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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是瞬息而逝的嘆息,亦是永恒能量的守恒——關於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能量轉換”的對話

須臾,是瞬息而逝的嘆息,亦是永恒能量的守恒——關於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能量轉換”的對話

時間: 2024-11-27 14:41:49 | 來源: 藝術中國

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10月11日“能量轉換”展覽媒體見面會上,藝倉美術館

文_林霖

如今説到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圈內人自然是再熟悉不過,對圈外人來説也是一個自帶流量的名字。被譽為行為藝術教母的她,曾經驚世駭俗、勇敢無畏、敢愛敢恨,用作品尖銳表達觀點和訴求,還有她與烏雷的曠世奇戀,都讓人津津樂道。或許,她也在某種程度上符合人們對於一個藝術家的全部想像。

10月11日,上海藝倉美術館舉辦了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在中國的首次美術館個展“能量轉換”。在開幕當天,行動不便的藝術家依然克服長途飛行的困難,親赴美術館現場與中國觀眾進行面對面的交流,可見她的誠意及對本次展覽的重視。

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在VIP日與觀眾交流,藝倉美術館

瑪麗娜説,這是一場“回歸故土”的展覽。“距離烏雷和我走過2500公里、最終在中國長城中段上相遇已經過去36年了,我非常期待在上海舉辦此次展覽”——這場展覽的作品靈感來自1988年那場舉世矚目的行走長城的行為藝術。當然,當時瑪麗娜並沒有意識那些山川草木會成為晚年作品的歸宿。值得一提的是展廳的四樓是藝術家為藝倉美術館特別訂制的場域作品,要求觀眾寄存手機和包、穿鞋套進入,然後在志願者的引導下,與這些作品發生互動。

這件作品可能因為“儀式感”太足,在社交媒體上有質疑的聲音批評整場展覽太過於玄學,有點晚年敗好感。其實這種論調可以理解,爭議性和話題性素來就是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特點(這倒並不是説她有意製造這種爭議)。這種現象倒也是有點像當年波普藝術曾經做為先鋒姿態橫空出世,但在後來的發展中成為曾經反對的對象,成為一種批量流水線般的生産和消費的“景觀”。

“能量轉換”展覽現場,藝倉美術館,2024

但我想説的是,在這場展覽中的確是看不到早年尖銳大膽的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也不再是義無反顧、意氣風發、驚世駭俗的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我們不妨這樣想:當你的人生走到暮年、最愛之人已離世,這時候對你來説活著的意義還會是什麼?是年少時的夢想?渴望?世俗的盛名?花不完的金錢?鬥不完的人際關係?沾沾自喜的容貌?……如此等等,我反倒覺得這是一場令人動容的、真誠的展覽。   

展覽的題眼是“須臾之物” (Transitory Objects)——這也是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在專門為藝倉美術館錄製的視頻裏強調的概念。須臾到底是什麼?在展覽入口播放了一段藝術家為中國觀眾特別錄製的視頻,她説希望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去與這些“須臾之物”相處,它們包括了展廳裏那些地質材料、水晶礦石,她希望觀眾能與這些物品互動,進而去感受這些物品與我們産生微妙的連結與感應,去體會她在長城上行走時的感受,可能還涵蓋一種抽象意義上時間的流逝。

“能量轉換”展覽現場,1988年阿布拉莫維奇行走長城之旅的影像回顧

1988年,瑪麗娜與烏雷共同徒步穿越了整個中國長城,前後耗時3個月。當他們在二郎山相會時,也是分手時。分手後他們彼此不再見面,直到二十二年後,阿布拉莫維奇在紐約MoMA進行了一場名為“藝術家在現場”(The Artist is Present)的行為藝術,瑪麗娜在博物館中靜坐700多個小時,與1500個陌生人對視;無論對視者如何喜怒哀樂,阿布拉莫維奇都如同一尊雕塑般平靜,直到烏雷出現,一切平靜都被打破,兩人眼含熱淚、彼此雙手緊緊相握,一切盡在不言中。

拜倫《春逝》——

“假若他日相逢,我將何以賀你?

