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現實主義與魔法:情迷現代”大展現場
撰文_李莞潸
1869年,二十齣頭的法國詩人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1846-1870)出版了長篇散文詩《馬爾多羅之歌》,在描繪一位16歲俊朗少年時,他形容這份美好“恰似在解剖臺上,一把雨傘邂逅了縫紉機”。由於當時法國嚴苛的審查環境,《馬爾多羅之歌》出版後很快便被召回,洛特雷阿蒙不久後也英年早逝。不承想,半個多世紀後,這本書在超現實主義藝術運動中扮演了先知的角色,包括達利、勒內·馬格裏特、馬克斯·恩斯特在內的眾多超現實主義藝術家都受到了“雨傘與縫紉機”的靈感啟發。
超現實主義風靡于1920年至1930年間的歐洲文學及藝術界,百年後的今天,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超現實主義藝術展于2022年10月22日至2023年1月29日在德國波茨坦巴貝裏尼博物館上演。
“超現實主義與魔法:情迷現代”大展現場 圖片來源:巴貝裏尼博物館(Museum Barberini)
多個國家20余位藝術家的約90件作品以時間為線索,串起超現實主義版“人類群星閃耀時”,為20世紀最重要的先鋒運動之一提供了絕佳的回顧視角。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古根海姆博物館等數十家全球藝術機構及諸多平日難得一見的私人收藏齊力促成這一超級盛宴。
法國作家及詩人布勒東(André Breton,1896-1966)是超現實主義運動的領軍人物。1924年,他在《超現實主義宣言》為超現實主義下了定義:“超現實主義,名詞。它是思想的筆錄,不受理性的任何控制,不依賴於任何美學或道德的偏見……超現實主義將夢境與現實之間的衝突消解,創造出一種絕對的現實——也就是超現實。”
達利,“液體慾望的誕生”(Birth of Liquid Desires),1931-32,佩姬·古根海姆美術館藏
同年,布勒東促成超現實主義小團體的組建,包括勒內·馬格利特、喬治·德·基裏科、杜尚、達利等藝術家都參與其中,超現實主義運動很快成為國際先鋒派中的頂流。
馬克斯·恩斯特,“日與夜”(Tag und Nacht),1941-42,休斯頓曼尼爾美術館藏
超現實主義如何展現夢境與現實?很多藝術家都會選擇“日與夜”的組合,就像德國藝術家馬克斯·恩斯特所做的那樣,真實與想像就在半夢半醒間。馬克斯·恩斯特曾是一戰時期達達主義藝術運動的主要領軍人物,超現實主義運動延續了達達主義反叛挑釁的顛覆性道路。達達主義大約在1924年被超現實主義後浪拍到了現代藝術史的沙灘上,恩斯特卻依舊是站在後浪尖尖上的那批弄潮兒,他“徹底改變了20世紀的繪畫語言”。
勒內·馬格利特,左圖:“黑魔法”(Black Magic),1945,比利時皇家美術館藏;右圖:“魔法師的同謀”(The Magician's Accomplices),1926,柏林國家博物館藏
馬克斯·恩斯特深受喬治·德·基裏柯的影響,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勒內·馬格利特亦是如此,他的作品《魔法師的同謀》靈感即源自基裏柯的形而上畫派。
喬治·德·基裏科,左圖:“孩子的大腦”(The Child's Brain),1914,斯德哥爾摩當代美術館藏 中圖:“苦澀的清晨”(The Anguished Morning),1912,特倫托和羅韋雷托現代和當代藝術博物館藏 右圖*:“愛之歌”(The Song of Love),1914,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藏
出生於希臘的義大利藝術家德·基裏柯是1910年代形而上派藝術運動的始創人,也被視為超現實主義的先驅。在他的意象中能讀到對於叔本華、尼采的哲學以及希臘神話的偏愛,他用“孤獨和空虛的形象”表達“力量和自由”,通過隱喻和聯想的凝聚“畫出看不見的東西”。
布勒東在1920年代初期發現了基裏柯的畫作併為之著迷,雖然隨後因理念上的分歧,基裏柯與巴黎的超現實主義團體鬧掰了,但從達利在內的眾多超現實主義者,到喬治·莫蘭迪、美國抽象表現主義先驅菲利普·加斯頓以及安迪·沃霍爾等都承認從基裏柯那裏受益匪淺。第一次看到基裏科的《愛之歌》時,馬格利特説那是“生命中最動容的時刻之一,我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思想”。
