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揚·凡·艾克:傑作中的細節”(Zoom on van Eyck:Masterpieces in Detail)特展現場,德國國立博物館群之柏林畫廊,2023年10月20日-2024年3月3日
撰文_李宛潸
15世紀初,早期北方文藝復興藝術最重要的代表揚·凡·艾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拓展了渲染可見世界的可能性,他在世時即被視為繪畫藝術的偉大革新者,在歐洲範圍內廣受尊敬。1550年,義大利藝術理論家瓦薩裏稱其為尼德蘭畫派的創始人和油畫技法的發明者,儘管這兩種説法存在史實錯誤,但對揚·凡·艾克身為早期尼德蘭畫派最偉大畫家的地位並無影響。直至今日,歐洲藝術史上也幾乎沒有任何畫家能以揚·凡·艾克同樣的才華和精確度來傳達可見世界的細節。
隸屬於德國國立博物館群的柏林畫廊擁有數量引以為傲的揚·凡·艾克收藏,包括三幅揚·凡·艾克的原作、兩幅其工作室作品以及四幅早期摹本,這九幅作品首次同臺亮相於特別展覽“放大揚·凡·艾克:傑作中的細節”。其中,三幅原作均由柏林畫廊修護後展出,嘆為觀止的細節在修護後得以再次展現(甚至出現了揚·凡·艾克的指紋)。特展另一亮點屬於能夠放大作品細節的互動式視頻裝置,揚·凡·艾克作品中取之不盡的細節和精湛的繪畫技法在高清鏡頭下重建了觀看者欣賞藝術的視界。
當揚·凡·艾克的指紋出現
有關揚·凡·艾克早年的生活記載甚少,多年來研究人員對他的確切出身以及成長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可能出生於14世紀最後十年間,家鄉是在今日比利時與荷蘭邊境處的弗拉芒小城馬塞克(Masseik)。他在史料中首次被提及是在1422年,三十歲出頭的揚·凡·艾克已是當時荷蘭的宮廷畫家。
研究人員不知道揚·凡·艾克是在哪接受的教育,但他顯然接受過不錯的古典教育,因為他了解拉丁語,且能在作品的銘文中使用希臘語和希伯來語字母,簽名也是用希臘字母設計的。揚·凡·艾克是唯一一位在作品上簽名的15世紀尼德蘭畫家,那些將近六百年前留在畫作上的“ALS ICH KAN”(盡我所能)是揚·凡·艾克名字的雙關語,也是藝術史上最早、也最為獨特的簽名之一。
揚·凡·艾克(Jan Van Eyck,約1390/1400-1441),左圖*:《阿諾菲尼的婚禮》,1434,板面油畫,倫敦英國國家美術館藏;右圖*:《阿諾菲尼的婚禮》中揚·凡·艾克的簽名
揚·凡·艾克的這種教育水準在當時的畫家中相當少見,他很可能也是因此備受勃艮第公爵菲利普三世(Duke Philip the Good of Burgundy,1396-1467)的喜愛。
綽號“好人菲利普”的菲利普三世是百年戰爭末期歐洲重要的政治人物,他作為瓦盧瓦王朝(Maison de Valois,于1328年至1589年間統治法蘭西王國)的第三代勃艮第公爵于1419年上位,在他治下,勃艮第公國的政治中心開始向被其吞併的低地國家(尼德蘭)轉移。1425年,揚·凡·艾克的前僱主離世,菲利普三世迅速把這位名聲在外的大師挖到了自己身邊。
“布魯日-根特”當時是低地國家核心大都會圈,正處於黃金時代的布魯日在全歐範圍內吸引了大量的藝術家、銀行家等重要人士前來,人口僅次於歐洲第一大城市巴黎。菲利普三世的一處宮殿就在布魯日,揚·凡·艾克于1429年也搬到那裏,一直住到離世。
菲利普三世是那種藝術家夢寐以求的完美金主,他給予了揚·凡·艾克很大程度的創作自由和豐厚報酬,揚·凡·艾克既不必擔心收入也不用顧忌審查,金主大王為他掃除後顧之憂,以便他可以“隨時隨地”想畫就畫。於是,揚·凡·艾克在布魯日迎來了聲譽與技術的雙增長,也迎來了自己揚起繪畫革命的創作巔峰期。
揚·凡·艾克習慣在畫作上簽名並標注日期的“好習慣”替後世的研究人員省了大事,這能讓人輕易辨別出他的作品,其歸屬的判定並不像早期尼德蘭畫派其他第一代藝術家那樣困難和不確定——這是好消息。壞消息是,由於他經常將自己的簽名寫在作品的畫框上,以至於不少標注都隨著原始畫框一併遺失了。更壞的消息是,揚·凡·艾克一生訂單無數,可惜那些傳説般的肖像畫、宗教畫、甚至風俗畫都沒能倖存下來。時至今日,僅有20件現存作品保有簽名或可以確定為揚·凡·艾克所作,其中9件帶有簽名和日期的作品均創作于1432年至1439年間。
