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具坂田：你我的選擇”展覽部分作品，照片由三嶋一路拍攝
撰文_翁家若
採訪_許柏成、JR
“古道具坂田”是已故的日本古道具店經營者、美學家坂田和實（1945-2022）于東京目白開設的一家小店，自1973年開始營業。與當時日本古董界固化的價值觀不同，坂田並不願將自己定義為“古美術商”或者“古董商”，“古道具”的命名像是一種變調，“就是舊貨店的意思，我希望扔一塊小石頭去砸一砸它”。在這裡，破舊抹布、生銹的鐵絲網與李朝的珍品、代爾夫特的陶器一樣，有著平等的待遇。後來的四十多年間，他成為了引領日本當代審美的關鍵人物，“古道具”也已是一個頗具當代意味的詞彙，不亞於“藝術”。
1994年，坂田于千葉縣長南町創立自己的個人美術館“Museum As It Is”。所謂“as it is”，源自“民藝之父”柳宗悅（1889-1961）于1952年國際工藝家會議上就佛教美術做的一次演講，日本禪語裏意為“只”，超越了美與醜、巧與拙的二元論，放任自然的意思。“美，無法從知識裏尋得。自由的眼睛，柔軟的心，才是打開那扇門的鑰匙”，美術館的介紹中這樣寫道。
位於東京目白的古道具坂田外觀
坂田和實，攝影：長岡賢明
3月21日，展覽“古道具坂田：你我的選擇”于杭州BY ART MATTERS天目裏美術館開幕，通過坂田和實在不同時期經手過的四百餘件物品，梳理回顧其一生踐行的美學理念。“從西元前二世紀的阿富汗石器、六世紀埃及布料、二世紀的彌生陶器、十七世紀荷蘭的代爾夫特白陶、二十世紀非洲木製工具、十八世紀的歐洲傢具、到平日隨處可見的二手物品”，“垃圾”式的古道具、凡夫俗子的信仰。在展覽策展人⻘柳⻰太看來，這也是一場與坂田先生的內心對話，表達感激和追憶的一次告別。“在日本，有一種説法叫‘不易流行’。事物在時移世移不改本質的情況下演變。坂田先生繼承了千利休和柳宗悅的美學傳統，但也有一些差異。隨著時代與我們生活方式的發展而轉變”，他希望將坂田的理念傳達給未來的年輕人。
展覽現場，BY ART MATTERS天目裏美術館，照片由徐勁松拍攝
“垃圾”，作為一種宣言
2019年，藝術家村上隆在自己策劃的“Bubblewrap”（“氣泡膜”）展覽中原比例複製了“古道具坂田”的店舖空間，在他看來，“坂田是戰後日本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走在‘民藝’的前沿，是真正試圖創立戰敗後美的標準的人。所謂藝術即概念，坂田的美也是概念。”他稱之為“坂田主義”，一種非物性的“清貧之美”。
“古道具坂田”創立的1970年代也是石油危機、越戰結束的年代，伴隨1977年戰後最大規模蕭條的來臨，預示著日本高度經濟成長期的終結以及泡沫經濟時代到來。坂田關於美的理念寄託于普遍的日常及自身的階級自覺。“垃圾”是他慣用的詞彙，如同一種解構和宣言。“一直以來，我們只要面對美術、古董這類些許遠離日常的東西，似乎就會掏出各自慣用的尺子，一味參考西方人的美術史或盡數仰仗古代日本茶人的美學意識”，從一開始，坂田便不願把自己歸為其中一員。
鰻魚叉，照片由三嶋一路拍攝
2006年，澀谷松濤美術館舉辦“古董誕生”大展，梳理了“古董”概念在日本誕生至流變的過程。從室町、桃山時代的侘茶、江戶的名物茶、大正的觀賞陶器，到柳宗悅的民藝運動、以青山二郎（1901-1979）和白洲正子（1910-1998）為代表的戰後文人古董，坂田和實的“古道具”構成了展覽最後的板塊，舊抹布、用過的咖啡濾網、磨損嚴重的切菜板與彌生土器、俄羅斯聖像、多貢族的木雕一起顯得有些像“瞎胡鬧”。不過，也正是這場展覽讓坂田“完成了關乎一生的勝負對決”。當時觀展的村上隆感慨受到的強烈衝擊，“就跟年輕時在紐約第一次見到傑夫·昆斯（Jeff Koons）時差不多”。
一種新的美學觀念誕生。
