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是20世紀藝術的特點
《特日的像》,134X70㎝,2009年作,134×70㎝,朝戈作品
導言:
在中國當代藝術界,朝戈是一位有著執著信念與理想的藝術家,在當今普遍浮躁的社會文化心理中,他以堅定的意志和對世界藝術的深刻見解,確立了自己的獨特風格。上世紀90年代,朝戈以一系列內斂而敏銳的人物肖像在國內比較早地發展出一種表現主義和心理精神分析的繪畫表現形式,朝戈的風景畫有著廣闊恢弘的視野和宏偉的詩意,堪稱西部草原的史詩圖卷。進入2000年後,朝戈進行了十國之旅,對世界藝術史進行了深入考察,之後的藝術風格更為寧靜而肅穆,具有精神的昇華感。近日,藝術中國記者對藝術家朝戈進行了專訪,朝戈對西方現代藝術的思考、2000年後個人藝術創作的轉變,地域文化與世界藝術的關係進行了闡釋。
藝術中國:您的作品,特別是90年代作品具備很強烈的直覺性和敏感性,這方面您能談談嗎?
朝戈:我們要有一個發展的藝術觀,在觀者面前呈現出未知。哲學家一是用條理分析的理性方式認識世界,還有就是用直覺認識世界,就是反理性主義。實際上世界比這兩種方式的認知都複雜。我在十幾年前接觸到梅洛-龐蒂的哲學,感覺挺有共鳴。他談的是知覺,藝術活躍的部分是知覺,感覺是看到的東西,知覺是感覺到的東西,它們有巨大的區別。
還有就是身體性,身體性是體驗性。你把一個事物仔細描摹下來,這不是體驗,你要體會它,把自己作為一個感受體,你感受的可能就會更深刻一些,又帶給你自我,這是我的藝術的一部分內容。你絕不是客觀主義,也不是完全主觀,這樣就産生出既和外部世界有根源,又和你的內在世界産生調動的結果。比如這個模特引起你很深遠的回憶,回憶的經驗在你描摹他的時候同時出現,這時候你的藝術既有客觀性,又有主觀性,這樣就比較豐富了。
《手機》,2023年6月作,57×99㎝,朝戈作品
藝術中國:評論家普遍認為您的繪畫非常注重人的心理分析,您是如何處理客觀對象和人的內在情感與經驗世界的相互關聯?
朝戈:你帶著知覺和身體性創作時,你的經驗世界就出現了,比如你在少年時候有一個挫傷,你可能在這個人身上就感受到了這個投射,這時你既有那種不可複製的客觀性,他也是獨特的,又引起了你的經驗性。我們跟這個世界的關係比較複雜,我不太喜歡客觀主義的藝術,看著很累;一種是太主觀了,他跟客觀外界缺少聯繫,他們之間的狀態會好一點。
藝術中國:您曾經講過洛佩斯、巴爾蒂斯等具象藝術家,他們有寫實性的一面,又有很強的精神性,您能分析下嗎?
朝戈:洛佩斯最典型的畫就是他的“衛生間”,我一直認為他的“衛生間”畫的最好,我還跟他進行過一次視頻對話。衛生間裏面有什麼呢?它有一種公共經驗,我們對現代生活有一種深層的經驗系統,這個經驗是埋藏的,你不知道它怎麼能出現,但是他畫這個題材的時候,竟然把這种經驗流露出來了。
馬桶和窗戶的杯子,1968-71 ,油畫, 143 x 93.5釐米,洛佩斯作品
這個經驗不是我們上廁所的經驗,也不在於他描繪衛生間多麼細緻,那是沒有意義的。而是這個衛生間竟然帶出了另外的公共經驗,帶出了另外的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又是我們大家都知道,但又説不清楚的世界,這個作品就了不起了。他實際上進入了心理描寫的階段,但是其他作品比如樓房、櫃子什麼的就比較表面。
藝術中國:我觀察這幅畫也有一種模糊記憶性的感覺。弗洛伊德是現代藝術繞不過去的人,您怎麼看他的藝術?
