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如彌,攝影:Mercedes Jelinek 否畫廊提供
作者_劉笑容,平河伴菜 翻譯_楊景儀
藝術家大久保如彌(Naomi Okubo)一直在探索身份和人與人的關係的主題,並基於此進行創作。她的繪畫、雕塑和裝置作品中經常出現自己的肖像,這些肖像置身於充滿裝飾圖案和鮮艷色彩的虛幻場景中,模糊了自我與周圍環境的界限。這種身份的模糊性是她早期作品的核心思想之一,取材于她在青春期與他人建立自我關係時的掙扎經歷。她的轉捩點之一是她對沃德箱(密封的玻璃容器)或她所説的"密封空間"産生了興趣。大久保認為,溫室環境的性質與家庭環境相似,都是一個可控的、舒適的、遠離外界的地方。大久保説,在這樣一個理想的微觀世界裏,人們很難意識到構成自身身份的某些社會壓力和影響。她用植物和織物圖案裝飾虛構的開放式房間結構,提醒人們注意隱藏在社會中的束縛。
《大久保如彌:親密之境,聯結之絲》展覽現場,攝影:李堅能 否畫廊提供
在紐約否畫廊舉辦的展覽"親密之境,聯結之絲"中,大久保如彌以"家"為主題,展示了她近期的作品。大久保與本次展覽的策展人劉笑容和平河伴菜在訪談中進一步探討了藝術家的創作過程、想法以及她的藝術創作興趣。
早期職業生涯脈絡
問:我們想了解您作為藝術家的起點,以及多年來您是如何發展自己的創作實踐的。您曾就讀于武藏野美術大學。在那裏的學習對您後來的探索有什麼影響?能給我們講講您早期的繪畫經歷嗎?
大久保如彌: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對繪畫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事實上,我的母親也是一位畫家。小時候我就非常喜歡和媽媽一起畫畫。
回想起我的大學時光,我很幸運地師從一位出色的藝術家兼教授丸山直文(Naofumi Maruyama),他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藝術家的生活會是怎麼樣的,並告訴我們,如果想成為藝術家,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繼續練習。他説這也是最困難的事情。從那時起,我就一直遵循他的建議。
丸山直文教授的作品很有震撼力。我和他一樣使用同一種畫布。當然,他的技法很不一樣,通常使用高度稀釋的顏料直接畫在畫布上。他在生畫布上畫丙烯顏料,由於採用了染色技術,他的色彩沒有尖銳的邊緣。我深受這種畫布質感的影響。
一位對我影響很大的藝術家是法國藝術家愛德華·維亞(Edouard Vuillard,1868-1940)。維雅以關注室內空間中色彩、圖案和形式的平面化效果而聞名。我從他那裏學到了如何利用大量的色彩、圖案和細節來再現家庭環境的氛圍,從而在我的作品中喚起一種親切感和熟悉感。
《大久保如彌:親密之境,聯結之絲》展覽現場,攝影:李堅能 否畫廊提供
問:感謝您分享丸山直文教授和藝術家愛德華·維亞(Edouard Vuillard)對您以及您如何描繪圖案的不同質感的影響。能告訴我們您為什麼喜歡這種藝術創作過程嗎?
大久保如彌:創作過程首先是收集來自各種媒體的圖片,然後用 Photoshop製作數字拼貼畫。這與我們每天從網際網路和社交媒體上瀏覽圖片的方式類似,都很容易讓我們失去現實感。我覺得繪製所有這些圖像,包括我的肖像,是一個重新找回現實的過程。在我一筆一畫繪製的過程中,我用畫筆觸摸畫布,感受畫布的質感。這種耗時的過程對我來説非常重要,它是對快速文化的一種反擊,因為快速文化正向藝術界擴張。
我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像攝影作品,這對我來説更真實,因為這與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瀏覽圖像的方式有關。我一直希望我的藝術作品能夠為觀眾所接受,讓我的藝術面向更多的受眾。
問:説到觀眾的感受,對於第一次看到您的藝術作品的人來説,他們可能會想知道這些織物和不同圖案是如何組合在一起的。您能告訴我們,對於不同圖案的選擇,你採用的是什麼標準嗎?
