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十一假期,成千上萬的遊客蜂擁到千年瓷都景德鎮,讓這個四線小城市擁擠不堪,景德鎮的各式瓷器、博物館和美食的照片和讚嘆或吐槽的文字感受擠滿了各大社交媒體平臺,景德鎮這樣的火熱狀態已經持續了數年。在十幾年前,景德鎮在國人心目中還是傳統瓷都的代名詞,但隨著景德鎮陶溪川帶動的文旅熱潮,景德鎮逐漸成為全國文旅網紅城市。
夜晚的陶溪川 (攝影:劉鵬飛)
景德鎮的陶溪川文創街區,高聳的大煙囪,陣列排布的紅磚廠房,極簡優雅的藝術展廳所營造出的工業美學風令人印象深刻。夜晚逛陶溪川創意市集,柔和的燈光下,人頭攢動,一眼望不到邊的密集攤位,琳瑯滿目的瓷碗瓷杯、充滿巧思的擺件飾品,相比北京798的藝術時尚,這裡更多了一份流動的煙火氣,這一切的精緻與繁華,很難想像是發生在一個四線小城市裏。
在時尚景觀的背後,更為可觀的是,據不完全統計,有大約數萬名”景漂“藝術家生活在景德鎮,這裡不僅有來自全國各地從事陶瓷行業的從業者和其他行業的藝術家,還有來自幾十個國家的數千名國外藝術家。在一些大城市生活的藝術家面臨藝術市場不景氣的情況下,景德鎮卻能吸引如此多藝術家,這種現象顯然不能用陶溪川引發的文旅熱所能涵蓋。
為此藝術中國先後採訪了幾位在景德鎮長期生活的藝術家,他們分別談到了在景德鎮長期創作的原因,創作與景德鎮陶瓷傳統的關係,藝術市集對景德鎮藝術家的助力等問題。
光麗強:景德鎮的千年聲譽是因為熱愛手藝的從業者的長期堅持
藝術家光麗強創作《有餘慶》,該作品榮獲江西文聯的最佳作品獎
光麗強作品《有餘慶》
光麗強是山西陽泉人,大學畢業後一直在景德鎮從事陶藝雕塑創作。今年六月,筆者探訪了光麗強在雕塑瓷廠附近的店舖,臨街的空間內擺滿了藝術家各個時期創作的陶藝作品。光麗強認為,相比陶瓷的裝飾設計,陶瓷雕塑是一個狹窄的賽道。當初為了更早的獨立生活,光麗強就開始了泥塑加陶瓷的創作,後來才發現這種容易入門的行業反而更需要長年累月技藝的積累。他創作的金蟾、鵝、麒麟等神獸和菩薩、神仙、天官、孩童等人物造型古樸渾厚,富於靈趣。
藝術中國:你認為景德鎮能吸引大量陶藝家和藝術家的原因是什麼?
光麗強:景德鎮原本給國人的固有印像是一種亭臺樓閣很傳統的感覺,現在遊客來到景德鎮,才發現這裡既傳統又時尚。北上廣的發展和老百姓的生活有點脫離,其他幾線城市發展又跟不上景德鎮的節奏。
景德鎮大多數從業者並沒有把自己定位為最前沿的思想者或藝術家,而是要將工藝做到極致,進行工藝性、實用性和服務性的研究,就算畫一個瓷板畫都要想到畫放到家庭裏,還是酒店,是為誰服務的。
現在很多人覺得手藝很賺錢,都來到景德鎮觀望怎麼去挖金子。但是對於最初的藝術家來説來到景德鎮還是要做作品,實現自己心中的理想和抱負。景德鎮手藝人能堅持這麼多年,他們就不是當生意去做,是源於熱愛這門手藝。景德鎮盛産的還是以工藝和設計為主導的偏重日常生活的器物,手藝人製作陶瓷很開心,也可以滿足同樣需求的人,這是一個比掙錢更能彌補自己心靈的東西。
景德鎮也是傳統和現代並行。我們剛上學時流行現代陶藝和當代藝術,沒人喜歡倣古瓷器。現在我們也開始挖掘傳統,但不是倣古。在景德鎮我們可以更好地認知傳統,將其有序流傳下來的事物延續下去,創作出符合我們現代生活和審美性的作品。
藝術中國:你怎麼看當下的景德鎮旅遊熱?
