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聖母子》局部
撰文_李宛潸
揚•凡•艾克的“光技”不僅藏在的細節中,更在畫面整體。《教堂聖母子》中描繪出了陽光射入教堂內的光影效果,類似這樣的操作在同期任何其他畫作中從未出現過,要等到17世紀的荷蘭黃金時代繪畫才會再次相遇,倫勃朗(1606-1669)和維米爾(1632-1675)都是兩百多年以後的人物了。
除了“變態”的光效,《教堂聖母子》中關於建築細節的描繪也十分“變態”,細到令人髮指的那種“變態”。而這卻是揚•凡•艾克的常規操作,在他的宗教畫中出現的各種建築,無一例外全都精細準確得如同攝影作品。許多學者試圖將揚•凡•艾克的作品與現實中特定的建築相聯繫,指定有原型,不然他畫不出這麼多的細節來。但經過研究之後得出了一個更變態的結論,揚•凡•艾克筆下的建築在現實中並不存在,他作品中所有的——所有的建築,全是他想像出來的。
藝術和建築歷史學家因此認為揚•凡•艾克一定擁有充足的建築知識,因為他所想像出的結構是他所認為的完美建築的理想化形式,比如《教堂聖母子》中尖柱廊上方出現的圓拱形三拱廊,這是在當時的教堂中近乎不存在的建築特徵,但卻近乎完美地被揚•凡•艾克畫了出來。
除了光效和細節,揚•凡•艾克對宗教畫表達的處理同樣是開創性的,他通過豐富而複雜的圖像元素構建嶄新的信仰世界,從另外兩位早期尼德蘭畫家代表人物范德魏登(Rogier van der Weyden,1399/1400-1464)和漢斯·梅姆林(Hans Memling,1430-1494)身上都能看到他們對揚•凡•艾克創新的繼承和發揚。當然,揚•凡•艾克不止影響了尼德蘭地區,他被認為是革命性的成就在阿爾卑斯山南北兩側廣泛傳播,而且與大多數他的同代藝術家不同,揚•凡•艾克的聲譽從未減弱,他在接下來幾個世紀中依舊受到廣泛的認可與尊重,其作品被不斷臨摹、複製、改編,對繪畫的發展産生著持續性的影響。
特展現場最後一幅宗教畫即是改編作品,原作出自揚•凡•艾克的晚期作品《噴泉邊的聖母》,如今由皇家安特衛普美術館收藏。改編作品出自一位南德畫家,據推測他可能曾在揚•凡•艾克工作室或是其繼任者的工作室內工作。也許受到早期義大利文藝復興的影響,改編作品中為聖母新添加了光環和面紗的元素。
《噴泉邊的聖母》,板面油畫,左圖*:揚•凡•艾克,1439,皇家安特衛普美術館藏;右圖:改編自揚•凡•艾克,佚名(South German Master),約1460-70
《噴泉邊的聖母》的改編作品比原作尺寸大得多,原作僅有19cm×12.5cm。《教堂聖母子》同樣是給人觀感很“大”、實際尺寸卻比想像要小得多的作品,它只有31cm×14cm,什麼概念?長度跟A4紙差不多,寬度大約只有A4紙的三分之二,揚•凡•艾克正是在這樣一個小空間裏構建出了一個大世界——螺螄殼裏做道場,那些繁雜精細的建築竟然出現在這樣一幅“微型畫”中,此刻只覺得更“變態”了。
“放大揚·凡·艾克:傑作中的細節”柏林特展現場佈局
大多數藝術史學家將《教堂聖母子》視為拆解後的雙聯畫的左翼,這樣袖珍的尺寸同上文那幅袖珍的男子肖像一樣,好處是實用性高,便於攜帶。壞處是,小小的畫面、大大的細節,裸眼能看清?這視力得需要多好才行,那些精妙的細節是必然會被錯失的……
其實特展現場已經夠貼心了,頭一次見著給每幅作品配了放大鏡的展覽。
不過就算被允許懟在畫框外的玻璃上用放大鏡看細節,但還是不過癮。
別愁,這問題有人給咱解決了。
當細節被放大
早在1604年,佛蘭芒畫家、詩人、美術史史學家和美學理論家卡雷爾·范曼德爾(Karel van Mander,1548-1606)就曾寫道:“幾乎可以數清人物身上的每一根毛髮、馬的尾巴和鬃毛,它們被凡·艾克畫得如此精妙細膩,讓所有人讚嘆不已。”幾個世紀後的今天依舊相同,人們仍然對這種精妙細膩的程度讚嘆不已。然而今天也有不同,人們可以借助科技更高清地欣賞這種精妙細膩。
