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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有的鄉村項目首先思考的就是能夠自我生存——何崴專訪(上)

我們所有的鄉村項目首先思考的就是能夠自我生存——何崴專訪(上)

時間: 2024-06-07 23:35:23 | 來源: 藝術中國

《容器·酵母·燈塔——何崴的鄉村建築實踐》展覽現場

導言:

近日,中央美術學院何崴教授展覽《容器·酵母·燈塔——何崴的鄉村建築實踐》在北京法原博物館開展。展覽內容圍繞“鄉村建築的作用”“鄉村建築師的身份”“鄉村建築設計的方法”三個維度展開。通過“弱設計”,“容器、酵母、燈塔”,“建築師的多元身份”,“總體設計”,“社會設計”,“顯化設計”,“5-3-2法則”七組關鍵詞及六個鄉村案例,立體展示了中央美術學院何崴教授及其團隊2013至2023年十年間的鄉村建築實踐和思考。

近期,筆者對何崴教授進行了兩期專訪。在本期採訪中,何崴教授分享了他對鄉村的長期觀察和感受,以及他和團隊在不同鄉村採取的獨特處理方式。例如,他通過設計糧油博物館,使原本貧困的西河村實現了産業佈局;面對雜亂無序的宰灣村,因地制宜地實施了村貌改造;在五家疃村,將廢棄礦坑改造為演齣劇場和公共活動空間。

中國鄉村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放鬆感

左:福建壽寧西浦村臨水廁所立面,男女有別 右:江西景德鎮西湖鄉的一座休閒亭

藝術中國:您的展覽中有幾組鄉村的人、物和場景攝影作品,您的攝影想要傳達出鄉村怎樣的特質?它們和您的建築設計有怎樣的關係?

何崴:我喜歡攝影,過去10年我經常下鄉,拍攝了很多照片。展覽裏的這幾組照片反映了鄉村的人、物和鄉村的趣味,這也體現了我對鄉村的觀察,對鄉村的理解,及感悟到的邏輯方法。我們也想用這些視覺性的圖像沖淡一點展覽中純建築專業的內容。

我覺得中國鄉村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放鬆感。比如這是景德鎮西湖鄉的一個亭子,鍋蓋似的東西就是衛星天線蓋,底下用竹竿一頂就成了一個休息亭。還有福建寧德西浦村的一個臨水廁所,當地人用磚的不同排列來顯示男女不同的標識,還有這個用搓衣板拼搭的板凳也很幽默。這些微小的鄉村細節對我有很多啟示,也因此,希望在鄉村的建築可以做的更放鬆一點。有時候,我會有意避免很硬、很完整、很合乎邏輯的建築手法,甚至會用一些有點荒誕的東西。這符合我理解的鄉村氣質。

永春新時代農村社區(2019-2021年)

藝術中國:在很多人心目中,鄉村應該是古色古香的傳統風格,您認為中國鄉村的整體風貌應該是怎樣的?

何崴:要求村莊必須風格統一,我覺得不符合中國鄉村的真實情況,真正的中國鄉村就是拼貼,不同時期不同圖景的拼貼。開平碉樓當年不就是各種拼湊外來的産物嗎?它經過時間的沉澱後也變成了一個經典。現在非要把所有東西拉平到所謂的統一性,從學術角度也很不嚴謹,涂墻、包木飾面,平頂非要改坡頂等等。我個人認為都有問題,它不合乎現代的經濟邏輯和使用邏輯。

上坪古村由牛棚改造的鄉村圖書室室內

藝術中國:您在鄉村也經常和當地匠人合作,您覺得他們的做法有怎樣的特點?

何崴:鄉村人有需求就很直白地呈現出來,其實和藝術家有時候非常類似,他們的邏輯是使用邏輯,不是風格邏輯。我們設計上坪村的牛棚閱讀空間的時候沒有畫施工圖紙,設計師在村裏用很簡單的圖和工匠一起討論商量。工匠用傳統的穿鬥的方式施工,上面的木頭房子直接放在老墻頭上,柱腳下面放一個柱墊加強貼合度。這種處理方式,如果按城市標準一定不符合規範,也不堅固,但是鄉村這事兒很常見。很多時候,鄉村的房子並不一定要做成百年建築,必須能抗震。這個房子本身就不會壓死人,歪了就歪了。

如何對一個普通的鄉村實施環境改造

宰灣村鳥瞰,一個真實的普通鄉村

藝術中國:宰灣村是河南修武縣一個普通村子,它沒有風景,環境也有待提升,當時您對宰灣村從哪些地方入手?

