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_ 李莞潸
中元節來了,適宜聊點鬼話(不是)。
德國柏林不久前曾舉辦了一場極為cult的藝術展覽“夜之魅影:《諾斯費拉圖》100週年”,主角是《諾斯費拉圖》這部于1922年上映的無聲電影,它不僅是吸血鬼電影的鼻祖,在未來百年間還對當代藝術和日常文化産生著持續的影響。
下圖:《諾斯費拉圖》(Nosferatu)電影海報,阿爾賓·格勞(AlbinGrau,1884-1971),約1922
從1980年代猛鬼街系列電影中的恐怖主角弗萊迪,到《辛普森一家》,都在致敬諾斯費拉圖經典不朽的尖爪形象。
左上:電影《猛鬼街》海報;右下:《辛普森一家》動畫劇照;右上&左下:《諾斯費拉圖》電影海報,阿爾賓·格勞(AlbinGrau,1884-1971),1920年代
電影上映70週年時,執導《教父》系列的大導演科波拉以《諾斯費拉圖》為原型,翻拍出一部《驚情四百年》,加裏·奧德曼、安東尼·霍普金斯加上顏值巔峰期的薇諾娜·瑞德和基努·裏維斯共同演繹了這個故事。
然而,如果沒有藝術史上的先例,《諾斯費拉圖》的誕生也是不可想像的。比如,電影布景設計的草圖會讓人聯想到戈雅的蝕刻版畫、德國浪漫主義以及20世紀初期奇幻藝術的身影。於是在展覽現場出現了跨越時空、別出心裁的藝術交流,19世紀德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大衛·弗裏德里希、蒙克、奧地利象徵主義和表現主義畫家庫賓等藝術家的作品,與《諾斯費拉圖》的電影海報、劇照、手稿等等同場相遇,出乎意料卻毫不違和地為大家提供了一次大聊特聊藝術“鬼話”的機會。
1922,恐懼巨輪啟航
在法國作家及詩人、超現實主義的創始人安德烈·布勒東 (André Breton,1896-1966)看來,《諾斯費拉圖》是超現實主義的重要作品。
布展cult的現場從入口處開始就十分超現實主義,需要先穿越一道從埃及搬運至德國柏林的神廟廟門才能進入展廳,仿佛跨越藝術時空,看客隨即登上百年前的恐怖巨輪。
“夜之魅影:諾斯費拉圖100週年”紀念特展(Phantoms of the Night:100 Years of Nosferatu)海報&現場,展館:德國國家博物館之夏夫-格斯騰貝格收藏館 (SammlungScharf-Gerstenberg),展覽時間:2022年12月16日-2023年4月23日
《諾斯費拉圖》于1922年在德國柏林首演,彼時,正值德國“黃金的二十年代”(GoldeneZwanziger)。經濟上升、自由主義價值觀蔓延、實驗性和創造性是藝術領域的追求對象……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終結于1929年華爾街崩盤的黃金二十年代,柏林正處於尖端創新文化的中心。
左上:《諾斯費拉圖》電影海報墻;右上:電影海報素描,阿爾賓·格勞(AlbinGrau,1884-1971);下圖:1922年電影在柏林的首映場地
《諾斯費拉圖》被諸多權威媒體評為默片時代最佳傑作之一,它由默片時代最有影響力的導演之一、德國電影先驅弗裏德里希·茂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1888-1931)執導,他被視為1920年代德國表現主義電影的代表人物。茂瑙于1926年前往美國好萊塢發展,赴美後他拍攝的第一部作品《日出》(Sunrise: A Song of Two Humans)拿下第一屆奧斯卡金像獎傑出藝術作品獎。
這部電影是銀幕上出現的第一個吸血鬼故事,是有史以來最具標誌性的恐怖電影之一,也是後世每一部恐怖片的老祖宗,其文化影響力無法估量。但創造這部電影的首要關鍵人物其實並不是導演茂瑙,而是該片的聯合製片人兼藝術指導,阿爾賓·格勞。
“自畫像”,阿爾賓·格勞,油畫,1918
從服裝、分鏡到室內布景,再到電影上映宣傳期的海報、媒體配圖等全套視覺素材……可以説,整部影片所呈現出的“表”和“裏”都出自阿爾賓·格勞的手筆,沒有他,《諾斯費拉圖》不會在藝術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更無法擁有如此長的藝術生命力。
上圖:《諾斯費拉圖》電影宣傳圖,阿爾賓·格勞;下圖:電影主角“吸血鬼”在片場休息時的照片
1884年,阿爾賓·格勞出生於德國萊比錫。他的生日是12月22日,摩羯座開始的第一天。這個象徵著冬天開始的星座,在占星學中被評為“天使與魔鬼兼併融合的星座”。
成年後的格勞不僅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和建築師,還是神秘學的終生追隨者,他對占星術、煉金術以及魔法般的神秘主義研究頗深。1921年,格勞與商人恩裏科·迪克曼共同創立了電影製片公司Prana-Film,就是為了出品關於神秘和超自然的電影。來看看格勞為自己和公司設計的名片,神秘符號學玩得那是相當溜。