以眼淚,以沉默。”

而今,烏雷也已在2020年離開人世。

“能量轉換”展覽現場,藝倉美術館,2024

於是恍然,這個“須臾”難道不正是人類短暫的生命嗎?還有那稍縱即逝的愛情……從這個意義上説,那些水晶石、礦物質,其實是她對烏雷的思念。生死自古是人生的議題,也是人類文明未竟的哲學難題。以當今最前沿的宇宙學來説,目前觀測到的結果顯示,宇宙中的物質或能量組成中普通物質(或重子物質)只佔約5%,而剩餘的95%由暗物質和暗能量佔據;也即是説,當前宇宙中超過三分之二的物質或能量是由暗能量構成的。因此,不要用我們有限的知識否定一切未知;這是一件應以敬畏之心對待的事情。而且説白了,藝術本身很多時候也是“玄學”不是嗎?還是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説得好:“藝術和宗教皆能移山——雖然兩者都是幻象。”而勇氣、愛、寬容,是千百年來人性不變的光芒。

在展覽的個人回憶部分,我們看到了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與約瑟夫·博伊斯的聯繫,當時還是學生的她深受博伊斯“社會雕塑”理念的啟發。所謂社會雕塑即“擴展藝術”(Expanding Concepts of Arts)的理念,其口號“人人都是藝術家”振聾發聵,將個體視為社會中的“雕塑”單元,並非囿于藝術本體本身,而是應置身於社會環境中行走、實踐才能生成藝術。這種萬物平等對理念其實很烏托邦,但博伊斯對藝術觀念對拓展是大大往前邁了一步。

“能量轉換”展覽現場,藝倉美術館,2024

有意思的是,博伊斯也提到了能量轉化的不可言説性。他曾做過一場著名的行為藝術《如何向死去的兔子解釋繪畫》,全程充滿象徵主義甚至是神秘主義,讓人想到奧迪龍·雷東的畫面。在這場持續三個小時的行為中,博伊斯把蜂蜜和金粉涂滿腦袋,而這種黃金的視覺效果意味著太陽的能量;蜂蜜象徵著重生,他左腳的鋼與右腳的毛氈鞋底分別對應著堅硬的理性和精神的溫暖。至於兔子,或許是“人人都是藝術家”的動物代表。在他看來,兔子與人無異,死與生也並無差別,而藝術顯然就是兩個不可溝通之物中間的媒介,傳遞著神秘主義的能量。

而在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身上,我們更是看到了身體、精神與他人糾纏的無數種可能,也是薩特“他人即地獄”在藝術領域的直觀鏡像。如今,這些水晶、礦石,即便是不認可其理念的人,也無法否認,在四樓的燈光與水晶三角之下,那些冥想的人、緩慢行走的人,他們都是真實的人。而藝術,即便被“誤解”也依然是一種無遠弗屆的能量。

“能量轉換”展覽現場,藝倉美術館,2024

與藝倉美術館創始人張熹的對話

L:林霖

Z:張熹

L:藝倉美術館是如何決定邀請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到藝倉美術館做展覽,成為藝術家在中國的第一個美術館個展的?

Z: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作品對中國觀眾並不陌生,以往以單件、一組作品或畫廊代理方式來中國展出過不少,但以美術館個展規模的呈現,我們確實是國內第一家。當然,這裡有一個前置背景:經歷過之前三年疫情,對美術館的人流量影響非常大,似乎人們沒有之前那麼願意走進美術館了。那麼在我們運營者角度來説,很需要有一個有影響力的藝術家來讓觀眾對美術館重拾信心。在各種機緣下,我們找到了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正好也了解到瑪麗娜最新創作的這組作品,我們也覺得很應景,於是就有了這場展覽的緣起。