法國超現實主義畫家伊夫·唐吉乾脆就是在德·基裏科的吸引下入的行——剛服完兵役的22歲青年在巴黎偶遇一幅基裏科的畫作,當即決定自己要成為一名藝術家,在此之前,他甚至從未拿起過畫筆。
伊夫·唐吉,“穿過鳥,穿過火,但不穿過玻璃”“Through Birds,Through Fire but Not Through Glass”,1943,明尼阿波利斯美術館藏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説和帕格森的直覺主義構成了超現實主義的理論背景,弗洛伊德的著作更是超現實主義者重要的靈感來源。藝術家通過神秘的景觀描繪宇宙中那些“看不見的力量”,探索著潛意識與直覺,解構著夢與現實的邊界,唐吉的作品就是超現實主義的圖釋代言。
美國超現實主義畫家凱 塞奇也是在接觸過喬治 德 基裏科的畫作後,激活了自己的超現實主義能量包。那是1938年,她在巴黎參觀國際超現實主義展覽,買下了基裏科的作品《驚喜》(La surprise)並保存終生。
同一年,凱 塞奇與伊夫 唐吉相識並相戀。一年後,二戰爆發,唐吉隨塞奇移居美國,1940年,二人共同步入彼此的第二段婚姻。這對怨偶相愛相殺了一生,據説唐吉最初是因為欣賞塞奇的才華而主動追求,後來妻子聲名鵲起,他卻日漸不滿,酒後甚至有家暴嫌疑。臭脾氣的塞奇和唐吉一樣酗酒,但始終沒有離開他。
凱·塞奇,“明日永逝”(Tomorrow Is Never),1955,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1955年,55歲的唐吉中風離世,塞奇保存下了他的骨灰,隨後創作出她最著名的作品《明日永逝》,四座木塔高聳于雲層之上,扭曲的織物之下不知包裹著誰的靈魂。美國藝術史學家惠特尼·查德威克評價塞奇的作品“是絕無僅有的超現實主義”,“純凈的光環與純粹的靜止處處滿溢,瀕臨死亡”。
四年後,塞奇服藥自殺未遂。不過持續的煙酒無度加上抑鬱症與白內障的雙重壓迫,塞奇最終還是在1963年用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依照遺囑,這對夫婦的的骨灰回到了法國,撒在了伊夫 唐吉心愛的家鄉布列塔尼的海邊。
生死所催生出的焦慮與恐懼在超現實主義的作品中迸發出可怖的力量。二戰的時代背景下,超現實主義作品中大量出現的“魔法”往往帶有政治層面的寓意,它有時是邪惡勢力的象徵,有時則是希望和復興的隱喻。
沃爾夫岡 帕倫,“磁暴”(Magnetic Storms),1938,私人收藏
早在二戰正式爆發前,超現實主義者就已開始在作品中描繪法西斯主義的威脅。在奧地利畫家、雕塑家沃爾夫岡·帕倫的《磁暴》中,詭異的魂靈在陰森的風暴雲上狂歡,被理解為戰爭即將來臨的信號。創作這幅畫的1938年,帕倫于1月同杜尚、曼·雷和達利一起負責設計在巴黎舉辦的國際超現實主義展覽,兩個月後,納粹德國吞併了畫家的祖國奧地利。猶太裔的帕倫于1939年流亡墨西哥,在墨西哥城迎接他的是墨西哥國寶畫家夫婦迭戈·裏維拉和弗裏達·卡羅,帕倫就住在弗裏達赫赫有名的“藍房子”旁邊。他一直受困于疑似家族遺傳的雙相情緒障礙症,在抵達墨西哥20年後,帕倫飲彈自盡。
羅伯特·馬塔,“夜侵”(Invasion of the Night),1941,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藏
羅伯特·馬塔《夜侵》中熔岩噴涌的火山同樣暗示著肆虐歐洲的法西斯主義,這位出生於智利的畫家原本是學建築出身,1933年前往巴黎後,曾與勒·柯布西耶、包豪斯創辦人格羅皮烏斯等大師共事。幾年後,馬塔成為超現實主義團體中的一員,1939年因戰事移居美國。馬塔最大的貢獻是“打開”了超現實的新空間領域,將其與抽象表現主義相融合,因而被視為超現實主義以及抽象表現主義的開創性人物。
庫爾特·塞利格曼,圖2:“定罪之靈”(The Genius of Conviction),1943,舊金山溫斯坦畫廊收藏;圖3:“自大的先祖”(Vanity of the Ancestors),1940-1943,私人收藏;圖4:“不受歡迎的客人”(The Unwelcome Guests),1943,舊金山溫斯坦畫廊收藏
大展現場,圍繞戰爭陰霾最引人注目的作品出自庫爾特·塞利格曼之手,幽靈橫行于一系列大尺寸畫作中,以此影射正在進行的殘酷之戰。在1938年巴黎的超現實主義國際展覽上,塞利格曼以13幅作品參展,作品數量及聲望與馬克斯·恩斯特、胡安·米羅並駕齊驅。德國入侵波蘭的一天后,塞利格曼後便流亡前往紐約,此後諸多超現實主義同伴都在他的幫助下前往大西洋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