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岩松《大地之燈》 (供圖:MAD建築事務所)
撰文_ 劉鵬飛
近年來,中國的鄉村振興呈現加速發展趨勢,有越來越多的文化界人士投入到鄉村文化發展的浪潮中。2022年4月,文化和旅遊部、教育部、自然資源部等六部門印發《關於推動文化産業賦能鄉村振興的意見》,這項政策為鄉村的文化發展帶來了全新的機遇,其中對於推動創意設計、演出、節慶會展等業態與鄉村旅遊深度融合有明確而細緻的指導意見。
2023年,隨著疫情的結束,中國大地涌現出眾多的藝術+鄉村+自然+文旅模式的藝術節,比如第五屆忙罷藝術節、首屆南海大地藝術節、青山·群響藝術季、阿那亞大地藝術節、阿爾山鄉村藝術季等,其影響力遠超疫情之前,在眾多藝術節此起彼伏的熱潮背後,筆者也在思考其中的各種問題。
業內對大地藝術節並沒有很明確的概念,中國新近涌現出的眾多在地藝術節,幾乎都參考過日本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和瀨戶內國際藝術祭,其特點是打破原本基於城市白盒子空間的創作展示模式,在人煙稀少的鄉村、荒野或海島上創作和安置藝術作品,吸引本地人和志願者參與藝術節建設,在藝術節期間吸引大量國內國際遊客參觀藝術節,以此為地方帶來活力。
懶壩大地藝術園區俯瞰圖(懶壩大地藝術季提供)
筆者所指的在地藝術節概念較為寬泛,包含日本大地藝術節模式但不局限於此,有幾個主要特徵。一、藝術節舉辦地多在遠離城市的郊區、鄉鎮,甚至荒野地區,舉辦場所以戶外、公共建築和舊民居為主,區別於城市的美術館和白盒子畫廊空間。二、藝術節具有當代文化屬性,區別於地方上的民俗節。三、藝術節關注地方的風土人物與自然生態,具有較強的在地屬性,區別於藝術圈內的國際性藝術節。一些與地方政府捆綁緊密的在地藝術節更被賦予了活化地方、激活地方文化建設、促進地方文旅發展和産業振興的目的。
北川富朗這一模式成功地吸引了國內藝術界和文旅界的關注,很多地方機構倣照北川的方式,邀請藝術家來到鄉村創作大型裝置作品,吸引城市遊客觀光旅遊。但這一方式在業內也有很多爭議,集中在藝術節成本、長期運營和鄉村原始文化生態破壞等問題上,一位在鄉村工作的設計師認為,大地藝術節耗費大量成本和資金,大型戶外作品的運輸、安裝和拆卸都很麻煩,同時藝術節像一個巨大的煙花,節日期間很熱鬧,但結束後就沒有了人氣,與其把錢砸在一個大型項目上,不如分散在多個小型項目長期運營。另一位美院老師認為,藝術家把自己的作品放到村民家門口,對於不了解當代藝術的村民很不尊重,而鄉村非常優質的民間活態文化資源等待挖掘和保護,卻少有人行動。
筆者走訪或關注的在地藝術節的感受是,藝術+鄉村的在地藝術節模式將城市的藝術、設計、音樂、展演融入了鄉村生活,開闢了全新的文化場域,豐富了當前城鄉的文化生態,為有效打通城鄉資源連結通道提供了助力。同時筆者也發現部分藝術節更像是藝術家和都市文藝青年來到鄉村的體驗活動,很多藝術作品形式很現代很國際化,置於山林野地很壯觀,為他們提供了審美、沉思的體驗,但作品和本地敘事、普通觀眾與村民關係較遠。對於城市觀眾來説,鄉村藝術節距離城市較遠,參觀藝術節的城市觀眾多是自駕,鄉村原有的公路和接待能力有限,交通擁堵和停車就有困難。
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中卡巴科夫的“梯田”