決定要拍攝《諾斯費拉圖》之後,格勞邀請茂瑙擔任導演,又請來了默片時代在德國表現主義電影圈內同樣極具影響力的亨裏克·蓋林(HenrikGaleen,1881-1949)來改編劇本,自己則接管了影片的藝術指導。
除了布景、服裝、分鏡、海報,電影中出現的各種神秘學符號和魔法字母都是拜格勞所賜,甚至連精美的字幕書法都是由他撰寫的——可以這樣講,格勞以一己之力打造出了《諾斯費拉圖》的藝術氣質。
1922年電影上映時期媒體宣傳圖,阿爾賓·格勞
於是,他來了,他來了,格勞帶著自己的藝術素養走進了《諾斯費拉圖》。隨便來幾張電影截圖,你能從中看到德國浪漫主義畫家大衛·弗裏德里希的油畫,也能看到西班牙浪漫主義先驅弗朗西斯科·戈雅的版畫,以及現代表現主義繪畫先驅、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平面蝕刻。
上圖:電影劇照;下圖:“孤樹”(Der einsame Baum),大衛•弗裏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1774-1840),1822,德國柏林國家畫廊館藏(Nationalgalerie,Staatliche MuseenZu Berlin)
上圖:電影劇照;下圖:“Tantalo”《奇想集》(Los Caprichos,另譯“狂想曲”)銅版畫系列80幅中的第9幅,戈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1797-1798
上圖:電影劇照;下圖:“月光.祥雲之夜”(Moonshine.Night in Saint Cloud),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1895,德國國家博物館之版畫素描博物館館藏
上圖:電影劇照;下圖:“空房子”(Und leer waren die Hauser),奧地利藝術家斯特凡·埃格勒(Stefan Eggeler,1863-1944),1921,德國國家博物館之夏夫-格斯騰貝格收藏館館藏
《諾斯費拉圖》電影中所有的室內設計均出自格勞工作室,在展覽現場,布展方將格勞的其中一張室內設計手稿與另外三幅作品同置一隅,頗為令人玩味。三幅作品分別出自法國象徵主義畫家雷東、捷克著名版畫家弗朗齊歇克·科布利哈、以及“維也納分離派”成員、奧地利畫家弗蘭茨·塞德拉切克,這三位藝術家均以神秘主義氣息而聞名。
電影《諾斯費拉圖》場景設計,阿爾賓•格勞,鉛筆畫,1922
“教堂之窗”(Church Window),雷東(Odilon Redon,1840-1916),1890-1895,木炭素描,德國國家博物館之夏夫-格斯騰貝格收藏館館藏
愛倫·坡作品插圖,弗朗齊歇克·科布利哈(Frantisek Kobliha,1877-1962),20世紀初期,捷克拉貝河畔羅烏德尼采畫廊館藏(Galerie moderního umění v Roudnicinad Labem)
“樹上幽靈”(Spectre above the Trees),弗蘭茨·塞德拉切克 (Franz Sedlacek,1891-1945?),1932,水墨畫,奧地利 OÖ Landes-Kultur GmbH 藏品
弗蘭茨•塞德拉切克還畫過一幅《悲傷幽靈》,和諾斯費拉圖放在一起看,甚是有趣。
左圖:電影劇照;右圖:“悲傷幽靈”(The Sad Spectre),弗蘭茨·塞德拉切克,1913,奧地利 OÖ Landes-Kultur GmbH 藏品
關於大吸血鬼的怪奇物語
“Nosferatu——這個詞聽起來難道不像是死亡之鳥的午夜叫聲嗎?當心,別説出來,以免生活的影像褪色成陰影,幽靈般的夢會從你的心頭升起,以你的血液為食。”
格勞是在一戰期間在德國軍隊服役時萌生了拍攝吸血鬼電影的念頭,當時一位塞爾維亞的農民告訴他,自己的父親是一名吸血鬼,不死族中的一員。
“Nosferatu”一詞確實可能源自古老的羅馬尼亞語,翻譯過來大約是“難以忍受/令人反感的人”或“不潔的精神”,總之與“惡魔”同義。
上圖:“魁魅“(Der Golem),雨果·史坦納-普拉格(Hugo Steiner-Prag,1880-1945,波希米亞裔德國插畫家、舞臺設計師和教育家),1916,柏林猶太博物館館藏(Jüdisches Museum Berlin);下圖:電影劇照
另一種説法是“Nosferatu”來自希臘語,意為“瘟疫攜帶者”——吸血鬼在電影中登場時帶來了成群結隊的老鼠,他不僅是瘟疫攜帶者,更是超級傳播者。細看格勞設計的海報,其中有很多老鼠的身影。