光麗強:我認為景德鎮從原本的一個手工業小城市,如今轉變為旅遊城市未必是好事。大家喜歡景德鎮是因為景德鎮有各種藝術家打造出的各式各樣的空間和工作室,它和其他地方沒有雷同性,景德鎮就是景德鎮。現在大眾旅遊很可能把景德鎮變成跟北京的南鑼鼓巷,上海的城隍廟一樣很普通的地方。我認為文化旅遊才符合景德鎮的身份,歷代以來景德鎮都是以生産高端奢侈品為主,現在大量“十元三串”的廉價工藝品直接把景德鎮千年累積的高度拉低到地板上,一些盲從者就把手工業當生意去做。
實際上景德鎮能有千年的聲譽,還是因為有那些熱愛手藝的從業者的長期堅持。我始終相信景德鎮有自己的新陳代謝,伴隨每個興盛時期都會出現一些現象,比如民國時期的珠山八友,建國以後有十大瓷廠,之後又有大師瓷,兩千年後還有電商,疫情之後還有直播...景德鎮每隔幾年就有一個變化。景德鎮不像宜興的紫砂,德化的德化白總是一個點,景德鎮的瓷器是輪流坐莊,今年火青花,明年火粉彩,説不定哪年火雕塑。
王平:景德鎮如今的繁榮得益於有一個良好的生態
藝術家王平創作中
王平作品《山外山石壺》
王平的家鄉是浙江紹興,08年畢業于中國美院後,他與兩位同學經老師舉薦來到景德鎮的一個香港老闆的空間尋求發展。後來老闆和同伴都相繼離開,王平默默堅持下來,在雕塑廠租了一個獨立的工作室,後來又先後輾轉到三寶、浮梁、自家小區。因為區政府領導對其作品的重視,去年底王平將工作室遷入三寶的藝術園區——瓷源境。王平早期的作品顏色釉高溫青苔系列被包括英國陶瓷博物館等多家機構收藏。近年來,王平開始探索多種陶瓷材料,最終發現紫砂陶對茶最適配,他在兩年內將紫砂工藝熟練掌握,打破傳統紫砂壺的造型模式,創作了一批獨闢蹊徑的紫砂壺作品,包括印文陶、青銅和山水等系列,作品浸潤著高古的幽致、拙樸和雅趣。
藝術中國:你認為景德鎮能吸引大量陶藝家和藝術家的原因是什麼?
王平:現在景德鎮遍地開花,院校也是一個很大門類,景德鎮國際陶瓷藝術雙年展有各個院校或者當紅藝術家的作品。當然景德鎮更廣泛的還是生活陶藝,生活陶藝最能夠體現藝術生活化。在景德鎮,無論是學生老師還是陶瓷從業者,更多還是在做不同的分類,或者擅長做自己的創作,比如前幾年景德鎮比較流行的窯口瓷,其實也是中國陶藝。
景德鎮千百年來一直沒有消亡,我認為還是因為手工性。它的手工性難能可貴,雖然現在全國各地都有,但是景德鎮在陶瓷史上無可替代。它可以做別的窯口的東西,別的窯口做不了它的東西。每個歷史時期都有源源不斷的不同背景、不同地域、不同審美、不同教育的人才集聚在這個城市,相互交流,對陶瓷文化做深層的挖掘。
景德鎮如今的繁榮得益於有一個良好的生態,它不像其他産區類似于門閥制度,從藝者一定要拜師傅,因為材料單一,大家只能靠有限的資源生存和晉陞。景德鎮陶藝門類很多,不僅有清三代的陶瓷、學院派陶瓷、倣古瓷,還有很多小眾門類。從藝者只要有本事有才華,在某一個小的領域做得好就可以在這個地方活得很滋潤。
十五六年前我就來到景德鎮,最早的實踐也是在景德鎮的雕塑瓷廠,陸陸續續待了這麼多年,我感覺景德鎮還在滋養著我們這批年輕的陶瓷工作者。老前輩對陶瓷文化的尊重和敬畏,很多技法,對材料的認知,我們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隨著我們自身年紀的成長認知,心態也會越來越穩重成熟,也越來越能認知到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
藝術中國:當下大量年輕藝術家涌入景德鎮,你認為景德鎮是否一定適合年輕人創業發展?
