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鑰匙》, 2015,2019,舊鑰匙,威尼斯船,紅色羊毛, 第56屆威尼斯雙年展日本館展覽現場圖,攝影:Sunhi Mang 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當身體消逝時,靈魂將何去何從?
一根根絲線,編織時間的維度,
糾纏著內心,溫柔與張力並存。
撰文_黃雪瑩
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華南首展——正在深圳美術館展出,展覽由森美術館館長片岡真實女士策劃,2019年在東京首展,後巡展至釜山、台北、上海、布裏斯班、雅加達,深圳是其巡展的第六站。這次深圳美術館的鹽田千春個展是繼2021年在上海展出後,再一次在國內的大規模個展,同時也是深圳美術館龍華新館的開館大展之一。“顫動的靈魂”呈現了她極富個人特色的作品——用紅線或黑線相互糾纏貫穿整個空間的大型裝置,也展示了圖片、視頻檔案以及繪畫、雕塑等作品,帶觀眾回顧她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至今的創作歷程。
2005年,被診斷出卵巢癌,2017年,癌症復發。在鹽田千春獨特的生命體驗裏,火災的記憶和疾病的陰影,勾勒出她內心最深處的恐懼與無助。她在命運的不確定性中,不斷體驗著生命。
不存在的存在
在京都精華大學的學習期間,鹽田千春受到了村岡三郎老師的啟發—佛教“即身佛”的典故:偉大的僧人自願被活埋,以示“生”的意義。讓她對生死有了全新的領悟。自我的不存在,成為領悟存在的關鍵。從此,鹽田以自己的皮膚痛感進行創作。
《成為繪畫》,行為,1994年 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腐蝕性的顏料像酸液一般附著在皮膚上灼燒著,那第一件作品的殘留,幾個月後才被徹底清理,仿佛延續了藝術的生命,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記。這是她將身體作為表達方式的起點,以痛感理解存在,探索自我與藝術的聯結之途。
《成為繪畫》,行為,1994年 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當我們拔掉長在我祖母被埋葬的地方的雜草時……想像我拔草時可能會聽到祖母呼吸的聲音,這讓我感到恐懼。”
基於這份兒時回鄉掃墓的回憶,泥土成了鹽田早期表達死後歸宿和生命起源的象徵。
在京都精華大學油畫係的學業完成後,她踏上柏林之旅,成為阿布拉莫維奇的學生。在一次特殊的課程中,她經歷了十五天的斷食。鹽田將泥土、自我融入自然之中,尋求著回到日本的路徑,探索著對歸屬的渴求。
第二皮膚
衣物曾是某個人的親身衣著,被視為個體的第二皮膚。當人離去,回憶依然纏繞其中。在2001年橫濱雙年展上,鹽田千春的作品《皮膚的記憶》讓她開始在日本和國際上受到廣泛的關注。
《皮膚的記憶》,22件衣服 泥水,2001年 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22件泥水浸染的巨型連衣裙,由細線引領自高高的屋頂緩緩垂落,整齊排列于展廳之中,靜謐而淒涼,流露出一股莊嚴的儀式感。泥濘的“切膚之痛”突顯了藝術家內心的焦慮與憂慮。
內與外
在柏林藝術大學求學時,鹽田千春租借了一間東柏林的公寓作為工作室。身體與居所間的關係,一直是藝術創作中常被提及的話題。彼時的柏林墻剛剛倒塌不久,長達28年的東西柏林封鎖期間,“望向窗外”成為人們與外界交流的唯一途徑,同時也清晰地勾勒了內外的界限,窗戶成為“墻”的一部分。
內與外,2019,舊木窗,“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展覽現場圖,森美術館,攝影:Sunhi Mang 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通過收集廢棄的木窗,組合成一道弧形墻壁。這個“墻”承載了分割時間和空間的多重內涵,代表了區隔和聯結之間微妙的關係。它是透明的,墻外的景象清晰可見,卻無法實質地與外界産生互動。這種夾縫間的存在,成為了她對於跨文化身份認知的特殊痕跡。
內與外(局部),舊木窗,:“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展覽現場圖,深圳美術館,2023,攝影:黃雪瑩
從早期的“區隔”到後來的“聯結”,這代表了她藝術創作的發展與內在的轉變。後來,線成為另一個見證她轉變的元素。
紅色的連接,黑色的宇宙
“編織讓我能夠像繪畫中的線條一樣去探索時間和空間。線逐漸累積構成一個面;我創造了無限的空間,逐漸延展,好似形成一個宇宙。”
《對話DNA》,2004 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DNA不僅僅代表著人類的生物學起源,它還象徵著人類的集體記憶、旅程和神話的根源。數百隻鞋子,各自代表著獨特的個體歷程,承載著記憶的分佈。它們被一根紅色線條聯繫在一起,共同構成了巨大的放射狀扇形結構。在這個結構內,世界各地的足跡與個體旅程最終歸於同一個代表著全人類共同記憶的神性光源。
“在我的作品中,紅線聯繫血液和生命,黑線牽動夜空和宇宙。”
《靜默無聲》,2002/2021,燒焦的鋼琴和椅子、黑線展覽現場圖:“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深圳美術館,深圳,2023,攝影:黃雪瑩
行進至深圳美術館展廳深處,是另一番景象:互相纏結交織在一起的紅線換成了漆黑的顏色。它們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裹住60把焦黑的椅子和一張燒焦的鋼琴。
