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中國網

“隔岸輕舟不可呼”——紀念永玉先生

“隔岸輕舟不可呼”——紀念永玉先生

時間: 2023-06-25 14:24:32 | 來源: 藝術中國

作者_馬蕭

小桃寄來黃先生的新書,囑我寫讀後感,這是第三回了。我喜歡永玉先生,被她知道,一來二去成了朋友。於是每有先生新書出來,她都寄給我,順便説,要不寫寫讀後感?

我也隨口答,好的好的,待拿筆,又不知道怎麼開頭了。斷續寫過幾稿,都是中途而廢,不敢告訴小桃,只希望時間長點,她慢慢把這事忘了,這一頁趕緊翻過去。小桃説:“黃先生喜歡年輕人讀他的書,你寫了,我給先生看。”於是我又鼓勇寫,上周看看框架差不多,想著這周再潤色一二,趕緊交稿。欠稿真是壓在心上的石頭,急需驅除,何況無論如何,寫永玉先生我肯定是寫不好的。

昨天下午五點過,極平常的時間,還沒到微信高峰推送的時段。一個消息彈出來,“黃永玉去世,享壽99歲。”我愣住了,不肯信。不信一個99歲老人的去世,只因他是黃永玉。各大媒體的微信公眾號陸續發了消息,短的如同訃告,長的回顧了先生的生平與藝術。我一一看完,發給小桃一個大哭的表情。

哀慟遺憾,在我今年是第二次了,本來要給師兄寫篇文章,卻是他再看不到時我才動筆。永玉先生當然不會期待我的文字,但在我一面,卻增了愧疚。平時下筆,鄭重是種負擔,但鄭重宜於哀思,宜於在哀思中平復情緒,清明神智,這下我便以鄭重來告別先生。

從哪説起呢?永玉先生是畫家,也是作家,也是玩家。三者似分而實通,互相鼓舞,彼此成就者,先生當之也。名人常被籠罩在光環之中,以種種傳説包裹,玩家尤見豪華、灑脫——永玉先生畫猴票,畫酒鬼,最早天價賣畫;治豪宅,有奪翠樓、玉氏山房、半山樓,萬荷園,老子居;藏煙斗、名錶、嘉木、珍玩;八十開跑車,上時尚雜誌,與時俱進;明星名士達官顯宦,絡繹往還,如此的交際圈和影響力,二十世紀的畫家中,只有張大千可以媲美。以玩家的性情畫畫,愛用大筆,愛敷艷色,代表作是《大畫水滸》,畫魯智深倒立著,酡紅如重棗,大剌剌寫一句題款“趕出五台山,還有一指禪”;畫宋江題“凡事總是酒醒後才明白”;旱地忽律朱貴題“酒上不倒肉上倒”;畫西門慶“整整一部四卷本為他一個人,你説他了不了得?”

永玉先生自述生平,以寫作為第一,雕塑、繪畫隨其後。他的寫作當然受表叔沈從文影響,1979年歲末率先完成的長篇散文《太陽下的風景》,也是寫湘西,一面世立刻流行,翻印再三。八十年代,獲新詩大獎,與詩壇老將新秀並肩。此後有詩畫對照的《永玉六記》、《罐齋雜記》、《芥末居雜記》、《吳世茫論壇》,蘊藉機鋒于笑罵中;《比我老的老頭》、《這些憂鬱的碎屑》則是散文的逸品,以畫家之眼白描,局部入手,獨取神貌,頑皮又深情。

以上或仍可歸入畫家的餘興、玩家的瀟灑,我這時對他的喜歡,是那種帶著尊敬的喜歡,有點距離的喜歡,沒有到入迷的程度。但自傳體長篇小説《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則令人肅然起敬,而且親近多了:原來這個豪華的玩家,一直還是湘西那個頑皮的少年。逾百萬字的長篇三部曲,以湘西方言寫故鄉、閩南話寫流浪、上海話寫成長,跌宕生姿,在二十世紀中獨樹一幟。先生的寫作,暮年愈見奮發,豪宴客散,泡茶點起煙斗,立刻能靜如古僧,筆端往事汩汩流淌,於是玩家斂跡,作家現身。玩家的生平,寫在文中,當然跳脫痛快。而玩家的另一面,則是常人不及的深情,惹人動容。他的基底正是深情,來自於湘西泥土,像畫畫時的底色,其上才是修養和閱歷養成的胸中丘壑。再往上,才是縱意的才氣,脫略的神態,不過像山間雲霞,增聲色之靈動。《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完全地袒露了這樣的基底,作為他全部文學作品的索引,只要把張序子代入同樣年歲的黃永玉,就即刻勾連篇幅,充盈情思,從他的雜文、短篇、漫畫中閃現的光芒,也因此獲得解答,原來他是這樣的人哪。

