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酵母·燈塔——何崴的鄉村建築實踐》展覽現場
導言:
在筆者對何崴教授的採訪過程中,時刻感受到他作為藝術家的敏銳直覺、建築師的理性邏輯以及協調員般的親和力和機智。鄉村中的人、事、物及其文化與經濟活動本身就交織在一起,包容于鄉土民情秩序中。何崴教授長期在鄉村工作,將建築師這一職業進行了充分的價值延伸,展現出多維度的身份和多面向的工作。他不僅從事建築改造,還基於村民的實際需求,全面規劃鄉村的産業、空間環境和單體建築,甚至涉足相關産品文創和宣傳策劃。這種整體性覺知和建構意識在他的“總體設計”“社會設計”和“弱設計”等方法論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同時,何崴教授對當下各種片面認識和行為保持批判性和獨立思考。例如,他反對“修舊如舊”的鄉村面貌改造,以城市管理方式替代鄉村治理,以城市建築學方式替代鄉村建築,以及過度社區營造等。他的方法論和批判性思考使他能夠協調和應對鄉村的各種複雜問題,制定並實施尊重村民、貼合現實、因地制宜的解決方案。
以“總體設計”,“社會設計”“弱設計”,“5-3-2法則”等原則應對鄉村問題
上坪村,何崴和鎮書記討論問題
藝術中國:您在鄉村工作的基本原則是什麼?
何崴:我覺得一方面你要了解村莊真實的訴求,另一方面你要勇於給出你認為對的解決辦法,但是什麼是對?又回到“社會設計”的角度,首先你在鄉村工作的初心是什麼?你為誰而做?你要想清楚,這是個根本的東西。如果你真的想為當地人做事情,我覺得大量的學者和設計師其實都會有一個正確判斷,但是如果你想的只是把鄉村作為一個背景,可能會有很多問題。
因為如果你只把鄉村作為一個背景,要突出彰顯你的創作獨特性,可能就會出很多問題,比如一味地求新求怪。如果你有一個相對正確的初心,其實不會出大毛病,無外乎做的建築審美強點弱點的問題。
藝術中國:您的“總體設計”強調打破建築學固有邊界,將建築設計與産業策劃、空間規劃、産品設計等協同思考,那麼在實際操作中,您是先從哪些角度切入,依據怎樣的順序,繼而統籌全局?
何崴:我們並沒有完全從建築師的單一視角來進入設計。我們的流程是先從産業入手,再到空間規劃,放眼村子的整體環境,討論哪些房子要改,然後才到具體建築的改造設計。有時候我們還會做相關産品設計,土特産文創,宣傳策劃。我們主張一種從規劃到單體,甚至到産品的全過程設計,我稱之為“總體設計”。
鄉村建築師的身份
藝術中國:建築師在鄉村工作可能會非常複雜,要面對基層領導、村民和專業者的不同訴求,那麼如何協調各種關係,應對不同需求,為鄉村提供較為適當的解決方案?
何崴:我們提供了一個關鍵詞:弱設計。首先在鄉村工作,不要抱著我是高位,你是落後的心態。某些方面你比村民掌握資訊多,但不代表你所有東西都是對的。我們從第一個項目開始就強調了一個平等對話的關係。當然,也不是村民説什麼設計師就做什麼。如果這樣,設計師就喪失了專業度和到鄉村的意義。村民的訴求很多時候是比較短視的,設計師要稍微超前一點設想事情。我們在項目中採用了532模式:50%看圖紙,30%現場指導,20%留給工匠發揮。他們故意畫不完整的施工圖,讓工匠在現場自由發揮,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此外,我認為現在中國很多縣領導已經是學術型幹部,但老實講美商不是很高。他們考慮問題都是穩和不出錯,所以才會出現中國現在的鄉村情況,不斷地在歷史中尋找語言,修舊如舊,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覺得當代建築師最大的任務,就是要用當代觀念為鄉村做出當代的貢獻。我一直認為所有的傳統在當時都是創新。我們的問題是學生包括領導害怕犯錯,寧肯求穩,歷史沒有錯誤,因為歷史已經死了,如果我們永遠説歷史比當代好,整個社會是不會發展的。
我們會允許工匠犯錯,這時候建築才有一種屬於鄉村的生動感
永春新時代農村社區(2019-2021年)
藝術中國:現在鄉村的建築監管也由原本自由粗放的方式趨向於城市那樣嚴格的監管系統了,這些對建築師有怎樣的影響?