日本大地藝術節的啟示與反思
通過上述種種狀況,我們有必要簡單回溯下北川富朗對日本大地藝術節的一些基本思考點,日本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的出發點,原本是日本地方政府應對日本新潟縣南部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在內的鄉村老齡化、房屋空無人住、學校廢止、耕地荒廢等嚴峻的社會問題。為解決這些問題,策展人北川富朗以“地方重建”為目標,在上述760平方公里開展的“大地藝術祭”藝術活動,其初衷是:“為了再看到當地的老爺爺奶奶的微笑”。北川富朗雖然是藝術策展人,但不局限于純藝術的思考,他具有鮮明的左翼社會思想,他站在世界文明發展的視角,重新審視傳統文化與生活方式的價值,反思大都市過分集中的資源壟斷,均質化的生産模式,他對鄉村和自然充滿人文情感,期望以藝術的方式介入地方,重建人與土地的關係,重溫地方記憶,促進人與人之間的連接,讓地方重現活力。所以他要求藝術家圍繞在地的自然、敘事和歷史進行創作。在藝術節的籌備建設中,北川富朗對村民做了大量溝通工作,村民看到成果後也願意參與藝術節建設。同時藝術節建立了小蛇隊志願者團隊,來自日本、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的上萬人的志願者為龐大的藝術節提供各項服務,藝術節開幕後更是吸引了世界各國遊客來到越後妻有參觀遊覽。
筆者認為,城市當代藝術展覽吸引的是藝術從業者、收藏家、藝術高校師生和喜歡藝術的遊客,受眾範圍有限,北川主導的大地藝術節並不是一個傳統意義的藝術現場,它是藝術與生活的結合,面向的是廣大遊客、當地村民和專業人士,它涉及場域美學或關係美學,如果藝術節缺乏開放性和情感的表達,一般觀眾難有通識感,缺乏地方敘事業內人士也會興趣寥寥。
大地藝術節也不能當做純文旅項目,雖然具備文旅屬性,但如果以文旅的經濟效益衡量藝術節,多半不夠理想。據學者渠濛介紹:“廣島修道大學金教授的最新大數據分析研究表明,該活動(瀨戶內國際藝術祭)並沒有帶來過多的在地社區的經濟效果。”所以如果一個已經運營了五屆的大地藝術節尚且不能給地方帶來明顯的經濟效果,我們能對在我國只做了一兩屆的藝術節抱有這種期盼嗎?
南海大地藝術節作品《時間的燈塔》(攝影:李均良 )
南海大地藝術節的發起人孫倩認為,“大地藝術節”本質上是以文化藝術帶動地域振興的系統工程。筆者贊同這種觀點,換句話説,北川富朗的大地藝術節是一場基於地方復興的綜合性的社會文化行動。它絕不是邀請藝術家到地方上創作作品,吸引遊客增加當地收入這麼簡單的事情。我們不能緊盯著大地藝術的文旅商業回報和産業振興,更應該展望它對地方鄉村和都市人群長遠的文化培育和文化品牌國際影響力。
從中日兩國的發展路徑來看,雖然兩國都存在鄉村衰落、老齡化問題,但日本的老齡化極為嚴重,很多鄉村只留存少數高齡老人,同時日本的城市化程度很高,鄉村基礎化設施比較完備,日本的鄉村老人沒有太多物質條件的憂慮,面對孤寂的鄉村生活,他們渴望年輕人帶來的活力。而中國目前還處在城市化過程中,一部分鄉村的基礎設施還不夠完善,鄉村不僅有老人,還有從城市務工歸鄉的部分青壯年和留守婦女兒童,他們渴望有更好的工作機會、生活條件、文化生活和教育資源。中國地域遼闊,鄉村不僅有南北差異、沿海和中西部差異、漢族和少數民族差異,除了傳統農耕村,還有少數的物流村、文旅村,各地鄉村的資源稟賦不同,因此中國鄉村面臨著更多複雜的因素。