何崴:我們剛到這個鄉村的時候,感覺特別亂,到處都是彩鋼板和亂糟糟的管子,電線滿天飛。這種村子在中國村莊裏面最普遍,特別是北方平原地區大面積都是這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山東、河南有大量的拆遷村。村裏人要公平,於是房屋無論面積、朝向、風格都要整齊劃一,這造成村子像兵營一樣的形式主義。

設計師改造這種鄉村是個很大難題。我們在考察中,慢慢發現這個村子雖然很亂,但有其內在的經濟邏輯。村裏的光伏板每年除了自用,還可以並網發電,村民能賺約3萬塊錢,這筆錢對一個村民來講挺可觀。為什麼會有彩鋼棚?因為80年代村裏的房子開始修平頂,平頂比坡頂便宜,但平頂夏天很曬也會漏雨,所以他們做了彩鋼棚,不僅能夠防雨,還能形成空氣間層,屋裏就沒那麼熱了。村裏的管子很難看,但那是政府花了數百萬元做的清潔能源燃氣管道,解決了村民的燃氣使用。

遊戲裝置與地繪、街道傢具,自發建造一起形成新風景

宰灣村,街道傢具開始融入鄉村生活

藝術中國:尊重村民的經濟邏輯和使用習慣,也要對村子風貌進行提升,您和團隊怎樣對宰灣村實施環境改造?

何崴:按照當前常用的村落風貌整治方法,鄉村房屋應該古色古香,很亂的東西應該拆除。但我想與其把它們拆掉,不如把這些村子的肌理和自建痕跡保留下來,用一種藝術敘事的方式進行轉譯加工,形成一個活態博物館的體驗方式,展示村子的內在邏輯和生活痕跡,呈現出一個真實的鄉村。

這個村子特別有趣:總體呈魚骨狀,民居平行排列,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到2000年代的房屋形態各異,但年代的切片特別明顯,幾乎就是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鄉村生活的真實寫照。所以我們以“改革開放四十年豫北民居活態博物館”為主題,將設計的景觀跟村裏原有邏輯形成連續性。

我們對村莊的環境衛生,房前屋後,照明進行整體提升,對路面墻面進行藝術化處理,同時增設了豫北民居展廳和“有囍有魚”廣場等空間節點。村裏孩子們沒有公共活動空間,我們在房屋墻上設置了黃色、粉色、綠色的管道,形成一些遊戲場景。顏色參照真實管道:黃色對應燃氣管,綠色是弱電入地,藍色是下水管。我們在村子L形主路上設計了色塊標識,把宰灣村近四十年政府建設行為串聯起來,在側街上涂繪了兒童遊戲地繪,而且當地孩子也參與到了地繪中來。我們還設置了街道傢俱,供村民休憩。完成後的街道傢俱除了作為休息、遊戲之用外,有的村民還將自家葡萄藤引過來,作為葡萄架使用,對我們的設計進行了重新定義。

我們所有的鄉村項目首先思考的就是能夠自我生存

西河糧油博物館及村民活動中心項目中的餐廳西立面

西河村村民活動中心室內,攝影:齊洪海

藝術中國:西河村糧油博物館可謂是您的成名作,當時也産生了很大的轟動,項目在怎樣的背景下開始的?

何崴:這個項目中前期就是一個公益項目,設計工作是我帶著一個學生和兩位照明設計師總共4個人完成的。所有事都特別單純,低造價,強調總體設計和産業先行,以及和工匠的合作等。這個項目是我們後來很多思路的開始。

糧庫大概1500平米,5棟房子,整個場地4000平米左右。改造後的建築包括博物館、餐廳和村民活動中心,還有一個售賣文創和農産品的禮品店。

2013年時候的西河村只剩下97個人,沒有任何産業,我們第一次去村裏,那裏連手機訊號都沒有。縣裏面想借這件事給村子改善一點生活條件。我們改造的是一個廢棄閒置的糧庫,項目資金是村民集資。西河村村民張思恩挑頭成立了村民合作社,第一筆啟動資金就是他出資。因為是村民集資,我們要控製造價。項目50%的工人都是當地村民,很多留守婦女都參加勞動,同工同酬,項目完成後,整個項目的經營權也在合作社,村民按照入股比例再分紅。

2013年,“美麗鄉村”還沒開始,大家不知道該怎麼做,領導也很放權,村民合作社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村民參與度很高。整個項目過程很單純,和現在的很多政府主導的鄉村項目不同。

藝術中國:在西河村項目中,您是如何將當地的産業結合其中,保障了其良性運轉?

何崴:我們做的所有項目,即使這個博物館項目,也不是純粹的展陳性質,我們的鄉村項目都回避單一的、不能造血的文化建築。在鄉村,單一的博物館、紀念館等建築往往是純投入,一旦輸血沒有了,項目就死了。所以我們所有項目首先思考的就是必須要有經營性,能夠自我生存,這是我們的第一原則。我跟村民也從來不談文化保護,村民很難理解,我們跟村民談項目就是説,這個項目一定能替你賺錢,事實上這個項目還沒有完工就賺錢了。

西河村是大別山幹部學院所在地。幹部學院每週都有培訓的項目,於是村裏就聯繫幹部學院,提出不要場地租金,但是要在這裡包餐,一個學習班就有兩三百人,學員在此就餐,村裏就有了收入。後來,村裏人也開了民宿,來的人也越來越多,去年一年參觀和學習的人就有22.9萬,一家民宿最低收入也在8萬元到10萬元,甚至能到30萬元。

西河糧油博物館,工匠張孝齊,張孝猛拿著自己榨的油

藝術中國:茶油是西河村比較有名的産品,您當時是怎麼設計這一版塊的?