展覽現場,關於阿布拉莫維奇家庭背景與成長經歷的影像

L: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本身和中國也是很有緣分。

Z:她出生並成長于和我們一樣的社會主義國家,小時候接受過馬列主義教育。在本次展覽對父母的回憶中,我們也能了解到她的父母都是支援鐵托的共産黨遊擊隊員,父親後來成為二戰英雄,母親則是少校軍官。瑪麗娜和我們説過“我是一名戰士”。所以她即便行動不便坐著輪椅,依然飛越太平洋親臨美術館現場布展,開幕當天也來了。這一點讓我們美術館的團隊都非常感動,也深受鼓舞。

L:1988年她和烏雷的那場驚世駭俗的長城行走也是留名藝術史的佳話,這次中國個展的緣起也在這裡。

Z:是的,瑪麗娜當時走長城的時候,沿途就發現了一些礦石、水晶,她説當時有感應到能量,也有蒐集一些。但很多時候還是需要時間沉澱出來。

“能量轉換”展覽現場,藝倉美術館,2024

L:能量很多時候是需要喚醒的。

Z:對,我們展覽策劃的初衷也在於這裡,是希望能挖掘大家內心的能量,同時也希望大家在繁忙的生活和工作之餘,能花個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去擺脫日常習慣、去丟掉手機,僅僅是和自己相處。我們能做到嗎?我們現在即便是週末,早上醒來,充滿能量,朝氣蓬勃,但之後我們就會出門找杯咖啡喝,或者看一場電影,然後還會做很多事情,但我們可以“不做”事情嗎?我們的身體什麼時候已經如此多地與社會連結,都有了一套固定模式。其實這也和我如今的人生階段相關,最近正好我希望也能藉由此機調整自己的狀態,給予自己一些治愈的能量。

L:所以可以理解為——在這個展覽中,我們不是要去尋找某些確定答案,而是“不去做”本身,不帶有目的,純粹是在展廳行走、體驗。

“能量轉換”展覽現場,藝倉美術館,2024

Z:是的,我們去美術館一般都會有慣常思維,下意識地抬頭“看”畫。而瑪麗娜是希望觀眾可以去連結作品,體會一個“緩慢”的時間過程。所以我們相信是一場能改變傳統觀看思維方式的展覽。

L:與觀眾互動其實是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從她創作行為藝術伊始就具備的特點,邀請觀眾共同參與才是作品的完成態。

Z:但這種互動並非時下流行的沉浸式所具有的那種遊戲般的互動,也並不僅僅是觀眾參與才算作品完成那麼簡單。她的思路是:對於第三者/旁觀者來説,看到的才是作品的完成態。

“能量轉換”展覽現場,藝倉美術館,2024

L:這真的是很有啟發意義的視角!那麼,在美術館為這次展覽的布展中有遇到什麼困難?又是如何克服的?

Z:主要還是技術上的難點,因為工程師來自全世界各地,比如西班牙、美國、英國,都是瑪麗娜常年合作的團隊成員了。然後就是那些水晶、礦石運輸涉及的進出口問題。最後就是如何去理解藝術家的理念對布展工人也是一個挑戰(並非挂畫、擺裝置那麼簡單)。

“能量轉換”展覽現場,藝倉美術館,2024

L:展覽開幕迄今,很多人可能會把這個展覽和“藝術療愈”聯繫在一起,那麼這個領域是否就是你們想要涉及的呢?

Z:其實我不太喜歡“療愈”這個詞,有點簡單化了,也局限了藝術家的理念和作品所能延伸的疆域。要我説應該説是——“藝術節介入社會的切入點”。

L:是啊,當代藝術被誤解也是作品的一部分不是嗎?一種新的當代藝術樣態。(本文圖片由藝倉美術館提供)

“能量轉換”展覽外景,藝倉美術館,2024

須臾,是瞬息而逝的嘆息,亦是永恒能量的守恒——關於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能量轉換”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