大久保如彌:在我的大部分作品中,我使用的傢具或圖案的圖片都非常西方化。這也源於我的家庭。我的父親在二戰結束前的大正時期出生在橫濱。他的父親在瑞士大使館工作,所以我父親喜歡聽爵士樂和其他進口音樂。後來,他創辦了自己的企業,並因美日關係多次訪問美國。我母親出生在四國島上的香川縣,但她也很欣賞西方文化。與我父母年齡相倣的人,尤其是來自亞洲國家的人,當時都很推崇西方文化。因此,我的家裏總是擺放著西式傢具,這也是我傾向於繪製西式室內裝飾的原因。對我來説,這種感覺更熟悉、更自然。
大久保如彌,一天’20.8.02 2021,布面丙烯,藝術家提供
關於縫紉和材料
問:我還注意到您在藝術創作中使用了大量織物。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將它們融入你的創作中的?您曾對我們説過,縫紉是您創作其他媒介作品的靈感來源。您是如何將縫紉轉化為不同的藝術形式的?
大久保如彌: 2021年,我創作了一系列題為“一天”的繪畫作品,作品下方縫製了圖案布料作為框架。這是我第一次在作品中使用布料。同年,我開始為畫中的自畫像製作自己的衣服。使用織物的這個轉捩點發生在疫情期間。居家令停止了所有社交活動,迫使我進行反思,我意識到縫紉對我從小到大的重要性,它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我那段時間創作的一部分。製作“一天”系列的動機是記錄我在疫情期間某一天的回憶。在這個系列中,我從用 iPhone隨手拍下的照片中選擇了一些圖案。這是我在布魯克林的公寓裏看到的景色。我洗了衣服以後,把它們挂在窗外。我想把這些照片作為圖畫保存下來。
問:布料的回收和再利用在您的創作實踐中佔有很大比重,這在您的"紙樣"系列、作品"拼貼",甚至在你許多其他畫作中人物所穿的衣服上都能看到。您是如何從回收和再利用的行為中找到共鳴感和連續性的?
大久保如彌:這很難描述。我希望觀眾能在我的作品中找到共鳴。他們可能會對不同作品中出現的同類布料感到驚訝,"哦,這裡是同一個主題。這裡也有同樣的圖案"。這是一種建立聯繫的有趣方式。對我來説,回收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節約時間和資源。時間至關重要,這個想法與快節奏的文化形成了鮮明對比。我是在讀了邁克爾·恩德(Michael Ende)的小説《毛毛》(Momo)之後産生這個想法的。它隱藏的主題是時間和資本主義。故事梗概是:毛毛是個孤兒,和其他無家可歸的朋友一起快樂地生活在一個廢棄的圓形劇場裏。有一天,穿著灰色西裝、頭髮花白的"時間儲蓄銀行"官員(即灰衣人)出現了,試圖説服她的朋友去"儲蓄"時間。灰衣人介紹了存入時間的好處。人們信任他們,認為他們是在為未來儲蓄時間。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實際上每天都在損失時間。毛毛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並試圖拯救她的社區,使其免於落入這個陷阱。多年來,我發現故事中的這個概念非常有趣。作家邁克爾·恩德和藝術家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對資本主義有著類似的批判。這些批判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意識到,即使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我也熱愛花時間在藝術創作上。例如,做衣服、烹飪這兩項工作都可以外包——大家可以去買衣服,也可以去餐館吃飯,但我更喜歡自己動手。有時這很難,但我覺得這是我的小小抗議。
《大久保如彌:親密之境,聯結之絲》展覽現場,攝影:李堅能 否畫廊提供
問:我想問一下您對多種媒介的使用與展覽標題"親密之境,聯結之絲"的關係。這個標題點出了您近期作品中的主題,同時也指您展覽中想呈現的作品之間的聯繫。您能詳細談談這種聯繫嗎?
