由內生發的堅毅精神,以及史詩般戲劇的感染力。
在談及主題性歷史創作與當代藝術語言的視角轉換時,黃駿曾提到:“中國藝術的當代視角與西方不同,它不是單純的語言變革,而是試圖構建新的意識形態與倫理價值,這是一種複合的視角。”世間萬物乃為宇宙,宇宙渾然合一,籠罩一切,並由此向外無限延伸出整體的秩序感。在黃駿的作品中,天地萬物的變化與人體的結構相互呼應,交織成一個有機整體,在當代水墨實踐中尋到回歸傳統繪畫理路的過程中,形成一種具有時代氣息和歷史厚重感的水墨表達,創造出震撼⼈⼼的藝術效果。
“傳統可以筆墨為之,也可作為媒介生長。”藉由“黃駿:三讓”展覽勾勒出數十年的藝術軌跡,水、墨與宣紙的交融滲化,造型、構圖、空間與明暗關係的細膩調和,疊加出時空交錯的畫卷,水墨之風、史詩之風與創造之風交織,傳統與當代激蕩,揮灑出奔放淋漓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