小桃贈我明黃耀眼的《見笑集》是詩集,天馬行空,採擷歲月的露珠,篇幅和文體,都是與《無愁河》對立的極端。細看,細讀這露珠裏折射的飽蘸的情思,人事,説盡而不盡的愁滋味,像我們也寄身於一個蒼茫又青翠的靈魂之上,有了一段跨越生命的漫長旅程。《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是永玉先生唯一一冊近乎正劇的文畫合集,既是行旅手記,也是對於美術史上諸位大師的一番致敬。這些地方,大師的靈魂不止在博物館的作品中,也在那些不怎麼改變過的街道、屋舍和草木河流間,在那些旁觀者的善意裏。

我這才回頭認真去看先生的畫。北京畫院的“入木”,是他早年版畫的集萃。《春潮》好生厲害,他怎麼把線條變得這麼有彈性,幾乎溢出邊界,四散奔逃?他刻大興安嶺的一角,獵人在溪水邊,植被怒生,密而不亂;《阿詩瑪》的洋氣和古典,側面挺秀的鼻尖,我有一陣常常信手練習側面的輪廓,原來潛意識在模倣她。難説他是取法丟勒、明清木刻,還是魯迅先生引入的現代木刻,但在一眾左翼青年中,以浪漫、清新見長,功力紮實,但絕不自拘一格。玩家藏著的身手,天才的用功,也是在他的自傳裏的插圖才揭出答案:張序子背著幾十斤的木板和刻刀的巨大行囊,拔足遠方——當然如此,必須如此,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永玉先生會説,幾萬幾十萬的刀痕下去,不這樣還能怎樣呢?後來一層層破局,衍出的種種奇崛險峻,包括義大利巴黎的鋼筆淡彩,各種水墨漫畫,大潑墨的重彩荷花,包括年初古怪的藍兔子,豈非順理成章?

我與先生僅一面之緣。去年去黃永玉詩和插畫展,我到得早,先看一遍作品,輕聲讀詩。午後三四點先生來了,坐在輪椅上,被人極慢極慢地推著走,平和地跟熟人點頭,間或停下,對著畫説幾句。我遠遠望著,想著剛剛看到和插畫和詩,心中錯愕,總覺得這副衰老的身體是他的偽裝。還有這樣茁壯創造力的人不該這樣,這是他跟大家開的玩笑。他應該脫下這身衰老,從輪椅裏躍起,大笑,説湘西口音的京片子。後來,不時從微信公眾號中看到視頻,永玉先生坐在花園裏讀新作的詩,聲音很輕,像在喃喃自語,又像民國老電影裏的旁白。身邊的貓臥著,懶散地享受。

小桃寄來最新的書,非正式的印本,名字從背後一直飛到封面,《還有誰誰誰》,翻一翻,近兩年寫的,全是新作。寫的那麼細,記得那麼清,筆力那麼勁健。談掌故,談故友,那樣有滋味,沒有力氣和心力,哪能這樣寫。我沒老過,不懂老,但見過許多老人,老人沒有永玉先生這樣的。天,我又想起那個緩慢衰弱的老人。不對,他一定是裝扮好了應付各種視頻和活動,把自己弄得像個百歲的壽星,對大家有所交代。真到了獨處的時候,卸下所有的裝扮,這才點起煙斗,怡怡然下筆如飛。

可是他竟然走了。《還有誰誰誰》的序裏,他説“現在離一百歲還有一年多時間……萬一活不到那個時刻,看不到自己的畫展,當然有點遺憾,那是老天爺的意思,誰也幫不了忙。”這樣説話,顯然是客套,怎麼老天爺當真了?我突然又想,他大概是自己扮演老人不耐煩了,於是縱身躍起,到了天上。

2023.6.25



“隔岸輕舟不可呼”——紀念永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