何崴:您説了一個特別好的問題,為什麼現在很多鄉村項目越來越不好或者無趣?因為我們現在用城市的方法去管理村莊,城市的邏輯是基於勞動大分工,所有東西都要切得很細。第二城市是本著建築100年不壞,抗震不倒的邏輯,其實這不是安全邏輯,是無責任邏輯。
現在鄉村也是如此,鄉村沒有規範就用城市規範去套,很多做法就是一刀切,其實也是為避責。比如,但凡鄉村有外來遊客,村裏幾乎把河岸稍微有高差的地方全部拉上欄杆。其實,人都有自我保護意識。此外,現在的鄉村建築項目基本都按照城市規範來管理,需要招投標,做預算,做審計,還有監察。這一系列程式把鄉村原本的生動性都扼殺了。現在鄉村裏蓋個茅房,可能都得招投標,要按施工圖符合規範。但村裏蓋個茅廁,還需要抗震嗎?我覺得大可不必。
工匠張思齊,運用手藝完成了鏤空磚花墻的施工(攝影:何崴)
藝術中國: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建築師還有自由發揮的空間嗎?
何崴:這需要比較有智慧。首先你要符合當地的管理,同時你要根據實際情況做一些變通。我覺得很多建築師對作品控制得很嚴格,所有地方都要按照圖紙嚴格執行,只要有錯誤就要返工。我們則會允許工匠犯錯,甚至我會鼓勵去犯錯。因為,這時候才有一種屬於鄉村的生動感。
此外,我們的很多項目不會設計的得特別複雜。中國鄉村施工條件很有限,太複雜的東西村民做不了。比如村裏人做鋼結構就跟造棚子一樣去焊接,他們不具備城市結構工程師的能力。但這種粗陋感,是有別於城市精英文化的,很有鄉土感。
藝術中國:有些建築師很在意作品交付使用者後是否能保持原貌,您怎麼看這一問題?
何崴:我其實反對建築師為了讓作品一直保持原貌,不允許使用者改造。當然,所有建築師都不希望自己的建築被改變,我的項目的使用者在改造之前,有的會徵求我的意見,我會提出個人意見;有時候他們也不會告之我,就改造了。在我看來,房子被使用,比好看重要。
鄉村項目體量太小,只能靠數量維持團隊正常運轉
西河村,何崴和村民討論鋪裝做法
藝術中國:您的鄉村項目非常多,但鄉村項目往往設計費用不高,您能長時間做鄉村項目是出於對鄉村的情懷,還是也有其他原因?
何崴:我現在特別害怕別人跟我説情懷,因為第二句話就是最好別收錢。我覺得不太現實,我們也要保證團隊生存下去,必須有一個正常的經濟回饋,要不連差旅費都不夠。我們的一些項目用其他項目補貼,有的是不賠本或有微利。我的項目確實比較多,同行還開玩笑説我是“活兒王”。其實那是因為沒辦法,鄉村項目體量太小,只能靠數量維持團隊的正常運轉,我一年基本就能休息10天左右。
另外,建築師選擇項目要有判斷,不要接不擅長或有問題的項目,同時要有成本控制。比如我們就很難做到完全駐場,很多地方講陪伴式服務,我特別不喜歡這個詞,不是説它本身有問題,而是建築師很難做到,一個好的團隊光靠一兩個項目幾乎不可能存活。
我覺得鄉村最大的問題就是缺少資源,很重要途徑就是獲得關注
上坪村,由牛棚和雜物間改造的鄉村圖書室外觀
藝術中國:現在很多年輕人非常追捧網紅建築,您的很多鄉村建築也非常受年輕人喜歡,您會反感作品貼上網紅建築的標簽嗎?
何崴:最開始我覺得網紅這個詞還挺刺耳,但是現在換一個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也沒什麼。因為現在網路傳播就是一個最常見最有效的傳播方式。我不想為了網紅而網紅,但是我也不會為了房子的所謂社會學意義故意讓它醜。
我挺反對中國台灣和日本有些建築師為了搞社區營造故意把房子做得特別醜。他們為了平民化、在地化,故意設計出來一套機制讓當地人參與畫草圖,讓當地人對建築效果投票評選。我去台灣也參加過他們的workshop,投票設置的環節90%都能誘導到預設方向。台灣社區營造方面很多學者也在反思其中的問題。我覺得社區營造很有用,但是不能一味陷入其中,不能以犧牲建築的美學價值為代價。
造幣局民宿(2019-2020年)
藝術中國:這似乎和您用“燈塔”比喻建築的引領性和宣傳性有很大關聯,您認為建築的傳播力對鄉村最大的價值是什麼?
何崴:我覺得鄉村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缺少資源,鄉村本體很難有資源,獲得資源的一個很重要途徑就是獲得關注。有人關注就有可能獲得政策的支援,資金的支援,人流的支援。中國有幾千個縣幾百萬個村,政府為什麼要把資源投給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我們做的這些項目大部分都給這個村莊帶來了社會的關注度和政府的關注度。
藝術中國:有位建築師説,從這幾年的趨勢看,鄉鎮文旅項目呈現明顯上升趨勢,佔據了很大比例,您認為文旅是中國鄉村發展的唯一齣路嗎?