僅存20件作品是什麼概念?憑“物以稀為貴”而著稱的維米爾還有30余幅作品能看呢……現在能理解只有3件真品的柏林畫廊為啥敢説自己擁有“數量驚人”的揚·凡·艾克了。
揚·凡·艾克現存藏品全球分佈圖,紫色框內為本次特展主辦方柏林畫廊藏品數,圖片來自“Closer to Van Eyck”官方網站(KIK-IRPA)
1434年至1437年被普遍認為是揚·凡·艾克創作“巔峰期中的巔峰”,柏林特展現場的三幅原作均創作于這一時期。自2015年起,柏林畫廊開始對館藏的這三幅原作進行系統性的技術研究和修護工作,本次特展正是持續八年工作的成果。
《紅帽男子肖像》中的人物看上去和《阿諾菲尼的婚禮》的男主十分相像,不過研究人員無法完全確認二人為同一人。但即便不是同一人,單憑長相,這位紅帽男人也應該是來自義大利、居於布魯日的阿諾菲尼富商家族中的一員。
揚·凡·艾克,左圖*:《阿諾菲尼的婚禮》,1434,倫敦英國國家美術館藏;右圖:《紅帽男子肖像》(Portrait of a Man with a Red Chaperon),約1435-40,板面油畫
《阿諾菲尼的婚禮》被認為是“西方藝術中最原始和最複雜的繪畫之一”,充滿象徵的元素不斷被人解讀。一直以來,《阿諾菲尼的婚禮》都是英國國家美術館鎮館之寶級別的收藏,而《紅帽男子肖像》在柏林畫廊的地位也屬於鎮館級別。
在修護之前,《紅帽男子肖像》因陳舊泛黃的凡尼斯層(Varnish,樹脂溶液)受損嚴重。綠色長袍上的顏料出現明顯的網裂,長年累月形成的細小裂紋使畫面模糊不清,整體顏色也跟著失真,比如臉和手呈黃色,長袍發棕,黑色背景變成灰色。部分“損傷”在過去曾被簡單粗暴的修護直接覆蓋,而那些覆蓋遮掩的潤飾(retouching)隨著老化逐漸變暗,又使畫作局部開始變得斑斑點點。大傷小傷新傷舊傷疊疊樂,揚•凡•艾克筆下精湛的細節不再可辨。
修護之前的《紅帽男子肖像》,上圖:肖像面部泛黃的清漆層;中圖:背景中的老舊潤飾;下圖:顏料層龜裂磨損
研究人員在高清顯微鏡下借助溶劑開始修護作品,泛黃的凡尼斯層被一小塊一小塊地清除。
泛黃區域內是未被清除的清漆
在被消除的凡尼斯層下,研究人員隨後發現有不透明的灰色層覆蓋在顏料之上,分析表明這是一層草酸鹽,該不溶性結晶層很可能是由於先前潮濕的儲存環境、細菌和污垢沉積物等各種因素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據研究人員推測,正是由於草酸鹽的形成而導致作品呈現渾濁暗沉的觀感,所以前人才會將光油般的凡尼斯當做油畫的保護劑使用。可惜治標不治本,凡尼斯只能在短時間內減緩渾濁暗沉的出現。
【區域1】未清理的老舊清漆層;【區域2】清漆去除後的草酸鹽層;【區域3】清除草酸鹽後,作品原有的綠色顏料層得以再現
清洗過凡尼斯層後,下一步便是解決草酸鹽,但這層很難溶解的草酸鹽局部已與顏料層混合,因此不能完全剝離它們。不過即便如此,修護後的作品已與先前大有改觀。
上圖:修護前;下圖:修護後
最意外的收穫是,修護著,修護著,研究人員在顏料層中發現了揚•凡•艾克當年留下的指紋,這份額外驚喜可以説是最佳禮物了。
白色箭頭所指即為高清放大後,揚•凡•艾克留在《紅帽男子肖像》中的指紋
相較于特展官方提供的修護後的作品圖,原作實際裸眼觀看效果更接近於我在現場拍攝的這張照片,顏色更為鮮亮,細節更為生動。人們總説再好的印刷品也無法展現原作之美,到展館去,到展館去,盡可能地去看原作,正是這個意思。(本文配圖除*星標外,其餘作品均為作者拍攝自展覽現場)
揚·凡·艾克,《紅帽男子肖像》(Portrait of a Man with a Red Chaperon),約1435/40,板面油畫,左上:修護前;右上:修護後官方圖;下圖:翻拍于“放大揚·凡·艾克:傑作中的細節”特展現場的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