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展覽現場 2023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
撰文_徐子淇
異域山川的輿圖在蝴蝶的鱗翅上顯影,骨鶻向冷酷仙境的彼方長途跋涉。跨越地域與時空的文明線脈,在並置的回望中成為土壤、雲層、洋流的地質分野……來自現實與想像的諸多人物和動植物,被重新勘探並組合在徐累的畫作中,導引觀眾進入一個超時空的世界。4月22日,展覽“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在蘇州尹山湖美術館開幕。
這是自蘇州博物館“賦格”個展後,徐累的藝術時隔八年再次與蘇州相遇。展覽延續了藝術家對時間亙古的追問,臻選其1993-2023年期間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通過徐累筆下時間“定格”“折疊”“平行”的三重面相,既是藝術家本人深切哲思的一次回望,也向我們展開了當下世界中國繪畫的繽紛一角。
徐累 《虛池記》 65×86cm 紙本水墨設色 2000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致謝藝術家
走進展覽的第一單元“前生·時間的定格”,輿圖如屏風一樣向兩邊打開,露出浴缸中持著書卷的手,透過展廳入口旁的圓窗,我們與“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的第一件作品《虛池記》相遇。背景裏如同《山海經》般帶著志異色彩的地圖,細看下來,各種交叉相徑的道路和山川,並非以實際的地理名稱標注,而是用蝴蝶譜、古琴名、草藥、詞牌名代替了原有的城鎮、村落與河流,其內容是藝術家想像性的置換。輿圖論據詳實的考證意味被一種複雜而飄渺的浪漫主義消解,而呈現出一類不可求證、不可尋蹤的思維景觀。
“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展覽現場 2023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
遠離喧嚷市區,鬧中取靜的蘇州尹山湖美術館,展廳設計也頗具江南特色。圓形的窗洞互相映照,跟隨45°斜角設計的步道與墻面,也如同蘇州園林般移步換景,在展館藍色風格的渲染之中,古意漸生。帷幔、重屏、空椅、籠鳥、鏡戲、夢蝶、石影,“前生·時間的定格”單元中的大部分作品,都帶著類似的古樸意趣。
20世紀九十年代,徐累的創作沉迷于戲劇性的“間離”情境,勾勒游離的輪廓與似真似幻的斑駁光影,當身處虛空,古意與現代性的目光互相凝視,藝術家要如何回應這一動態的關係?我們或可在展廳墻面所引用的弗朗西斯《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表述:“我們繼續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後推,直至回到往昔歲月”中找到答案。
“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展覽現場 2023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
徐累將自身早期藝術創作的方式描述為“翻譯者”:把已經遠離現代生活的傳統原理“翻譯”成當下大家都能體會的語言,看似在“復古”的路徑上一直往回走,實則走向了現代與未來。徐累認為,中國古代文化所攜有的豐饒的生命力,早已蘊蓄著強大的現代姿態,而當代藝術則以改變時間為方法,發現了過去的現代性和現代的過去性,從而喚醒了時間深處慷慨而豐饒的生命感受。
徐累 《蝴蝶志》 64×115cm 紙本水墨設色 2002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致謝藝術家
蝴蝶是徐累作品中的重要意象。藝術家認為蝴蝶這一生物存在著“變化”的深刻意義,同一個生命體,經過變化,從幼蟲破繭成蝶。通過蝴蝶的振翅,我們被藝術家引入這一不斷變化的、充滿可能性的網路,與不同的生命個體、不同的記憶歷程相遇。
“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展覽現場 2023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
展館中與《蝴蝶志》作品相對的是作家蘇童在《徐累的百年孤獨》評論中的文字,“徐累在貌似古意的畫面背後,找到了所有現代性的線條,由此,他的故事從復古的假像裏掙脫出來,開始悄悄地遁入人與時空這個永恒的主題隧道:一個是時間,一個是孤獨,如果順利抵達了,為什麼不可以簡稱百年孤獨呢?”