王平:我個人建議年輕人要根據自身特點尋求在哪發展,不要盲目來到景德鎮,實際上任何城市任何行業都有一定的風險。最初我們三個同學過來,現在就剩我一個人。我在這裡十五六年裏看到周邊很多朋友來來去去。有些抱著做生意想法的朋友,一番操作下來損失了很多錢,也有一些人遇到一點問題就退縮離開了。當然也有很多人真正沉澱下來,從最基層的工藝去了解,慢慢認知陶瓷生産的各項工序,最終成為陶瓷藝術家或企業家的成功案例。
我認為做任何行業還是要對自己選定的事情盡可能堅持下來。因為隨著年歲漸漸增長,你對行業和創作的認知不斷深入,你的學養與才情才能更好地體現在作品中,你才能把每一天過得更為真實。景德鎮是個包容性很強的城市,個體對景德鎮影響不會很大,年輕人如果只被“這個地方很棒”的表面資訊吸引過來,自己又缺乏定力,可能很難長期在這裡堅持下去。
曉林:當下景德鎮的火熱對我的創作沒有什麼影響
藝術家曉林在創作
曉林作品【夜的重量·伍】局部
曉林是山西運城人,14年研究生畢業于景德鎮陶瓷大學後就一直在景德鎮從事瓷板畫創作。瓷板畫和日用陶瓷相比相對小眾,曉林的創作主題與表現手法也迥異於傳統瓷板畫的裝飾紋樣,既有抽象的形式表達,又有對現代人的徬徨與迷茫的具象描繪。曉林的作品如果僅僅看網路圖像會誤認為是架上繪畫,實際上是藝術家將新彩、古彩和粉彩等多種傳統和現代的釉上彩技術融合運用,將當代人的思緒和想像投射在溫潤清透的陶瓷釉質上,作品別有一番韻味和詩意。
藝術中國:你的瓷板畫作品非常有個性,作品銷售也非常好,過去大家可能認為景德鎮是盛産日用瓷器的地方,你認為現在偏重藝術性的陶瓷作品能有較好市場的原因是什麼?
曉林:可能這跟時代有關係,這些年不管是行業還是官方和民間,大家都想讓陶瓷更藝術一點,希望它能夠獨立出來,現在全國美展也把陶瓷作為一個獨立板塊,因為陶瓷裝飾有很濃郁的中國特色,所有這些因素為陶瓷創作提供了一個上升空間。其實瓷板畫跟水墨畫和油畫近似,只是創作載體不同。兩千年開始的這二十年,大家對現當代藝術也有了更多認知,市場上慢慢也開始出現當代題材的瓷板畫,尤其南方這一片接受度還比較高。
藝術中國:當下景德鎮很火熱,你覺得景德鎮對你的創作發展有怎樣的影響?
曉林:我覺得當下景德鎮的火對我沒有什麼影響,我感覺我就像旁外人一樣。因為火又不是火藝術品,它是火地攤兒火遊客,對藝術家沒有太大影響。
最初我是以新彩的方式畫一些現代人迷茫徬徨的主題,可能就是所謂畢業綜合症吧。之後我就轉向更傳統的事物裏面,我發現在景德鎮的土壤裏面,它對傳統工藝和傳統題材還是很重視。我就到民間作坊跟著師傅工匠們學習做陶,希望能在傳統裏面找一點當代性的元素,16、17年開始一直沿著這條創作思路走。
現在我能夠掌握傳統的技法或其他元素,但是創作時還需要對傳統做一些延伸,因為陶瓷需要試驗,不像畫畫顏色調調就能出來,瓷板畫工藝上需要顏色的融合與調製,類似于理工男實驗一樣。
藝術中國:我到了景德鎮感受到很濃的藝術氛圍,你作為一位久居景德鎮的藝術家,對比北京的藝術區,你覺得景德鎮的藝術環境如何?