何崴:記得北大的吳必虎教授曾經説,文旅是中國鄉村發展的唯一可行的道路。他這話有點絕對了。首先我不認為文旅是唯一的,也不是百分百正確,有些村莊不具備文旅條件和經營能力,憑空造文旅是不可行的。但是我也認為,文旅是當下短時間內,最容易給鄉村帶來現金流的有效方式。3~5年內最容易見效,而其他和鄉村有關的産業很難在短期內帶來效果,像土地改良、糧食增長、水利投資,河道綠化不僅週期長,一般人也感覺不到。
我覺得鄉村很真實,能體會到建築的成就感
何崴在福建建寧縣都團村項目現場
藝術中國:您能在鄉村考慮這麼多事情,應該是源於您複雜的經歷吧,這方面您能再講講嗎?
何崴:如果您了解我的經歷,可能覺得這些是有跡可循的。我本科是建築學,研究生是城鄉規劃,博士是設計藝術學,這些專業造成我的思維結構從單體思維到多維思維。我還做過媒體,2003年我回國後,我在《照明設計》雜誌做了近15年主編,這讓我對照明領域和媒體領域也比較熟悉。2010年前後我還做過裝置藝術。這些經歷決定了我從來不是單一的建築師身份,而是多重身份。所以2013年我有機會做西河村項目的時候,我很自然地以一個多視角思維去做項目,把近10年職業積累的東西一股腦地施展出來。
石窩劇場工地,何崴和工人討論石頭做法
藝術中國:您曾經在留學期間做過很重的體力工作,也包括很多其他工作,這些經歷對您在鄉村展開工作起到了哪些作用?
何崴:我經歷比較豐富,我出國留學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車間裏做熱處理,當時沒人相信我這樣瘦弱的亞洲人能做三班倒的重體力勞動。我還給大學教授做過助教,在事務所工作過,還當過導遊,我還給王石做過翻譯……這些經歷都成了我的財富,我覺得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難倒我。經歷過這些事情,我覺得做事情關鍵是你想不想做,只要想做就能做到,人的潛力是無限的。
何崴和投資人、老工程師在自然教育項目現場
藝術中國:您本身是高校老師,為什麼後來願意付出這麼大精力去做鄉村建築項目?
何崴:我是學建築的,每個建築師都想做房子。2013年時候,我四十歲,我覺得這一輩子總得蓋點房子,如果我再不做,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設計師年紀越大風險越高,投資人為什麼要把一個設計價格乘10的項目給你?如果設計費100萬元,事情做砸了,意味著人家上千萬投資就打水漂了。
我記得有一件事對我刺激很大。有一次在學校裏評圖,學校請了一位外校老師,他介紹我是一位老師,根本不承認我是一位建築師,我當時沒有蓋過房子,人家這麼説也很客觀。所以我有機會做第一個西河村項目的時候,我覺得對我是個機會。2013年,大部分建築師的精力都在城市,這個項目沒人做。項目當時沒有資金,我也沒有把握把它真正建起來,完全是一個邊走邊看的事情。我覺得老天爺還挺眷顧我,過程中有很多人幫我,放棄堅持也不是我的性格。我也有點野心,希望在能幹事的時候多幹點事情,而不是等到自己退休了,發現這一輩子就混過去了。
藝術中國:在鄉村工作有這麼多困難,您還能長期做下去,鄉村最吸引您的是哪些地方?
何崴:第一,作為建築師,我能看到自己的工作從無到有,房子從土地中生長起來,我會很欣喜,我覺得這是建築師的宿命。第二,我覺得鄉村還是很真實的,在城市,建築師不是給使用者蓋房子,而是給開發商蓋房子,給中間商蓋房子;我在鄉村能面對一些真實的問題和真實的人,我在過程中能體會到建築的意義和成就感。第三,我們的項目都比較偏遠,我自己又比較喜歡旅遊,我能看到很多同輩人一輩子都看不到的風景,我覺得這個其實也挺有意義的。
(受訪者:何崴 採訪者:劉鵬飛 圖片來源:何崴)
何崴
何崴,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建築學院建築系主任,國家特許註冊建築師。兼任民盟北京市委第十三屆委員會委員,民盟北京市委文化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建築文化研究會民宿産業分會常務理事、副會長,中國建築學會小城鎮建築分會委員,鄉土建築分會理事等社會職務。個人曾獲中國建築設計獎青年建築師獎,入選英國家建築師協會中國百位建築師項,中國新聞社2016中國鄉村旅遊年度人物等稱號;作品獲住建部中國田園建築優秀作品一等獎,中國建築學會建築創作獎銀獎、田園建築獎二等獎、三等獎等8項國家和省部級獎項;美國建築師協會國際設計獎,亞洲建築師協會建築獎,英國Blue Print佳作獎,亞洲最具影響力獎銀獎,台灣金點設計年度最佳作品大獎等國際獎項數十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