目前中國的當代藝術節基本集中在大城市,相比歐洲上百年的小鎮藝術節和日本幾十年的鄉村大地藝術節的成熟經驗,中國在小鎮和鄉村舉辦當代藝術節尚處於探索階段。所以如果不考慮國情不同,利益訴求的不同,文化差異不同,盲目複製日本的大地藝術節可能會造成不少問題。我們需要借鑒的是北川富朗在大地藝術節中的一些思想和通用經驗,而不是復刻藝術節的具體形式。
重回現場:陜西攝影群體“麥客”主題展 來源:關中藝術合作社
松本秋則以竹子為原材料進行藝術創作,與當地竹藝匠人以及志願者合作完成的“竹音陣”,風起的時候,竹子會發出美妙的聲音。
在地性創作想説不容易
在筆者走訪的藝術節中,不乏遇到精彩的作品,但也看到一些問題。有些作品本身很現代,造型很國際化,但內容和當地關聯度不高,明顯是從城市白盒子藝術空間移植過來。有些作品體量巨大、色彩造型誇張,在古樸的鄉村環境裏尤為突兀混亂;有些作品很可愛,仿佛是迪斯尼樂園中的卡通物,但這樣的作品太多,文娛色彩太濃,藝術節的文化價值就偏弱;還有個別藝術家不了解當地的色彩、詞語、圖案的禁忌,做出的作品遭到當地人的反對。
從藝術家的創作角度看,幾乎所有在地藝術節項目的組織者和策展人都會強調在地創作的重要性,所謂在地創作,藝術家不是枯坐在畫室裏創作,需要藝術家到現場考察,做地理、歷史、風土、人物的田野調查,有些還需要在當地取材,圍繞地方的人、事、物展開想像和創作,這樣作品才能真正體現當地的敘事、激活當地人的記憶和情感。藝術家如果缺乏對當地的感覺和情感投入,作品自然難以與觀眾産生共鳴。甚至一些在地藝術節受制于經費或指令要求,倉促舉辦藝術節,藝術家來不及駐地調研創作,主辦方只能空運畫廊美術館的作品應付,造成作品缺乏品質和特色。
南坡懷梆劇社,攝影:王藝達 圖片來源:左靖工作室
中國台灣的差事劇團和高雄美濃在地協會合作的作品《回到裏山》
近年來,戲劇和其他表演性節目在在地藝術節中佔比越來越大,這在日本大地藝術節中早有先例,與靜態的裝置和影像作品相比,表演節目更能吸引普通觀眾的目光,表演具有強烈的身體動感,能充分激活觀者的參與性和互動。從筆者走訪的一些藝術節看,表演性內容多集中在現代音樂演出和都市戲劇,吸引了很多遠道而來的都市觀眾。另有一類是地方戲劇的活化,比如左靖在河南大南坡村策劃的“南坡秋興”主題活動就復興了當地中斷四十年的懷梆戲,受到了當地村民的歡迎。
目前筆者參觀過的藝術節,表演類節目普遍面向都市青年觀眾,在地內容表達薄弱,與當地人的互動較低。據筆者有限的了解,在日本和中國台灣地區的藝術節表演內容比較重視在地文化創意性表達,比如在瀨戶內國際藝術祭中大放異彩的澳大利亞大型木偶劇《燭花木偶劇團(Snuff Puppets)》,演齣劇目趣味十足,非常善於調動當地人在表演中的參與性。中國台灣的差事劇團和高雄美濃在地協會合作的作品《回到裏山》(2015)、《尋裏山》(2016),還有雲門舞集在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表演的《天光.霞》(2023)注重表達人類與自然的原初情感,人與大地的連接,也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在青山村,設計師Chris教村民手工藝 圖片©品物流形
為何本地人難以融入藝術節?