格勞構思拍攝《諾斯費拉圖》的時期恰逢「西班牙流感」爆發,從1918年至1920年,當時世界人口約三分之一感染,那次流感是人類歷史上僅次於黑死病致死人數最多的流行病。除了流感,一戰期間東歐部分地區因跳蚤傳播斑疹傷寒的死亡人數也超過了戰亡者。所以在整部電影中,老鼠、鬣狗和蜘蛛總出現在畫面中便不足為奇,主角吸血鬼的手也被設計成長得像蜘蛛的長腳。
左圖:電影明信片,阿爾賓•格勞;右圖:“蛛網下的憂鬱”(Die Melancholie,Die Spinne),大衛•弗裏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1774-1840),約1801/03,德國法蘭克福施泰德藝術館館藏(Städel Museum)
上圖:“蜘蛛”(Die Spinne?),庫賓(Alfred Kubin,1877-1959),1909,德國國家博物館之版畫素描博物館館藏;下圖:電影劇照
上圖的一幅《蜘蛛》出自奧地利版畫家、插畫家庫賓,作為象徵主義和表現主義的重要代表,他的藝術風格對格勞的影響不言而喻,展覽現場布有多幅他的作品。
左圖:電影劇照;右圖:“紅衣主教”(Cardinal),庫賓,1919,德國慕尼黑倫巴赫之家市立美術館館藏 (StädtischeGalerieimLenbachhaus und Kunstbau München)
上圖:“海之幽靈”(The Sea Spectre),庫賓,約1905,奧地利薩爾茨堡現代美術館館藏(Museum der Moderne Salzburg);下圖:電影場景設計圖,阿爾賓•格勞,1922
上圖:“妖獸”(Mythical Creature),庫賓,約1903/04,奧地利 OÖ Landes-Kultur GmbH 藏品;下圖:電影截圖
關於吸血怪物的傳説自古以來並不鮮見,18世紀末德國-瑞士裔英國畫家約翰·亨利希·菲斯利的《噩夢》,19世紀末德國象徵主義畫家和雕塑家馬克斯·克林格爾的作品中都出現過吸血怪的身影。
上圖:“關於尋找一個手套的釋義”(A Glove,fol.9:The Abduction),馬克斯·克林格爾(Max Klinger,1857-1920),1882,蝕刻版畫,德國國家博物館之版畫素描博物館館藏;下圖:“噩夢”(The Nightmare),約翰·菲斯利(Johann Heinrich Fussli,1741-1825),1790/91,德國法蘭克福歌德故居藏品(Frankfurter Goethe-Haus)
格勞所繪電影海報中的怪物像是吸血蚊和食蟻獸的混合體,與庫賓曾經畫過的吸血生物更為接近。
左圖:電影海報,阿爾賓•格勞,1921;中圖:“火星居民”(Inhabitant of Mars),庫賓,1912-1915,維也納阿爾貝蒂娜博物館館藏(ALBERTINA Museum Wien);右圖:“吮吸者”(The Sucker),庫賓,約1903,德國國家博物館之夏夫-格斯騰貝格收藏館館藏
西班牙超現實主義巨匠達利曾畫過一幅小小的《食蟻獸》,也有長長的嘴,是送給超現實主義創始人安德烈•布勒東的藏書票。1969年,達利在巴黎街頭“遛”一隻食蟻獸的場景被法國攝影師帕特裏斯·哈班斯定格為經典畫面,這位攝影師最著名的攝影是在1968年墨西哥城奧運會上拍下兩名美國黑人運動員舉起戴著黑手套的拳頭的場景。
上圖:“食蟻獸”(The Anteater | Exlibris for Andre Breton),達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約1930,私人收藏;下圖:“巴黎街頭的達利與食蟻獸”,帕特裏斯·哈班斯(Patrice Habans,1937*),1969,私人收藏
吸血鬼一直是集體焦慮和偏見的一面鏡子,進入19世紀後,這個怪物開始被高度政治化,比如馬克思用吸血鬼比喻資本主義的運作,像吸血鬼一樣,資本靠吸勞動力的血而生存。
電影《諾斯費拉圖》的故事改編自小説《德古拉》(Dracula),由愛爾蘭作家布萊姆·斯托克(Bram Stoker,1847-1912)創作于1897年,“德古拉”也因此成為吸血鬼的代名詞。
十分cult的是,格勞在投資拍攝《諾斯費拉圖》時並未正式購買小説的改編版權,以致被作家遺孀提起版權訴訟,電影上映的1922年,格勞的電影製片公司就被告到破了産。電影票房也不理想,1924年,法院還下令銷毀《諾斯費拉圖》的所有底片和副本,但並未付諸實施,今天人們才能看到這部與電影《大都會》齊名的劃時代之作。
展覽現場
最後再講一件cult的事,“夜之魅影:《諾斯費拉圖》100週年”的展覽方與德國紅十字會合作,如果你願意獻血,就可以免費參觀這個展覽——看一個關於大吸血鬼的特展要出點兒血,想出這個主意的人也是絕了。(作者_李莞潸,本文阿爾賓·格勞作品均由瑞士圖書館 Cantonal Library of AppenzellAusserrhoden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