2006年，澀谷松濤美術館舉辦的“古董誕生”大展海報
As it is，民藝的變奏
1994年，坂田和實創立個人美術館“Museum As It Is”，命名源自柳宗悅的民藝傳統，但從民族自覺到“孤芳自賞”，又像是一類“反文化”的“民藝”。坂田最初與美術館建築師中村好文交代的建造需求是——“好像佐渡民宅裏的雜物間吧”，可以用來放置那些鐮倉時代信樂的壇子、多貢族的柱子等需要空間留白的大型物件。相較憑藉美術價值體系篩選的技術完成度較高的作品，他的個人美術館主要展示非洲、歐洲、東方諸國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工藝品，試圖讓觀者面對即使寒酸的藏品也能擁有如獲至寶的感受。“As it is”，是一種溫柔前行的信念。
坂田和實創立的個人美術館Museum As It Is內部空間，建築由中村好文設計
坂田和實1945年出生於九州福岡縣，日本戰敗投降的那一年，與民藝運動發端的昭和初年相距二十餘年。19世紀末，英國的“藝術與手工藝運動”影響波及日本，柳宗悅引領的“民藝運動”與柳田國男領導的“日本民俗學”鄉土調研一起，帶來了一場的思想藝術改革，明治與大正時代的知識分子試圖通過這些手段來確立民族認同。那是劇烈變革中的年代。“他在戰後民族主義的黎明時期接受教育，在經濟的高度成長時期（1955-1973）度過了少年和青年時代。”坂田的連載編輯菅野康晴介紹到。
坂田與“民藝”的第一次相遇，始於高中時期在京都大學旁邊一家叫做“進進堂”的咖啡店。那是一套日本木藝“人間國寶”黑田辰秋（1904-1982）製作的黑色桌椅，顯得結實耐用，是柳宗悅在當年鍾愛的物件，很強，很重，透著“健康美”。
由柳宗悅于1936年創立的日本民藝館內部
1925年前後，正在日本全境調研木喰佛的柳宗悅
多年以後，在與新潮社老牌美術雜誌《藝術新潮》合作《生活設計之源——走進日本民藝館》（2005年）特刊時，坂田和實受邀從柳氏創辦的日本民藝館挑選自己最喜愛的22件藏品，在這份清單裏並沒出現當年的民俗學者們癡迷收集的木喰佛（江戶時代中後期僧木喰上人所刻的木雕佛像）或是大津繪（江戶至明治時代京都與大津之間流行的的平民繪畫）等物件，而是全然遵循個人意願。其中，坂田選擇的沖繩久米島粗綢就相較紅型的琉球服飾織染輕盈了許多，更符合現代服裝審美；他為其中一件李朝民間繪畫的“瀟湘八景圖”寫道：“（這）被稱為‘帕波山水’，‘帕波’在韓語裏面好像是傻瓜的意思。”與欣賞古青花的雅趣異曲同工，技法拙劣，卻平易近人。
“柳宗悅説過，要撕掉物品上所有的標簽”，坂田認為這是柳氏説過最好的一句話，也是他從年輕時就下定的決心。從自商社離職到初入行時的離經叛道，坂田的職業生涯初期自然不是一帆風順，但這家打著“廢品回收”招牌的古道具店自始自終傳遞出強烈的主張。
展覽現場，BY ART MATTERS天目裏美術館，照片由徐勁松拍攝
當年店裏舉辦過的主題展中，包括非洲古舊民間工具展（1977年）、原始藝術展（1978年）、李朝小型木藝展（1983年）、非洲多貢族梯子展（1988年）、荷蘭代爾夫特白釉陶器展（1997年）、中國漢俑和綠釉陶屋展（2004年）、周邊基督教聖像畫展（2006年）等等，相較20世紀初為畢加索（Pablo Picasso）、布拉克（Georges Braque）等前衛藝術家們所推崇的粗糲濃烈的非洲工藝品，坂田選擇的物件保持了自己一貫的偏好，顯得收斂柔和很多，帶著東方式的“簡潔的白”。這樣私人的審美表達在當時的古董圈並不多見。坂田選擇靠自己的眼光吃飯。
平成年間的用過的法蘭絨咖啡濾網，撮影：ホンマタカシ，提供：渋谷區立松濤美術館
“孤芳自賞的尺度”，坂田和實的審美之眼