學者渠濛對大地藝術節一個論斷就是:大地藝術形式是村落結合成的在地性的、社會參與性藝術節。可以説民眾的參與是藝術節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藝術節的籌備、動員、組織和藝術作品的製作、守護需要大量民眾的參與,而其中當地人的參與度和認可度又是衡量藝術節是否成功的一個重要指標。在地藝術節的初心就是給當地人帶來精神、情感和經濟上的活力,當地人應該是藝術節的主體之一。藝術節的成功舉辦既需要地方政府和企業的從上至下的支援,同樣需要當地人從下至上的理解、價值認同和支援。
據筆者的觀察,大多數村民對於村子裏舉辦文化活動持歡迎態度,尤其是村裏的孩子對於藝術保持著強烈的好奇心。相比較活躍的城市,鄉村的文化生活太有限了。但限于知識背景,村民中多數人很難理解當代性藝術作品。雖然不能説所有人都能看懂的作品才是好作品,但既然在地藝術節的口號往往是以村民為主體,那就有義務讓當地村民更多地理解藝術節的意義和內容。在藝術節籌備和舉辦中,主辦者需要耐心與村民溝通協商(北川富朗在藝術節籌備階段,做了2000場對當地村民的演講),並投入精力做好村民和遊客的公教活動。藝術節主創人員如果只把主要精力放在地方政府領導的關係維護上,忽視了村民群眾對藝術節的理解和認同,在鄉土民情秩序中一樣會遇到難以為繼的各種麻煩。
另一方面,成熟的在地藝術節往往重視當地人在藝術節中的參與性,其中作品的製作階段是參與環節較高的階段。一些在地性很強的作品,往往需要傳統工藝的加持,比如竹編、木工工藝,一些諳熟技藝的村民就會加入到作品製作過程中。但這些參與往往局限于藝術家出方案付費用,村民搭建作品得到報酬的雇傭模式。在近年來的在地藝術節中,較少能看到村民參與創作的作品。國內比較有名就是靳勒發起的石節子村美術館計劃和焦興濤發起的羊磴計劃,作為規模較小但長期的藝術計劃,兩位發起人都嘗試了讓村民與藝術家共同參與創作作品的方式,也生成了很多有趣的作品。
從在地藝術節的文旅屬性來看,餐飲、交通、講解服務、住宿和文創體驗是藝術節生活體驗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在地藝術節對於上述服務還缺乏精細化管理,部分藝術節會給當地農戶一些補貼,讓他們為參加藝術節的藝術家和遊客提供相應服務,這可以為當地人帶來直接的收益。但從實際體驗看,主辦者對於當地食材的文化梳理、烹飪的創意特色尚沒有上升到與藝術節整體配套階段。遊覽線路設置、講解服務、文創禮品等環節也尚有不少問題。這些需要主辦方對外來和當地誌願者進行更細緻的培訓,設立獎勵機制,增強榮耀感,調動更多當地人的支援和參與。
筆者列舉上訴問題,主要想闡明關於當下在地藝術節的幾個觀點。
瀨戶內國際藝術祭中犬島精煉所美術館航拍 圖片來源:渠蒙
大型藝術節宜少不宜多
在地藝術節是一個系統工程,舉辦一場較為成功的在地藝術節對於資金、物資、人員素質、交通住宿條件、與城市距離、藝術院校和藝術家資源、自然和鄉村環境和當地政府的支援力度等都有很高的要求。雖然中國幅員遼闊,少數富裕的鄉鎮具備自然人文條件和硬體措施,但舉辦大型藝術節仍然需要非常謹慎,。大型藝術節往往不是覆蓋一個村而是覆蓋廣大區域,例如日本大地藝術祭覆蓋了760多平方公里,瀨戶內國際藝術祭更是在近兩萬平方公里的瀨戶內海上涉及十幾座大小島嶼,中國的南海大地藝術節也覆蓋到西樵鎮全域176平方公里。