大久保如彌:這次展覽的主題是"家庭",我一直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近年來,我一直想從"家庭"的角度看問題,比如兩個國家之間的關係,如美國和日本,俄羅斯和烏克蘭。換句話説,我有興趣將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推演到更宏大的關係網中,從而形成自己的理解。我們可以説,家庭結構是觀察人與人之間、社會之間甚至國家之間關係的基本結構。
在這次展覽中,我將"家庭"這一概念中固有的複雜性,以及我最近探索的植物園等主題,解釋為人性中固有的矛盾。兩者都是受控的封閉空間,其中的意義以錯綜複雜的方式交織在一起,因此標題為"親密之境,聯結之絲"。
《大久保如彌:親密之境,聯結之絲》展覽現場,攝影:李堅能 否畫廊提供
關於"家"主題的探索
問:在您最近幾年創作的作品中,表達了家庭關係的本質,特別從您與母親的經歷中汲取了靈感。在過去的討論中,您曾將這一象徵意義與您母親教您織布(這一活動通常與女性氣質和家務聯繫在一起)及其社會含義聯繫在一起,而您在學習織布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您能描述一下您與自我身份、性別和家庭之間的聯繫嗎?在您近期的作品中,是否還探討了自我身份的其他方面?
大久保如彌:我意識到,我之所以決定在我的作品中描繪我的自畫像,與我從小就沒有作為一個獨立於母親的個體而受到尊重這一事實有關。這些沒有面孔的自畫像也可以被看作是在努力主張一種不被承認的存在。
但老實説,我並沒有真正想過我的作品與性別問題的聯繫。搬到紐約後,人們告訴我,這可能與性別問題有關。我也收到過一些評論,説我的作品可以與女權主義或女權主義藝術聯繫起來,但我並沒有刻意將我的作品與這個主題聯繫起來。我並沒有打算讓我的自畫像代表特定的性別,而是反映我自己生活中的個人經歷。因此,我所有作品中的這些肖像實際上是按照我的年齡來創作的。我想説的是,我作品的主題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我 22歲時的肖像作品與我現在的作品反映了截然不同的想法,我現在的作品有了更多對社會的視角。
問:您最近的一幅作品《小媽媽--上釉彩的密封空間》中的小媽媽是您創造的一個真實的玩偶,代表著您的母親。您能告訴我們更多這件作品中的敘事嗎?
大久保如彌:在這幅作品中,象徵母親形象的娃娃"小媽媽"的體型被放大了。這很明確地代表了母親在家庭中的重要影響,同時也是控制的象徵。大娃娃被描繪成試圖控制我的形象。在畫中,我的另一幅自畫像只是在縫紉什麼東西,右邊走出畫外的人則試圖擺脫某種束縛。與其説我的作品是在敘事,不如説我的作品是由象徵性的圖案組成的,這些圖案通常是看似生動美麗的物體,卻暗藏玄機。植物園的背景代表了一種"舒適、安全"的環境,這是我母親反覆告訴我的。瓷磚、地板、窗框等重復出現的網格圖案則傳達出一種封閉的壓迫感。我在這個想像的空間中加入了小型的沃德箱,從而創造出這些分層或嵌套的結構,以強調這種被困的感覺。
在這次展覽中,我也使用了類似的手法,在畫中創造了一個否畫廊空間的視覺標記。這種嵌套的構圖創造了一種象徵主義不斷延續或重復的印象。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是在溫室外面,還是仍然在溫室裏面--也許外面還有一個更大的溫室!