自1999年起，坂田在《藝術新潮》雜誌開始了“孤芳自賞的尺度”（1999年一月刊至2003年三月刊）系列連載，順著一期一件器物的方式，講述經營古道具店30年來的從業經歷，如何在踏上旅程、擇物如擇人的同時，尋得自己的道路。同時期的專欄作者還包括北野武、村上春樹、橋本治的“平假名日本美術史”、川瀨敏郎的“四季花傳書”等等。人氣專欄延續了五十期，至2003年圖書的出版與此後的不斷再版，促成了“古道具”與“生活工藝”的普及。
連載是由零星藝術史、記憶碎片、人生感悟構成的小故事：怎樣把西非多貢族村落儀式上的木梯子搬進室內；如何為李朝粗糙無釉的平安板瓦鋪上棣棠枝，再盛放飯糰；如何將比利牛斯山看山人的磨刀石盒子用作插花器皿；在中世紀無名工匠的基督木雕像面前獲得寧靜。一塊破布、一張普通的明信片、鰻魚叉和鐵絲網、杉木板的小佛龕……源自日常與直覺的審美之眼讓“雜器之美”、“用之美”的民藝傳統在當代延續。一幅手寫信件挂在白色墻面上，可以擁有與現代主義抽象大師相似的氣場。
因紐特人的護身符，照片由三嶋一路拍攝
2022年，坂田和實因病離世。對於策展人⻘柳⻰太來説，展覽“古道具坂田：你我的選擇”像是一場與坂田先生內心的對話，也是一次告別的行為。“一樓展廳展示了坂田先生在一切事物中發現美的可能性。六樓的大展廳用自己的方式來呈現一種毋庸置疑的美；六樓小展廳更多的是對坂田先生的追憶，一個為他的靈魂祈禱的場所，表達謝意與告別的地方。門開得很窄，就像傳統日式茶室的入口，是一個屏障，暗示裏面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空間。希望創造一種靜默感”。這間靜謐的展室鋪著“古道具坂田”店舖結業（2020年）後遺留下的幾塊榻榻米，上面僅擺放有兩件因紐特人的船型護身符，至小的空間尺度，精神的棲居。墻上樸素的中世紀基督教聖像、墻角的插花“與先前琳瑯滿目的古道具展示形成鮮明對比”。留白的室內，“也代表了坂田先生逝世後留下的無法彌補的空白”。
展覽現場，BY ART MATTERS天目裏美術館，照片由徐勁松拍攝
在展覽末尾展出的一件手稿中，坂田寫道：“同一件物品，看起來像藝術還是垃圾，取決於接收者對於美的感知範圍。能夠超越常規和習慣感受物品之美的人，應該能比那些無法感知這種美的人更幸福快樂地生活”。照策展人的話來説：“忠於自己，會更自由”。
“艱深的理論啊，再見。”——坂田和實
Q&A
策展人青柳龍太
藝術中國：坂田先生不同於一般的古董家，但又不完全是一名藝術家，您怎麼看？
青柳龍太：從坂田先生的行為來説，他肯定是屬於藝術家的範疇，但他所收集的藏品又屬於古道具。其實坂田先生自己並沒有説一定屬於哪個範疇，都會有部分重合的地方。
藝術中國：在展覽紀錄片裏，您説當迷茫或者低落的時候就會到坂田先生那裏去，您在那裏感受到什麼？
青柳龍太：到坂田先生的古道具店，首先會被美和美的事物所治愈，同時會重新拾起對美的鑒賞的信心，有一點像去寺廟的感覺。並不一定要跟坂田先生聊天，就像是去廟裏拜一拜，看一看，然後在情緒穩定下來之後離開。
展覽現場，BY ART MATTERS天目裏美術館，照片由徐勁松拍攝
藝術中國：這個展覽體量很大，需要從十幾個藏家手中借作品，現場陳設也非常複雜，讓您堅持下來的動力是什麼？
青柳龍太：這個展覽其實在坂田先生還在世的時候就決定了，但很遺憾在展覽舉辦之前，坂田先生去世了。在彌留之際，他已經不能説話，但是還可以聽到。當時我去看望他，跟他承諾我一定會把展覽做好。坂田先生聽到之後，眼淚就一直從眼角流下來。當時的畫面我永遠難忘，無論再困難，我也要把這次的展覽做起來。
展覽現場，BY ART MATTERS天目裏美術館，照片由徐勁松拍攝
藝術中國：這是坂田先生的古道具第一次在日本之外展出嗎？
青柳龍太：這麼大規模、這麼多物品的展覽是第一次。一般展覽都會有一個主題，或強調年代、國家，這次展覽完全沒這個概念，對天目裏美術館承接這次展覽也是非常的感謝。
代爾夫特白釉陶盤，照片由三嶋一路拍攝
藝術中國：在坂田先生的古道具中，有一種東方文化的感悟之美，您認為與西方文化不同的是什麼？