因此當地政府需要對舉辦大型在地藝術節有一個清晰的定位,要考慮文化長遠投入與短期經濟回報的關係,以縣域為單位全盤協調各方面資源,通力舉辦好藝術節。藝術節的主創者不僅對於鄉村振興,地方活化有堅定而長遠的信念,更要有廣泛的藝術資源,具備與地方官員、志願者團隊和當地村民耐心細緻的協調溝通能力、堅決果斷的團隊執行能力、文旅文創的商業轉化能力。
如果地方政府和主創者盲目草率投入這種級別的藝術節,海量的遊客會給當地交通住宿帶來巨大的壓力,擾亂村民的日常生活,裝載拆卸大型作品會給當地環保和村民生産帶來困擾。更重要的是長時間看不到經濟回報的地方政府,可能喪失信心繼續支援舉辦藝術節,中途廢掉藝術節又造成大量資源的浪費,出現首屆盛大開幕,第二屆、第三屆勉力維持,後面無影無蹤的尷尬局面,這方面的案例比比皆是。
遊客在逛終南鄉集( 攝影:謝偉)
所以筆者認為,未來中國的大型在地藝術節肯定是少數,中小規模的在地藝術節將是常態,同時特色會更為鮮明,少數大型藝術節會成為融合多種小型藝術節的藝術節集群,例如英國的愛丁堡戲劇節中的既有國際藝術家高水準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也有重視群眾實驗參與的“愛丁堡邊緣藝術節”,同時還有皇家軍樂節、國際電影節、國際圖書節、藍調爵士音樂節、畫展藝術節等十多個不同節事。國內忙罷藝術節包含了民俗影展、終南戲劇節、大地生態藝術展、終南鄉集、終南鄉宴等面對不同群體的文化版塊。
“愛丁堡國際藝術節”主要展示受邀請的國際藝術家和團體的高水準表演,而愛丁堡邊緣藝術節則更加注重多樣性和實驗性,從專業表演到業餘愛好者都有機會展示自己的才華。
銅陵田原藝術季開幕式現場(供圖:中國·銅陵田原藝術季)
在地藝術節多樣化將是趨勢
考察國外成熟的藝術節和國內新近在地藝術節趨勢,筆者認為,未來地方舉辦在地藝術節將根據各地資源稟賦、人員條件、地區發展目標將更加明確藝術節定位,主創者會持更開放的視野,將不局限于為偏遠地區村民和空泛意義的遊客服務的大地藝術節模式,出現針對不同群體、不同地域、不同類型的在地藝術節,比如自然療愈與環境保護的生態型藝術節、都市白領青年文旅的戶外藝術節、藝術家獨立視角自由創作的藝術節,以城鄉兒童自然與鄉土美育為主的藝術節等等。但無論怎樣類型的藝術節,涉及到鄉村與自然環境就必須要做到環境保護和尊重當地村民的意願。同時注重鄉村文化建設的藝術節會更加小型靈活,更注重鄉村在地性,主辦者將鄉村的禮俗、信仰、節慶、風物更多地融入到藝術節中,會出現更多藝術家與當地村民共同參與型的藝術節。
俯瞰候鳥沙城(圖片來源:阿那亞戲劇節)
當下在地藝術節的表現形式也傾向於多種媒介呈現,表現出多元媒介交叉的局面,其目的也是希望吸引更多不同趣味群體的人群。當下中國的戲劇、電影、音樂為主導的藝術節非常活躍,受到了很多年輕群體的歡迎,例如烏鎮戲劇節、阿那亞戲劇節、草莓音樂節、平遙電影節等等。主創者往往會將表演類內容融入在地藝術節,去年的青山村群響藝術季容納了戶外裝置、先鋒戲劇和聲音藝術等多種形式。同時像阿那亞戲劇節也孵化出當代青年藝術家廣泛參與的“候鳥300”版塊,阿那亞主辦方在北京金山嶺的山谷中,單獨舉辦了一個基於當代藝術的大地藝術節。
另一個現象是,當下在地藝術節策展人習慣以裝置、影像、行為、先鋒戲劇等媒介為主,對於繪畫和攝影等傳統藝術較為忽視。一方面源於策展人對鄉村長期被視覺化、客體化的反思,學院體系曾經推出過《父親》《吉祥蒙古》等一大批鄉村題材優秀作品,藝術院校也有長期的下鄉寫生創作傳統,但受歷史局限,學院院校的傳統繪畫模式對解決鄉村文化建設是乏力的。另一方面,受新的當代藝術和參與式藝術理論影響的策展人和藝術家,自然容易摒棄傳統樣式,探索在地性藝術新的可能。
