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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軸線——紀念吳大羽先生誕辰120週年

時間的軸線——紀念吳大羽先生誕辰120週年

時間: 2023-01-04 14:42:20 | 來源: 藝術中國

吳大羽(1903-1988)

撰文_李大鈞

2023年元旦,是藝術家吳大羽去世35週年紀念日。他于1988年1月1日上午11時30分,因患肺源性心臟病在上海家中去世。當年1月12日,在吳大羽治喪委員會主持下,上海文藝界和吳大羽的學生、親屬幾十人在龍華殯儀館舉行了吳大羽教授追悼會。追悼會悼詞先由吳大羽的學生丁天缺、芮光庭分別提供了草稿,後由上海美協負責人沈柔堅主持修訂。悼詞稱吳大羽是“傑出油畫家、藝術教育家、中國現代繪畫的奠基人之一”“吳大羽先生與我們永別了,吳先生的崇高人品和傑出的藝術,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並將永發其光輝。大羽先生的精神不死!”

今天看來,這份悼詞是一份珍貴的藝術文獻。在悼詞中還有一段話值得標記,“浙江美術學院在*的十三大的英明方針指導下,鋻於解放初,吳大羽教授在杭州國立藝專時期,由於‘左’的干擾,致使吳大羽教授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而多年來又未能為吳大羽教授正式落實政策,不勝歉咎,驚悉大羽教授病逝消息,浙江美術學院的代表多人來滬奔喪,誠致哀思,公告平反,以慰大羽教授于泉下。”

2023年元旦,吳大羽藝術文獻中心展廳內,移栽自上海吳大羽故居的無花果樹剛剛結出新果

吳大羽有一首寫于1950年代的詩,最後兩句是“時間的積累就是我的見證,我本身是對歷史的見證。”(吳大羽手稿257頁)“時間”這一詞彙在吳大羽遺留下來的手稿裏被反覆提及,如“時間無語,歷史見情”,如“時間生命、時間尊嚴、時間喜悅、時間真理”“時間比金石更堅更硬”“時間長為空間留影,空間又慣替時間寫照”。時間在吳大羽的思想裏,就是真理。就像他曾經用過的名字“吳待”,一個“待”字映照了他一生對於時間的態度和時間的糾纏。在時間面前,他就像一個預言家和通靈者。

他還有一首自喻“金剛”的詩,喻義著他和時間、空間的關係:

金剛

影子想騙過形體,

時間在嘲笑空間。

我沒聲又沒蹤影,

出入光明到黑暗。

——吳大羽手稿2900頁

吳大羽不僅研究金剛經,也對相對論和宇宙浩渺、宏微須芥有獨特的認知。“飛羽掠天過影在,蓓蕊待發晴明枝”(吳大羽手稿576頁),他自比飛羽,相信未來的晴明世界,他稱之為“第一百零一個世界”。

2023年迎來了吳大羽誕辰120週年,兩個甲子過去了。我作為吳大羽藝術文獻中心的理事長,梳理一下有關吳大羽的時間軸線。


1903年12月5日。

陰曆十月十七日。

吳大羽誕生於江蘇宜興宜城鎮茶局巷一個書香門第。取名吳待,小名子玉、有玉。父兄都是讀書人,祖父吳梅溪擅長書畫丹青,是徐悲鴻的父親徐達章的繪畫業師。徐吳兩家的藝術緣分維持了許多年,到了徐悲鴻和吳大羽這一代,二人在1924年左右于巴黎霍普斯學會上有數次見面。在1930年代,徐悲鴻和吳大羽曾會面在南京一個叫作“三聲雁”的地方,相與大笑。彼時悲鴻和大羽都已在中國藝術界得享盛名,二人都處在個人事業意氣風發的階段。儘管是鄉賢世交,但他們的藝術主張、人生際遇卻決然不同。今日宜興以書畫之鄉聞名,幾位大藝術家徐悲鴻、錢松喦、吳大羽、吳冠中等互相都有一定的交集。