《大久保如彌:親密之境,聯結之絲》展覽現場,攝影:李堅能 否畫廊提供
問:您作品中的嵌套式多層結構增加了一種客觀視角,讓人們可以將自己的自我與自己的經歷投射到畫作中。這也讓我想起了媒體理論中的“補救”概念,這個概念最初是由哲學家馬歇爾·麥克盧漢提出的,並由傑伊·大衛·博爾特和理查德·格魯辛在《再媒介化:理解新媒介》(1999)中創造出來。博爾特和格魯辛認為麥克盧漢的理論——任何媒介的“內容”總可以是另一種媒介(麥克盧漢,《理解媒介》, 107)——可以應用於數字時代新媒體的本質。
大久保如彌:我開始創作這些多層嵌套結構的作品,是因為我為《Zeit》雜誌創作了介紹設計師傢具的委託作品,他們要求我將傢具的圖像融入我的繪畫中,這對我來説是一次相當有趣的經歷。我接受了這個委託,因為在我的作品中繪製和描繪真實傢具的過程已經是我自己的實踐了。當我收到這期印有我作品圖片的雜誌後,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總是從網際網路、雜誌和其他媒體上收集他人的圖片,所以當我在雜誌上看到自己的畫作時,我感到渾身起雞皮疙瘩,因為這和我平時看他人的圖片恰恰相反。在這次經歷之後,我開始考慮在我的作品中創造這些結構來迷惑觀眾,但只有當他們仔細觀察時才會發現。
藝術家
大久保如彌 (生於1985年,日本東京)于 2011年獲得武藏野美術大學藝術碩士學位,2017年至 2019年獲得日本新銳藝術家海外駐留獎金,來到紐約生活和工作,之後又獲得吉野石膏美術振興財團資助在紐約繼續創作,于2020年返回日本。她的作品在亞洲、歐洲和美國廣泛展出,近期展覽機構包括否畫廊,紐約(2024年);GALLERY MoMo Ryogoku,東京(2023年);ELSA ART GALLERY,台北(2022年);吉野石膏美術振興財團,東京(2022);Residency Unlimited,紐約(2019);捷克中心美術館,紐約(2017年);日本大使官邸,紐約(2017年);東京都現代美術館(2009年)和京都現代美術館(2005年)。2024年,她在否畫廊舉辦首次紐約個展。她曾在mh PROJECT(2019年,紐約)、Residency Unlimited(2017年,紐約)、藝術部(2014年,瑞典哈蘭市)駐留創作。大久保曾為 Airbnb Magazine、DIE ZEIT、ARMUSELI和ZEIT雜誌等知名出版物進行委託創作。在《Pen雜誌》、《當代藝術策展人雜誌》、《金融時報》、《Juxtapoz雜誌》、《紐約客》、《Vanity Fair》和《Blanc雜誌》等期刊上也可以找到她的作品。瑞典哈蘭省立藝術博物館收藏了她的作品。
作者
劉笑容是一位常駐于美國馬薩諸塞州的阿默斯特和紐約的策展人。她最近的展覽包括《Retrieving and Revitalizing: From Yurakucho to Yangon》(YAU,東京,2023年)和《Curating the Past from the Future》(否畫廊,紐約,2022年)。除了展覽,她還為包括《Artforum China》、《CAFA Art Info》和《Ocula》在內的雜誌撰稿。她畢業于衛斯理學院,獲得藝術史和數學的學士學位,並在耶魯大學獲得東亞研究的碩士學位。
平河伴菜是一位常駐日本東京的策展人、翻譯和創作者。她最近的展覽包括《Creative Commons: Spaces for Collective Engagement with Gender Issues in Asia 》(青山學院大學,東京,2024年)、《Retrieving and Revitalizing: From Yurakucho to Yangon》(YAU,東京,2023年)和《Subversive Bodies: Art, Gender, and Media》(The 5th Floor,東京,2022年)。她畢業于東京大學藝術史係,並在東京藝術大學獲得全球藝術策展碩士學位。
大久保如彌, 《生活在上釉彩的密封空間中 #2》, 2024. 布面丙烯, 65.2 x 53 cm ©大久保如彌,否畫廊提供
大久保如彌, 《預期》, 2023. 布面丙烯, 27.3 x 41.0 cm ©大久保如彌,否畫廊提供
大久保如彌, 《無法分離》, 2024. 布面丙烯, 41.0 x 31.8 cm ©大久保如彌,否畫廊提供
大久保如彌,《小媽媽 - 上釉彩的密封空間》, 2024. 布面丙烯, 91 x 116.7 cm ©大久保如彌,否畫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