通過上圖可以看到柏林特展現場的佈局,左側空間有兩個超清大屏的互動式視頻裝置,它以特寫的方式展示揚•凡•艾克現存全部20幅作品,超過三百處細節可以被放大。
這一項目由比利時皇家美術宮(Bozar)及布魯塞爾皇家文化遺産研究所(KIK-IRPA)共同開發,搜索“closer to van eyck”即可進入官網,本文開篇揚•凡•艾克作品全球分佈圖就是截圖自這個官網。揚•凡•艾克最著名的代表作《根特祭壇畫》是這個數字項目的起點,在官網中,它擁有一個獨立頁面。
《根特祭壇畫》*(Ghent Altarpiece)開啟後整體效果,揚•凡•艾克 &休伯特•凡•艾克(Hubert van Eyck,約1385/1390-1426),板面油畫,比利時天主教根特教區聖巴夫主教座堂藏品(Sint Baafskathedraal)
《根特祭壇畫》由揚•凡•艾克及其兄弟休伯特•凡•艾克為一對富有的貴族夫婦聯合創作,至1432年完成時,它是最為古老、也最著名的使用油畫而非蛋彩創作的板面畫,也是早期尼德蘭繪畫的奠基之作。這幅尺寸驚人的多翼式“開閉形”巨幅祭壇畫由20個獨立面板組成,閉合時的外立面有8幅作品,全部打開後有12幅作品在內裏。
《根特祭壇畫》*閉合後的外立面
當作品的高解析度圖像和數字微距照片被呈現,當用戶可以放大畫作的各個部分,當紅外反射成像和X射線攝影帶你虛擬窺視涂層表面,當修護前後的對比圖可以逐一圍觀……去無限接近那些“變態”的細節,你將收穫比使用放大鏡看原作更新奇的體驗,你將以裸眼無法企及的觀感重新理解揚•凡•艾克。
《根特祭壇畫》完成後不到十年,1441年6月,揚•凡•艾克在布魯日離世時,很可能還不到50歲。論歲數,出生於1390年的揚•凡•艾克夾在文藝復興奠基者多那太羅(Donatello,1386-1466)與安吉利科(Fra Angelico,1395-1455)之間。在他離世時,曼特尼亞(Andrea Mantegna,約1431-1506)和喬凡尼·貝利尼(Giovanni Bellini,1430-1516)不過10歲上下,文藝復興三傑中最年長的達·芬奇(1452-1519)還有十多年才會出生。從這個角度再看,大概會對這位義大利本土之外的“北方佬”拿出的成績更生敬意。
《根特祭壇畫》*主面板局部修護對比圖
相較于官網,柏林特展現場的交互視頻設置得更有沉浸感,你可以站在視頻前的指定區域,通過移動腳步來選定要被放大的細節。一幅畫的細節會關聯到另一幅傑作,迴圈往復,帶你穿梭于現實中幾乎永遠不可能匯聚一處的作品集群,讓你一次又一次淪陷於被無限放大的揚•凡•艾克的細節中。
先前覺得丟勒(1471-1528)已經夠細了,但當揚•凡•艾克被放大,才能體會到為什麼百年後丟勒旅行至尼德蘭、看到凡•艾克作品時差點兒看跪了的心情——凡•艾克的簽名是“盡我所能”,原來是“超能”的“能”。
《根特祭壇畫》*局部細節
“美妙藏在細節中”,這句話可以説是為揚•凡•艾克量身定制。當那些裸眼無法分辨的高清細節撲面而來,給人帶來的衝擊無以言表,你對此解釋不通又束手無策,甚至開始懷疑人生——那些是用裸眼甚至都無法看清的細節啊,那些是需要高清再高清放大後才能捕捉到的細節,而作為一個人類,揚•凡•艾克是怎麼畫出來的呢?要麼他的眼不是人眼,或者他的手不是人手。最終詞窮作罷。
這是與藝術同頻共振最美妙的時刻,仿佛有了生命,你眼見它活了過來。(本文配圖除*星標外,其餘作品均為作者拍攝自展覽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