曉林:17、18年以後我就沒怎麼去過北京了,我可能更喜歡景德鎮多一點。景德鎮現在越來越火,名片越來越大,景德鎮的人也越來越多元,或許我呆久了,感覺景德鎮更適合藝術家生活。因為景德鎮蠻包容,什麼樣狀態的人都可以生存,成本又低,氛圍也不錯。可能一個人裸辭到這裡一兩個月就可以到街上出攤,至少可以進入市場了。景德鎮陶瓷藝術氛圍比較濃,國內、國外、學院、民間的各種各樣的展覽很密集,新人想學新東西很容易學到,資訊量足夠有效。
這些年美院的一些老師,小咖大咖的藝術家,海歸藝術家也陸陸續續來到景德鎮,使這個小城市在文藝尤其是繪畫藝術版塊更豐富好玩一些。儘管景德鎮缺乏本土畫廊,但是在景德鎮有很多油畫、國畫、瓷板畫、雕塑、影像等不同類型的藝術家,像方力均、岳敏軍、張曉剛、冷軍、毛焰、姜寶林等著名藝術家都在這裡長期或短期居住或創作,方力均就在景德鎮創作了十年時間。這些藝術家有的喜歡陶瓷的介質特點從事陶瓷相關的創作,有的喜歡景德鎮寬鬆自由的生活氛圍。
張鴻之:景德鎮從來崇拜強者
第十四屆全國美展——工藝美術與陶瓷藝術展區—進京作品,作品:《瑞合合》陶藝裝置,材質:陶瓷 不銹鋼,尺寸:30×30×60cm,創作年份:2024年5月
張鴻之作品《東方龍》
張鴻之,本名張鵬,1991年生,甘肅會寧人。本碩畢業于景德鎮陶瓷大學,現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在讀。經歷院所和窯口雙系統學習,作品基於新古典美學,探討陶瓷材料的意義、當代可能性和藝術實驗性。
藝術中國:很多藝術家都談到了景德鎮民間工匠的重要性,包括你自身的實踐也將學院教育和民間技藝相結合,請你談談這方面感受。
張鴻之:我們在陶瓷大學裏學習過基礎的陶瓷工藝知識和製作流程,這屬於普及性、認知性的學習。在民間窯口則往往根據個人感興趣的點焦聚切入,關心工藝門類。
我認為景德鎮大部分民間工匠只傳承了一項生存技藝,比如青花,粉彩。有沒有好的匠人呢?有!這些人往往都是中年以上,也基本隱于幕後。現在一些知名窯口之所以好的原因之一就是這些人在背後做定向的技術支撐,同時他們對陶瓷的胎、泥、釉、料、火這些大環節也都很了解,他們知道什麼東西是好的。
藝術中國:很多人都説景德鎮很包容,但你説過“景德鎮從來崇拜強者”,這句話怎麼理解?
張鴻之:在景德鎮的制瓷行業裏手上功夫好,東西好、見地高,人就服,這就是景德鎮的包容,包容即接納,它的核心在於強者崇拜。這話是我老師的觀點。有些老師傅説他們本地的飯碗都被外地人搶去了,外地人不容小覷。這個邏輯就是:在景德鎮,不管是所謂大師、藝術家、商人、民間匠人,大家都要做瓷器,要賣錢,大家比什麼?比誰做的東西好。在景德鎮也沒有誰逼迫,做東西全靠自覺,只有自覺才有可能做的好,才能被尊重,這就是順應強者崇拜法則。而在其他某些陶瓷産區,只要不屬於當地的體系範疇,無論你的作品好壞,都會被排擠甚至打壓。
2024年春秋大集
2024年春秋大集
藝術中國:很多藝術家和學者都談到了樂天陶社、陶溪川等市集的價值,從你的觀察看,市集對景德鎮年輕藝術家提供了怎樣的助力?
張鴻之:景德鎮今天有現在這樣欣欣向榮的局面,可以歸結為年輕化、城市包容、市場運作,政府扶持等等原因。目前來看正在趨於完善的過程中。這裡面最關鍵的對象其實都在年輕人(尤其學生)身上,而這些年輕人的起步大多都與樂天陶社或直接或間接地相關聯——樂天陶社給這些學生提供了一個交流和創業的平臺——繼而引發一些列相類的效倣平臺——又去影響新的創業者。景德鎮樂天陶社有很多國外的藝術家駐地交流,是一個新視窗,一個自由之地。十多年前,景德鎮這樣的小地方外國人並不多。年輕人在樂天陶社可以學習日本、美國、英國等國外陶藝家怎麼做作品,大家都很積極主動地交流學習。年輕人創作精力旺盛,敏銳度也高,作品好的學生首先解決了基本的物質生活問題,之後有些人走向商業,開廠做得很大;有些人走向藝術探索,成為很優秀的藝術家。前幾年市場好的時候,有些人可以達到每年百萬甚至千萬的收入。
如果説樂天陶社是個人行為,那麼陶溪川就是政府動作。陶溪川在運營過程中在很多方面借鑒了樂天陶社,但它更加升級了,現在陶溪川的勢頭同樣影響、輻射到了周邊,甚至其他城市的藝術園區。
景德鎮這所以能成立這麼多平臺,形成這麼欣欣向榮的業態環境,是因為在這兒既是生産地也是銷售地,既是生産廠方又是市場方,景德鎮本身就是一個體系結構完整的産售結合地。
(受訪人:光麗強、王平、曉林、張鴻之 作者:劉鵬飛 高源婕 圖片由藝術家本人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