青柳龍太：我認為，亞洲文化對美不會有一個固定的定義。在歐美文化裏，更喜歡那種一眼看上去很強烈的、很鮮明的美。在亞洲文化裏，並不一定有一個固定的標準，對於美沒有那麼具象化。
藝術中國：唐宋時期，日本很多遣唐使、僧人都與杭州有過很深的淵源，您和坂田先生對杭州有什麼獨特的感受？
青柳龍太：的確，自古杭州就有像茶文化等各種文化，日本與這裡的交流非常密切。日本從中國學習了很多，至今仍然保留。經歷了這麼長的時代，大家又在杭州一起交流，真的非常有感觸。同時，這次有機會可以再把當時從中國去到日本的一些物品，再帶回到杭州展出，有一種歸鄉的感覺。中日文化有很多相通的地方，相信來看展的觀眾也可以從中感受到很多。
板瓦，照片由三嶋一路拍攝
藝術中國：坂田的藝術哲學與日本“物派”之間有怎樣的深層聯繫？
青柳龍太：對於“物派”等藝術流派分類，可能在歐美等西方藝術界比較注重。他們注重理論，對藝術家進行派別分類。但在我們看來，對於美的欣賞是無關乎流派的。比如，日本的千利休、法國的杜尚……可能都與坂田的藝術思想有近似的地方。
藝術中國：您覺得坂田先生的思想和禪有怎樣的關係？
青柳龍太：雖然坂田先生沒有直接地説過自己跟禪有怎樣的關係，但他肯定是有受到禪的理念影響的。
礦工帽，照片由三嶋一路拍攝
藝術中國：今天我們的城市生活實際上處於一個物質過剩和氾濫的狀態，人工智慧等科技發展又使人更沉浸于精神的虛擬世界，您認為坂田先生這種對生活中“物”的審美，會對人的心靈産生怎樣的撫慰？
青柳龍太：這些物品都是由人手製作出來、被人使用過的物品，所以它身上有很多痕跡。在我看來，它其實是某人的遺物。當我們今天再看到這些東西，會感受到那些人曾經逝去的時光。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都讓人更真切地感受到時光的流動，更真切地感受到活著。因此，我認為古道具就是時間的結晶。
藝術中國：為什麼是“你我的選擇”（our choice）？看坂田先生的文字，感覺古道具店除了關於“美”的事物還有“人”的溫度，是否可以這樣理解?
青柳龍太：“你我的選擇”這個標題應該是坂田先生的書籍《孤芳自賞的尺度》最初的標題。我聽説由於出版商的決定，最終沒被採用。我所理解的坂田先生之所以能夠從事古道具店的工作，內心裏應該是有一股強烈的感激之情的，因為人們購買他的物品不僅是基於他自己的價值觀，還源自他們對這些物品的共鳴。另外，我個人對坂田先生也有很深的感情。就像我們有著共同的命運，是前輩，是戰友，是相互理解的人，是朋友。讓我感覺很親切。坂田先生其實並不太過友善隨和，他是一個嚴格且善良的人。
結業後的古道具坂田，照片由三嶋一路拍攝
藝術中國：坂田先生將自己的美術館被命名為“As it is”，源自柳宗悅的一次演講，但作為不同世代的人，坂田先生的古道具又有些不同，怎麼看待民藝在日本當代的延續？
青柳龍太：在日本，有一個説法叫“不易流行”。事物在時移世移不改本質的情況下不斷演變。坂田先生確實繼承了千利休和柳宗悅的美學傳統，但也有一些差異。隨著時代的發展，我們的生活方式也發生了變化。現在的民藝比柳宗悅時代更加注重設計，我認為它們正在轉變為更適合小型家庭的工具。與其説是宗教之美，不如説是真實的生活之美，可以用來豐富每個人日常中的普遍活動。當然，這種趨勢將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演變。重要的是，它的內核仍然保持不變。我認為柳宗悅和坂田先生對美的基本理念是一致的。每一朵花都會以適宜時代的方式綻放。
展覽海報
“古道具坂田：你我的選擇”
展覽日期：2024.03.21 – 2024.07.21
展覽地點：BY ART MATTERS 天目裏美術館
展覽地址：杭州市西湖區天目山路398號1號樓
開放時間：週二至週日（週一閉館） 12:00 - 20: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