劉慶元在深圳建築雙年展上的“動如脫兔”(圖片來源:劉慶元)
大理雙廊白族農民畫社中白族奶奶們在畫畫
但繪畫和攝影並非黯然失色,對於還不能理解裝置、影像和參與式藝術概念的村民和普通遊客來説,油畫、雕塑、水彩、版畫、篆刻、陶藝和攝影更為親切自然。同時在地藝術節是在非藝術系統的生活場域中産生,藝術媒介的價值不在於新舊,而在於如何與在地環境、風物和人産生巧妙的關聯。
近年來有很多基於傳統媒介的精彩案例:藝術家劉慶元以一系列木刻版畫作品屢屢亮相在各種在地藝術節和活動中,他的獨特性不僅在於使用傳統的版畫媒介創作出了新的鄉土範式,更在於作品製作和展示都是在沸騰的生活場域中發生,打破了畫室-畫廊(美術館)的封閉系統;在鄉村美育方面,古村落中的橫渡美術館組織過農民手機攝影競賽,組織藝術家教村中兒童在河岸石頭上描繪家鄉風景,該案例中的創作主體和創作媒介讓渡給了在地的人與環境;在另一個大理雙廊白族農民畫社培養出白族奶奶畫家案例中,繪畫以媒介的方式激活當地人潛在的繪畫天賦,她們的創作充溢著神奇的想像力和精美的形式,將當地白族人的精神世界自然地展示出來;在鄉村社區營造方面,日本的潮祭藝術節中,當地海島居民將老宅委託給當地的水彩畫家做展出場地,畫家們負責打掃衛生,展出自己的作品,村民負責為遊客講述畫中景物故事,主創者以普通的水彩畫凝聚了社區居民與藝術的關係。這些質樸的藝術形式在藝術節或鄉村文化建設中均發揮了獨特的作用。
鄉土與當代文化的矛盾與融合
在中國,各文化圈層往往涇渭分明,當精英文化圈熱衷談論如何在鄉村舉辦大地藝術節、先鋒戲劇節時,在廣大鄉村地區早已開展了眾多豐富多彩的民俗文化節、豐收節,例如中國·磧口文化節至今已經舉辦了8屆,包含遊千年古鎮、品臨縣美食、看文藝展演、觀名家書畫等多個環節。在2022年,農業農村部發佈了全國100個特色豐收節,精英文化圈多半對此並無興趣,原因無非嫌棄此類活動土氣粗糙,缺乏高品質的藝術價值。所以當下就呈現出城市知識分子搞“洋”藝術節,村鎮居民搞“土”藝術節,各搞各的局面,這也折射出當下雅與俗、地方與國際、鄉土與當代、大眾與精英等不同文化傾向的區隔與碰撞。
目前引起藝術家、學者、文藝青年和城市遊客感興趣的藝術節往往都有當代文化屬性,這與鄉鎮舉辦的民俗、美食、文旅藝術節差別很大,民俗類藝術節受到當地居民的歡迎,具有廣泛的群眾基層,但往往限于當地傳播,缺乏大都市優質資源的引入。而精英化的藝術節與當地群眾的認知尚有距離,但容易贏得更多大城市媒體和文藝工作者的關注,具有較強的連接城鄉資源的能力。如何平衡精英與大眾藝術節的長短之處,解決不同受眾群體的需求,有些藝術節的主創者會採取將不同類型,不同受眾的內容版塊納入總體藝術節的做法,比如前面提到的忙罷藝術節中既有以藝術家創作為主的大地生態藝術展,也有關注村民生活的終南鄉集、終南鄉宴。
廣東青田的民俗活動“燒番塔”(圖片來源:渠岩)
“土而奇”鄉村藝術博覽會的展覽現場中毛鳳翔的木工作品 (圖片來源:焦興濤)