何崴:鄉村沒有一個獨特的支點很難吸引外來人,當時我們考察了很多當地油茶資源,想到可以把茶油作為一個引子。我們讓村民修復了一架300年曆史的古法油榨車,又請了村裏唯一會榨油的村民張孝猛來榨油。我們想,遊客可以自己體驗榨油,但榨油很累,於是遊客可以先在村裏遊玩就餐,之後再來取油。當地人會裝好瓶,標簽寫上游客名字,這樣普通的油就變為了一種體驗,可以買更高的價格。當時我們還想通過現代物流方式,促進遊客繼續購買有機油;所有食品都有當地特點,比如每一道菜都和信陽的茶有關,這樣就變成閉環,把村裏整個産業鏈運轉起來。

藝術中國:西河村項目有村民的自發性,這樣比某個城市文創項目空降在鄉村裏實施會好很多吧?

何崴:我覺得會不太一樣,當然也存在一些問題。畢竟村民還是喜歡立即見效的事情,比如西河村項目的産業最後發展的並不特別好。我後來反思,對於村民來説,做農産品需要囤原材料,村民覺得囤原料有風險,而餐廳沒有風險。但是我們當時覺得如果村裏全是餐廳住宿,對整個鄉村的影響是弱的,不可能所有人都開民宿,也不可能所有臨街都開商戶,産業太單一了,一旦沒有人流了,産業就斷了。如果把農産品和手工産品嫁接到文旅裏面,可以把整個産業鏈變得的更豐滿,能夠讓所有村民都受益。

將廢棄的採石坑改造成鄉村劇場

石窩劇場舞臺

使用中的石窩劇場

藝術中國:您在威海市五家疃村的“石窩劇場”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項目,當時您是怎樣想到將廢棄的採石坑做成劇場?後來這個採石坑劇場運作的如何?

何崴:“石窩劇場”是根據採石坑改造成的一個劇場。最早地方領導請過我們過來考察,他們可能認為採石坑臟亂差,就在採石坑前面種植柏樹把它遮擋住,但是我覺得採石坑很有價值,它特別具有東方美學的特點,畢竟中國人有賞石的傳統。

當時我們要做五個村子的整體規劃,地方領導想做一個輕戶外小鎮,19年要在這兒舉辦全國越野自行車賽。我注意到賽事後,我就跟當地領導説,賽事需要一個地方做啟動儀式,採礦坑位置就特別好,以我們的判斷以後一定能火起來。他就同意了這個方案,後來每年都會在這兒舉行賽事,日常會有運動員訓練,逢年過節還會運營文化活動。

石窩劇場

我們當時想要做劇場,也是因為旁邊有三個村子,很多老百姓沒有公共活動空間,當時用採石坑做劇場在國內算是第一個,我們還在下面設置了咖啡館,我們想這裡可以辦音樂節,音樂節光賣啤酒就能夠賺錢,可以有一個當地的小精釀啤酒品牌。很多時候,我們希望能夠把當地資源串聯起來,不是從建築形態出發,而是從房子該怎麼用,從功能性和産業性出發來考量問題。

19年10月,村裏人自己做了一個鄉村音樂節,村裏老頭老太都來了,他們覺得特別好,村莊需要熱鬧,村民需要一個公共生活。20年1月,我帶著中央臺一位戲劇導演到這裡想做戲劇節,疫情來了活動都停掉了,但現在村裏文化活動又恢復了。

(未完待續 受訪者:何崴 採訪者:劉鵬飛 圖片來源:何崴)

何崴

何崴,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建築學院建築系主任,國家特許註冊建築師。兼任民盟北京市委第十三屆委員會委員,民盟北京市委文化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建築文化研究會民宿産業分會常務理事、副會長,中國建築學會小城鎮建築分會委員,鄉土建築分會理事等社會職務。個人曾獲中國建築設計獎青年建築師獎,入選英國家建築師協會中國百位建築師項,中國新聞社2016中國鄉村旅遊年度人物等稱號;作品獲住建部中國田園建築優秀作品一等獎,中國建築學會建築創作獎銀獎、田園建築獎二等獎、三等獎等8項國家和省部級獎項;美國建築師協會國際設計獎,亞洲建築師協會建築獎,英國Blue Print佳作獎,亞洲最具影響力獎銀獎,台灣金點設計年度最佳作品大獎等國際獎項數十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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