靜默無聲 2002 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等待 2002 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焚燒是她的早期作品中最頻繁出現的場景之一。《靜默無聲》的創作源泉根植于童年的創傷和那些難以磨滅的記憶。她目睹了鄰居家的一場火災,大火中鋼琴燃燒的聲音,成為了一段記憶中無法抹去的經歷。多年之後,她試圖將這段難以抹滅的樂音,以視覺化的方式展現在作品中。鋼琴四週纏繞著密密麻麻的黑線,形成了一張由記憶編織而成的網,在這片寂靜之中,被焚燬的鋼琴仿佛在奏響一曲無聲的奏鳴曲。
《靜默無聲》,2002/2021,燒焦的鋼琴和椅子、黑線 :“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展覽現場圖,深圳美術館,2023,攝影:黃雪瑩
有別於《尋找DNA》呈現的觀念,《積聚——尋找去處》被視作“死亡”的終極歸宿,聚焦于死亡的不可逆性。鹽田在德國蒐集了大量的舊行李箱,並在箱內安置了微弱的震動裝置,將每個行李箱從上到下垂吊。
《積聚——尋找去處》,“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展覽現場圖,深圳美術館,2023,攝影:黃雪瑩
這些懸挂在半空中的、微微顫動的行李箱,呈現了一個緩慢升上天空的軌跡,表現了一個時間切片下不確定的空間歸屬。在她的觀念中,行李箱成為了一種象徵,一種代表個體追尋歸宿卻最終無法逃脫命運的狀態。這些箱子承載著無數個故事,它們所體現的死亡和不可擺脫的宿命,代表了使用過這些箱子的人在無法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宿中走向死亡。
生命的織就
“我真的沒有辦法形容自己那個時候的惶恐、不安。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展覽的開幕?”
“如果我不在了,我12歲的女兒、我的先生怎麼辦?
他們沒有我,日子又怎麼過?”
當癌症再次襲擊鹽田千春,她逐漸展現出一種與世界和解的態度。她開始關注肌膚之下的人體及其器官,將外部的探索逐漸轉變為對生命居所的領悟。她不斷探討如何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做連結。
《外在化的身體》,2019,牛皮、青銅,“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展覽現場圖,攝影:Sunhi Mang,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在癌症手術之後,我進行了一些抗癌治療,而在治療過程中,我一直覺得我被放在輸送帶上,一關一關地接受治療處理,這讓我覺得我的身體和靈魂是分開的,有時候甚至會覺得,我的靈魂追不上我的身體。”
作品《外在化的身體》正是在這段時期創作的。鹽田將自身身體部位鑄造成模型,使用紅色皮革代表血液和內臟。她用紅絲線將這些殘缺的身體部位聯結在一起,表達了對生命議題的思考。
《外在化的身體》,2019,牛皮、青銅,“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展覽現場圖,攝影:Sunhi Mang,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細胞的生長與毀滅不斷發生,身體在自身戰鬥中支離破碎,但生命的意志卻堅韌地將這些破碎連接在一起,重新將接近毀滅的身體整合為一個完整的整體。
《不確定的旅程》現場圖:“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深圳美術館,2023,攝影:黃雪瑩
紅色的棉線揭示了血脈和生命錯綜的關係,編織成瀰漫整個大廳的網路,這些紅色血絲的映襯,突顯了生命與回憶之間的聯繫。這網路如同鮮血般的色彩,象徵著連接,而船則成了漂泊之旅的象徵。身體、生命和個體身份的不確定性成為鹽田個人風格的最突出表達。
《手中的鑰匙》, 2015,2019,舊鑰匙,威尼斯船,紅色羊毛,展覽現場圖:第56屆威尼斯雙年展日本館,義大利,威尼斯攝影:Sunhi Mang (圖源:https://www.chiharu-shiota.com/)圖源:鹽田千春官網(www.chiharu-shiota.com)
在2015年威尼斯雙年展上的作品《手中的鑰匙》,鹽田向公眾徵集了50000把廢棄的老舊鑰匙。這些人體形態的鑰匙代表著5萬人的個人生活和記憶,通過紅色絲線在一個嶄新的空間中得到了聯繫。兩隻陳舊的木船負載著天花板上垂落的記憶。“當小船由於陳舊而無法向前,上方的鑰匙又會為我們開啟怎樣的大門?鑰匙是否還在我們的掌控之中?未來和機遇又是否由我們自己而抉擇?”
《時空反射》現場圖:“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深圳美術館,2023,攝影:黃雪瑩
這遍佈整個展廳的的編織線使她成為了最“網紅”的藝術家之一。她曾問過幾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你怎麼理解靈魂?”一個女孩説:“靈魂就像一個房間,有些事情你忘記了,但是當你重回事發地,記憶又會回來,靈魂永遠不會被毀滅。”
每一次展覽如同踏入一室之私,在她的世界裏被糾結纏繞,柔軟而堅韌,輕盈卻壓抑,寂靜而孤獨,混沌卻清晰。
現場圖:“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深圳美術館,2023,攝影:黃雪瑩
《串聯微小回憶》 2019/2021,“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展覽現場圖,深圳美術館,2023,攝影:黃雪瑩
如果説黑色的線意味著死亡與痛苦的記憶,那麼紅色的線便意味著生命的色彩與對未來的希冀。鹽田千春通過非常私人的物品來編織敘事,用線作為物體之間的連接,作品不直接表現人,卻在鉤織中處處顯人跡。
向死而生,千里之外的這場奔赴,雖素未謀面,心緒卻交織如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