這正是對第一單元“前生·時間的定格”精妙的收尾,而藝術家九十年代作品中的孤獨,在進入本世紀後漸漸稀釋為一種開闊的平衡。以這一變化為分野,展覽進入第二單元“浮生·時間的平行”。《石上浪》以海平面為分界,深水下的巨石掩映在流動與寧靜、水面與深淵之間,海平面往上,石頭隨著無窮漫長的時間漸漸化為洋流與雲層,消逝于深邃的天空。在這幅作品中我們發現徐累強調的“繪畫符號本身的平衡”,山嶽在海平面上下隱現,經過白雲蒼狗,最後形成一體。
徐累 《石上浪》99×156cm 絹本水墨設色 2019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致謝藝術家
這種平衡如中國傳統美學的“對仗”,它既是文學修辭,也是我們認知世界的方式。通過一個原點,觀看相對的兩極,在種種“複合”關係和“平行”時空下互相調和。在“浮生·時間的平行”這一單元中,《龍馬仙》《對弈》等作品通過潛在的時間將貌似對立的兩面,調和統一,呈現出繪畫與敘事體系下的平衡。
“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展覽現場 2023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
第三單元“共生·時間的折疊”匯集了徐累近年來對“時間”新的體悟而創作的作品,他的視野轉入對世界、歷史、文明的宏觀思考。網際網路時代,以往藝術的既定章法被打破,在藝術家的視界中,層巒疊嶂的文明景觀重新組合。
“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展覽現場 2023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
在展廳一面長達12米的展墻上,《世界的床》系列作品如一道筆直的縫隙,我們借此抵達歷史互嵌之中永恒的窗景。這幅拼圖式作品集合了各種文明與時代下不同樣式的床,中國傳統的屏床、日本的榻榻米、歐洲皇宮的床幃,中世紀精神治療使用的床……徐累對世界的認知如同拼圖,能夠遊刃有餘地調配時間的線索,沿著時間的主軸自我歸置,某種意義上來説,這些不同尺度的時間性的並置正是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二選一的抵抗。世界並非按照邏輯,而是以折疊組合的方式共生。
徐累 《世界的盡頭》 132×325cm 紙本水墨設色 2009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致謝藝術家
這種自性融洽的緣起,我們能夠在作品《世界的盡頭》中找到線索。徐累自述《世界的盡頭》是其向內自觀求索時期的最後一件作品,中國繪畫中何以見天地?時時在其心頭叩問。而《世界的盡頭》這幅作品,繪製了一具在《坤輿萬國全圖》中長途跋涉的鳥類骨鶻,當文明走向無所適從之所,世界的開端又重現眼前,世界的盡頭抑或是世界的開始。這一知會世界的哲思,延伸了藝術家後期對不同文明和歷史的觀瞻,立足種種複合的關係,我們在迴圈往復中感知一切。
徐累 《鵲華異色圖》 50.5×169.6cm 紙本水墨設色 2021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致謝藝術家
正如我們在尾廳“共生·時間的折疊”單元看到的《鵲華異色圖》,倪瓚的隔江山色中蘊蓄著達芬奇的秘密;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卻有北方文藝復興怪傑博斯的《人間樂園》顯現其中;《世界的雲和山》《興會》等作品,東方浮世繪、印度細密畫、歐洲洛可可,各種文明景觀融匯其中,如同細膩的地質層級關係一般,彼此呼吸吐納著各自的前世今生。“美美與共的和美之氣,這是一種中國人的態度。”借由中國傳統文學思想“興會”,古今中外,時空共振,和合共生,徐累排列組合著時間折疊的無窮遊戲。
“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展覽現場 2023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
在談話中徐累流露出對中世紀的鍾情。他認為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是從文藝復興開始的,在此之前,世界各地的人們用不同的角度透視文化,自由地觀察世界,文藝復興用科學代替了藝術的眼睛,走向不自由的固定視角。“中世紀並不黑暗,中世紀充滿了離奇的想像和自由,各種文明的後面都有暗門,它們互相翱翔,互相影響、交流、投射。”
同時,展廳墻面上,鮑裏斯·格羅伊斯(Boris Groys)的名言也一次次讓我們駐足:“中世紀對永恒感興趣,文藝復興對過去感興趣,現代性對未來感興趣,我們的時代主要對自身感興趣......全球化進程、網際網路的發展,造成不同地方歷史的共時性,我們的當代性正是這一共時性的結果,一次又一次使我們産生震驚感。”
“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展覽現場 2023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
徘徊踱步于展廳之中,在透過互相映照的圓形洞窗,我們看到“永生·時間的寓體”單元以月亮為主題的一系列作品,漂浮在海上的月亮,白晝歸巢的月亮,輪迴重影的月亮,以及藝術家為蘇州尹山湖美術館本次展覽特別構思的裝置作品《隕月》——半掩地表,露出表面坑洼的月壤,倣若通往藝術家構築的理性與浪漫的神秘情境,重新定義了尹山湖美術館江南園林特色的設計風格。
徐累 《月牙定理》 180×270cm 絹本水墨設色 2022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致謝藝術家
徐累對月亮主題情有獨鍾,也構成了他近期新作的創作靈暈。他引用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命運交叉的城堡》中的語言,形容月亮“是充滿意義的世界,包括了那些對詞語和事物最完整的詩韻記錄。”達·芬奇曾經計算過的“月牙定理”,被藝術家以繪畫的形式呈現,作品置於在黑色的幕景中,猶如深沉黑夜下理性秩序與神秘感性的交織顯影,也喚起我們心理上的無限測量。
“時間三體:徐累的藝術”展覽現場 2023年 圖源:蘇州尹山湖美術館
正如“時間三體”所隱喻的,沉潛于生生不息的文明圖景之中,“前生”“浮生”“共生”仿佛一道從懷古走向平視,最終彼此交融、重新建構的生命線脈,一端牽起萬象伊始的開頭,一端朝向叩問未來的盡頭,飛掠過人類遠征與想像的燦爛時刻,而我們則“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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