朝戈:“衛生間”有沉思性,時間性和回憶性,它帶有人類的經驗,就成為我們現在生活的一種心理呈現了。可能他本人沒有我們看得清楚,僅僅憑本能驅使畫出來了。我覺得心理學家談的公共潛意識這些問題都很好,藝術確實能進入這些領域,弗洛伊德進入了和性有一點關係的領域。他表達的不是那麼性感,也不那麼純潔。文藝復興的“維納斯”表現的女性美和弗洛伊德的美不一樣,這是現代人一種困擾之中的説不清楚的東西,而弗洛伊德抒發了那一層從來沒有被人類表達過的東西,這就是他的意義所在。
藝術中國:這幾位藝術家對您是否都有一些影響?
朝戈:這幾個都有影響,包括培根。
藝術中國:感覺您的作品和培根的面貌很不同。
朝戈:但是我知道他有很大的意義,他能表達出人內心的擾動。弗洛伊德受他影響非常大,這是二十世紀獨有的,他把這個表達出來了。
《草之屋》,2023年作,30×60㎝,朝戈作品
藝術中國:您認為西方二十世紀藝術主要特點是什麼?
朝戈:20世紀藝術的最主要的特徵是情緒和瞬間性。他就是表達此刻,他反對傳統藝術的所有標準,把永恒都否定了。碰巧我們處在一個高度變革的時代,瞬間始終是流變的,能掌握好瞬間,始終保持最好狀態的人極少,浪漫主義在時間上就比較瞬間,但浪漫主義一定會衰落,比如德拉克羅瓦,他的後期作品就不好看了。弗洛伊德很有才華,但他就停止在這,他就不往前走,他沒有彼岸,我覺得這是20世紀的局限性。二十世紀不是説沒有成績,他有一部分表達的成績,他表達的經驗是科學的,很多藝術家做了很大的努力。
將情緒與永恒融合
藝術中國:您之前多次講到十國行對您的重要性,它主要對您産生了怎樣的影響?
朝戈:當時中央美院派我去西班牙皇家美術學院學習。我就趁這個機會看看更多的東西,當時整個歐洲對中國旅遊不開放,我們以留學生的身份到各個國家博物館參觀學習。我當時受到希臘早期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觀點影響,他認為西方文明最早都源自東方。
藝術家朝戈在義大利威尼斯,1999,朝戈作品
西方指的東方主要是西亞、兩河流域和埃及,我當時的心情還很澎湃,我要大維度看人類藝術的歷史,我就按順序先去了埃及。埃及的藝術,我和同去的雕塑係老師都感覺極其震撼,比文藝復興偉大多了,回頭再看文藝復興就是茶壺裏的風暴。我們能感嘆早期文明是多麼的燦爛,超出我們的審美和教育的限制,我們只知道人類這幾百年的藝術,實際上幾千年前已經是高峰了。
希臘受埃及影響尤其大,希臘對埃及藝術的評價是他們獲得了1萬年的勝利,他們知道這個東西真了不起。之後我又去了羅馬、法蘭西,荷蘭這麼一路走下去,我心中的焦慮慢慢消散了,我不再考慮20世紀的這些藝術的限制,我們知道人類曾經有更加偉大的藝術,他們有更強的內心的聲望和崇高的心靈。
藝術中國:您對西方藝術的歷史流變有怎樣的思考?
朝戈:這一路參觀我就在反思繪畫的歷史,比如西方油畫在宗教表達的時候,油畫的三維空間感放在教堂裏像一個黑洞,很不舒服,而壁畫在教堂裏從內容到形式高度吻合,獲得了極高的舒適感。再一個就是持久性,西方二十世紀的現代藝術實際上是否定了傳統藝術的恒定性。
《草原一日》,2021年創作,96×72㎝,朝戈作品
藝術中國:2000年後您的作品更加肅穆和穩定,和早期比較敏感的作品差異很大,您是出於怎樣的思考?
