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與彩,這是兩種不同的感知,一個走向玄暗深沉,一個走向絢爛華麗,如何把這看似矛盾的色感結合起來,並且賦予強有力又迷人的張力,這是中國藝術一直夢寐以求的大美。而進入現代性,還必須融入抽象化的思維,走出傳統意象的程式化,但又不僅僅是西方抽象的重復,還必須再次回到自然的無限生機,打破個體化的風格發明,走向一種宇宙的生機感通,對於此探索方向與相互轉化有著充分自覺的藝術家,其實並不太多,而門秀敏先生卻早已了然於心。
門秀敏先生的彩墨,在持久的筆墨工夫與色彩感的陶冶之後,繼承張大千的潑彩,但有所根本的轉化,這就是總體上的潑彩,而不是局部,以及採取潑墨與破墨,潑彩與潑墨,多種手法同時運用,相互沖和,形成畫面總體性的混沌狀態。而進入混沌,一方面,這是中國文化創生的心法,只有從混沌開始,才可能打破所有的程式化與已有的圖是,每個藝術家必須找到自己進入混沌的方式,從混沌重新打開空間;同時,進入混沌也是現代性藝術的基本特徵,無論是波洛克的滴灑,還是表現主義的材質塗抹,都是為了消除已有的形象,而讓偶發性與隨機性得到充分的發揮。門秀敏先生從混沌中,把水墨與彩色,加以自由的衝擊,順著材質的自然走向,跟隨墨彩的隨機流動,而形成生動的畫面,不是要強加給畫面某種形式,而是隨機應變,這就是保持氤氳化生的生發性。
“氤氳化生”,並非僅僅是一種現象,而且作為概念,也是中國古典美學的神髓,如同煙雲變滅,既指向短暫無常,但又暗示生機的無限,這就需要藝術家保持異常的敏感性,在長期的摸索與調整後,才可能在潑墨與潑彩的流動中,以瞬間的感悟力,讓自己的內心、手感,圖景、天機,達到自由的合一與舒暢的歡愉,但又一直保持氤氳的變化,處於朦朧的化生狀態,並不固定,這是異常困難的技藝。這是對於傳統陰陽氣化的當代轉化,在門秀敏先生的作品上,在黑色與藍色,留白與灰色,青色與綠色,火色與紅色,等等之間,呈現出微妙的變化,他把傳統的“墨分五色”改造為新的色感,這也是門秀敏先生自覺利用西方油畫的色感,把西方更為強烈的色彩感引入到彩墨之中導致的豐富性。
對於顏色的完好綜合,讓我們看到門秀敏繪畫色彩的獨特魅力:一方面,色彩總體上偏向冷色,甚至看似夜色,但其實是“玄色”,這就回到了中國文化“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那混沌初開的時刻,藝術家內在的心覺總是保持在這個晨曦與黃昏之悖論結合的時刻,處於一種詩意的曖昧狀態,一種生長的端倪時刻,這個端倪的涌動才是最為迷人的時空節點,也是繪畫要去傳達的節奏;另一方面,色彩又如此豐富,各種冷色調的使用毫不呆滯,而展開了細微的變化,那在玄暗中開拓生命的秘境,繪畫把我們帶入世界的深處,進入宇宙的夢境,但又充滿了激烈的運動,色彩在此運動中,被一種生命力與宇宙意志所激發,一直保持著幻化,此即刻幻化的想像力,也是中國文化最為隱秘的感知力,色彩的玄幻勃發來自於此感知力的深度覺醒。
中國現代性的繪畫,從黃賓虹的深沉夜色與張大千的華麗潑彩,打開了現代性色彩的兩極,繪畫的基本課題就是要結合二者,沒有夜色就沒有現代性生存虛無的焦慮之真切性,沒有明亮的色彩又看不到黎明的希望,隨後趙無極結合潑彩與書寫性來改造西方抽象,把黑色與彩色創造性的結合,其晚年水彩更是爐火純青。
門秀敏先生也是處於這個中國繪畫內在轉化的這條進路上,以自己的水墨,加上水彩的生動性體會,融入重彩的強烈色感,以及西方油畫強烈對比的色感,加以氤氳化生的內在綜合,形成了自己的繪畫技藝。如同很多人仔細觀察並且有所總結的綜合技法,在門秀敏先生的作品上有著充分的體現:水破色與色破水,水破墨與墨破水,色破墨與墨破色,讓水、墨、色三者保持在活化的運作狀態,以及相互共生的渾化時刻,形成原初生命力的感知張力,即,在深藍中為我們發現晨曦,在玄暗中為世界發現光亮,這是一種哲理的大美。
門秀敏先生的色彩觀可能需要專門的研究,他一定深入研究了中國文化的各種色彩體現,從五行色,到玄暗與虛白的黑白水墨,再到赭石青綠的設色,甚至與中國陶瓷的色感,尤其是“玄青色”深度契合,只是與西方色彩對照之後,我們稱之為“深藍”。門秀敏作品上的色彩飽滿熱烈,似乎就是經過高溫的燒制,也就是説,這些作品似乎經過了生命激情的燃燒,經過了持久的“精煉”,具有一種精神的強度,但又處於烈火燃燒的流動之中,因此就具有了一種陶瓷的遠古質感。
神秘玄暗的深度與色彩斑駁的強度,在中國色彩藝術家中還很少見到如此色彩絢爛的作品,這是綜合了油畫色感,乃至於面對了西方單色畫之後的色彩重建,這是一種新的中國色?一種中國藝術家把個體生命的心色與宇宙天地冥契之後的色彩新體系。
中國當代藝術,並非僅僅是一幅畫的事情,也非某種藝術風格的再造,而是一種生命宇宙的感通,是個體藝術家以自己曠日持久的練習,每一天如一日的創作,反覆的探索,挖掘繪畫的可能性,進入色彩組合的玄奧之中,尋找生命的閃耀光焰,發現世界深處的深藍,打開內心深處的感應。
中國藝術的魅力在於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人心與天地的感應關係,把我們從日常生活的煩惱與虛無中擺脫出來,進入一個虛色精煉的藝術世界,只有在這個斑斕的色彩世界中,我們的生命才可能如此飽滿,充滿了美好的夢想!
(作者夏可君,哲學家、評論家與策展人,中國人民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