中國廣大鄉村蘊藏著剪紙、刺繡、紡織、蠟染、木雕、石藝、鐵藝、歌謠、音樂、節慶等豐富深厚的傳統文化寶藏,這些傳統文化內容為當代藝術和設計提供了無盡的靈感。現在有越來越多的當代藝術家創作注重與傳統藝術形式和在地性內容的融入,例如藝術家渠岩注重傳統節慶和儀式中的呈現,在許村和青田舉辦的藝術節中就將《皇天后土》的祭祀活動和燒番塔等信仰與民俗活動內容融入到藝術節中。一部分藝術家非常注重與村民的參與式創作,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焦興濤主創的“羊磴藝術合作社”長期實踐專業藝術家與“素人”村民藝術家的協商創作的方式,將藝術家的專業能力與村民的智慧和動手能力充分激活,推出了很多超出當代藝術與傳統民俗想像的新奇作品,2023年,羊磴舉行了首屆“土而奇”鄉村藝術博覽會,其展覽的豐富性和村民藝術家新奇的想像力無不令人嘆為觀止。從越來越多的案例中,筆者也相信,未來藝術節的創新發展亮點之一就在於鄉土與當代融合的各種可能性之中。
相比藝術節,文化鄉建與鄉土美育更為重要
鄉村的問題涉及經濟、制度、産業規劃等綜合性問題,僅從鄉村村民的精神生活來看,當下的鄉村的文化活動還是太過貧乏,留守鄉村的中老年和婦女兒童缺乏相應的公共文化場所和活動內容。藝術節會給沉寂的鄉村帶來各種豐富多彩的藝術形式和表演,活躍村民的文化生活,但藝術節結束後,藝術家就要離開鄉村。(筆者曾見過鄉村兒童拿著作品希望藝術家輔導點評,他們渴望教畫畫和音樂的藝術家在村子多待一段時間)一些藝術空間因為無法長期運營,只能選擇有外來團體參觀時短暫開放。由藝術節活躍起來的藝術街區也很快人走室空。
所以復興鄉村文化生活,僅憑週期性舉辦藝術節無法解決,相應的鄉村人才機制、文化資金支援、長期開放的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擅長鄉村社區營造的團隊和鄉賢能人是破解鄉村文化生活的重要條件。可喜的是,當下很多建築師、學者、藝術家、高校師生、退休知識分子和各種公益組織不斷來到鄉村,通過為部分鄉村的環境整治、舊民居改造修繕、鄉村公共空間營造、鄉村的刺繡、釀酒、採茶、制陶、剪紙等傳統非遺工傳承、文化講習所和鄉土美育課程設置等一系列舉措,為豐富鄉村文化生活帶來了各種可能性。
曾令香教授帶領團隊在鄉村實踐(圖片來源:中國網)
村中小朋友在大南坡音樂教室迎來第一批老師:小河與五條人,攝影:戴銘澤
這方面案例很多,藝術家程美信、林正碌、陳子勁等藝術家長期在福建屏南等地的鄉村建設,四川美術學院副院長焦興濤、四川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院長王天祥、四川美術學院酉陽藝術與鄉村研究院執行副院長曾令香帶領師生分別在貴州桐梓縣羊磴鎮、重慶的東升村、重慶的花田鄉中心村等地的長期藝術實踐都是近年來比較突出的例子。武漢大學社會學院院長賀雪峰在湖北省洪湖市和沙洋縣四個村倡辦老年人協會,不僅提供了協會啟動經費,盤活了活動空間,也幫助老人們建立組織機制,使得老年協會能夠自行運轉,作為學者的賀雪峰對於鄉村問題的深入研究和鄉村自組織的經驗很值得藝術鄉建的藝術家學習。
綜上所述,無論是文化鄉建還是鄉村藝術節,通常模式是城市的學者、藝術家、社會組織為鄉村提供理念和技術,為村民帶來豐富的精神生活,為鄉村文化産業提供幫助,促進城市遊客為鄉村帶來消費,在這一過程中,主創者需要調研國內外各種鄉建模式,與當地人充分溝通,不以自己的理念強加於人,深入了解當地人的真實需要,能夠較長時間與當地人共生共建,從當地人的視角出發,才能制定出因地制宜的文化建設或藝術節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