朝戈:90年代後期的作品是90年代初情緒的延續。作品時間性表達就是片刻,比如一個黃昏時焦慮的描寫,是在此刻一個人亢奮的情緒。到了後期我就沒有再推出《敏感者》《沉默的朋友》這樣的作品,這些作品不斷地在表達情緒,但這套語言系統會衰落。還有一個關於藝術的國際化,我用什麼面貌來參與國際藝術體系,這個時候我有比較大的困境。
所以我要找到更加穩定,視覺上更加持久的東西,這兩點體現在2000年之後的一批作品中。我在某種程度上調整了原來情緒化的情況,比如90年代初它是以情緒作為核心的,但是情緒發展後就會越來越鬆散。那麼我就要有更加凝固而永恒的東西,才能滿足自己。我後來的作品降低了時間的此刻性,但情緒還是有的。
《低飛》,2023年創作,朝戈作品,30×44㎝,朝戈作品
藝術中國:可以説您在經歷過一段困境後,尋找到了比較恒定的形式。
朝戈:我曾經矛盾過很久,別的畫家要麼表現主義,要麼古典主義,他沒有矛盾。我大概七八年有一次迴圈,從古典主義轉向表現主義,然後再轉回古典主義,我很徘徊。2000年之後,我把情緒消化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形式中。現在我的作品裏面還是暗含著情緒,但是我以恒定性為主導,不再跟著情緒走。實際上我在調動兩種力量,一是情緒還在,還有我一定要注入一種稱之為永恒的東西,其實我達到的是這兩種東西的融合,有時候某一個成分大一點,有時候少一點。它跟真正西方油畫的古典主義不一樣,古典主義沒有情緒,很乾淨的描寫一個事物,沒有暗示,就像達維特的作品那樣的作品。但我的畫直覺要強烈一點,直覺是現代性的最主要的渠道,現代藝術的一部分特徵我是遵守的。
藝術中國:是否可以理解為您將直覺情緒消解在這種恒定性中?
朝戈:恒定支配情緒,但還是保存著這些東西,其實我的藝術是跨越古典和現代的融合,這樣兩個類型的藝術家都可以進入我的作品。比如古典的藝術,雖然畫的挺細,但他直覺的成分很低,這方面還是早期的藝術做得好,精神化比較重要。
《手套》,2020年作,44×55cm,朝戈作品
藝術中國:您之前的風景作品往往是大山大水,表現比較崇高的事物,近期的作品開始關注一些小的事物,這出於怎樣的考慮?
朝戈:藝術家很容易在一個模式裏不斷工作,這時候你的感受已經不新鮮了。你對事物的興趣很重要,你只要在探討這個事情,腦子裏就會出現一些新東西,你嘗試後效果或好或差,但它可以回到你的主流敘事中去,使之更豐富。如果我總是不動的話,給人的感覺就是做人文勘驗,再沒有發現新的世界,人們就厭煩了。
藝術中國:您認為什麼因素驅動您對事物進行不斷試驗和探索?
朝戈:關鍵還是你怎樣看待事物,比如我畫靜物,我畫的是東西嗎?義大利的莫蘭迪就畫瓶子,阿列卡就關注日常生活,他們的內容是固定的。但是我可能就不走這條路,我看到的不是一個固定的東西。你對世界的觀看,比你選擇了世界的什麼還重要。始終要有一個對世界的研究態度,不要把自己的風格限定在一個局限之中。
(採訪人:劉鵬飛 受訪人:朝戈 圖片來源:朝戈)
朝戈
朝戈,1957年1月出生於內蒙古呼和浩特,祖籍內蒙古興安盟索倫,蒙古族,曾用名朝革,中國當代油畫家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 ,其主要繪畫作品有《敏感者》《莊嚴的人物》《窗前人物》《沉默的朋友》《兩個人》《陽光下的克魯倫》《西部》等。
朝戈于1978年—1982年就讀于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係,畢業後獲得學士學位;1982年—1985年,任教于內蒙古師範大學 ;1987年,在中國美術館參加“首屆中國油畫展”,另創作作品《蒙古女像》《極端者》等;1989年,在美國參加“現代中國繪畫展”,另創作作品《寬闊的風景》《紅光》等;1990年,創作作品《敏感者》《年青的面孔》等;1996年,在中國美術館參加“首屆中國油畫學會展”;1999年,參加“巴黎伊西國際雙年展”,並在法國、義大利進行考察;2000年10月—2001年7月,獲得西班牙國家獎學金,赴馬德里原皇家美術學院學習,並對歐洲各國進行藝術考察;2003年,在中國美術館參加“第三屆中國油畫展”和“北京國際雙年展”。另對希臘南部波羅奔尼撒半島進行藝術考察;2004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精神的維度“朝戈丁方畫展”;2005年,在中國美術館參加“北京國際雙年展”“第二屆當代中國山水畫、油畫風景展”和“大河上下—新時期中國油畫回顧展”;2006年,在義大利羅馬維多利亞國家博物館舉辦“經典的重生—中國著名藝術家朝戈繪畫作品展”;2007年,獲得吳作人藝術獎 ;2011年3月,在中國油畫院美術館舉辦“瞬間與永恒:朝戈藝術三十年”朝戈繪畫藝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