少年吳大羽


1917年,15歲。

吳待在父親去世後,告別家鄉來到上海,從此于上海結緣七十年。吳待小時候受到了很好的文化啟蒙教育,他的書法和詩詞就是小時候打下的基礎。受母親的影響,吳待喜歡畫畫,尤其是畫花。家道殷實的兄長吳子政、吳子楚等支撐最小弟弟的學費,吳待開始跟滬上美術名師張聿光學畫。張聿光(1885-1968)是浙江紹興人,是中國現代美術先驅,早年從事漫畫、照相、國畫、舞臺布景,後又學習西畫,開風氣之先。1914年張聿光任上海圖畫美術院(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前身)校長,他的學生還有張光宇、謝之光等。張聿光是吳待在藝術和生活上的引路人,不僅培養了吳待在漫畫、舞臺美術上的能力,張聿光還把自己的人脈帶給了吳待,尤其是身在上海的紹興人。如銀行界的壽拜庚,《申報》的董事、畫家朱應鵬等,這使吳待很快在上海文藝界佔據一席之地。

吳大羽的岳父壽拜庚(左)與張聿光(右)


1920年,17歲。

吳待進入上海申報館,擔任美術編輯。《申報》是當時上海的第一大報,匯集了各種文化精英。年紀輕輕的吳待是早慧的才子,他的辦公桌對面坐著著名學者沈恩孚,與朱應鵬等名家合作漫畫。當以《申報》為核心的晨光美術會成立的時候,吳待自然是這一以漫畫家為主體的美術團體的成員。經統計,吳大羽在《申報》和其他報刊上發表的漫畫有100多幅,內容包括時事政治、倫理道德、藝術表達、生活小品等。這一經歷不僅使吳待成為中國第一代漫畫家群體中的一員,而且漫畫家的職業使他的思想日漸豐富,他的個性也開始形成,“狷介孤冷、交遊甚少”“他的作畫不喜合群、往往單獨寫生,不使人知。畫得不稱心時,就用刀刮破畫面,也是他的懶性”(朱應鵬語)。

經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他開始不滿足於在上海文藝界的生活,開始籌劃留學法國。

1921年春季,申報館編輯同人合影,後排左一為吳大羽

吳大羽,《幹事應有的精神》,載《申報》1921年3月20日,署名“吳待”


1923年,20歲。

吳待赴法國留學,他攜著宜興吳氏家族賣掉部分田産所得的3000銀元,乘遊輪啟程赴法國留學。在學習了半年法語後,吳待(OU-TAI)于1924年2月考入巴黎高等美術學院,並登記于法國國家檔案館巴黎高美卷中編號AJ52-572的文件中,與他一起登記的中國學生還有王代之。1924年的巴黎,正是古典學院派藝術與現代藝術開始分化並分庭抗禮的時期,思想上已經比較成熟的吳待沒有選取徐悲鴻的學藝道路,他選擇了先鋒派藝術。他在巴黎的學習是自由的,除了在巴黎美院上課,他主要是自學,博物館和畫廊就是先生。而當他得到現代藝術大師勃拉克的指導,並躋身法國現代雕塑大師布德爾的工作室學習雕塑時,他得到了現代藝術的真傳。多年後,吳大羽在給吳冠中的信中提到,“布爾得爾大師課藝言教,必及亞述、埃及,從羅丹衣缽,上溯遠古,會想見這位藝術家心眼所宗,把怪力亂神之力,引回道統領域繹義傳旨,是素心在學程上初次遇到的新鮮。”(吳大羽手稿2836頁)

《赴法留學美術之吳待君》,《時代圖畫週刊》1923年9月24日

圖中第三行為法國國家檔案館AJ52-572號文件中吳大羽在巴黎高美的註冊記錄(圖源:傑奎琳文化藝術) 

吳大羽手稿2836頁中有關留法期間隨布德爾學習的部分記錄


1924年,21歲。

吳待在巴黎找到了一群終身的藝術事業同路人。1924年的巴黎風雲際會,來自中國大陸的留學生成群結隊。吳待在這裡認識了林風眠、林文錚、李風白、李金髮、曾以魯、王代之,以及以前在國內認識的唐雋、劉既漂等。這樣一群有志青年,一同發起了霍普斯學會(Opus Society),也稱阿波羅學會,後改稱海外藝術運動社,並於1924年5月在法國斯特拉斯堡的萊茵宮組織了中國美術展覽會,吳待的作品是新雕刻。這次展覽的反響很大,最大的成果就是蔡元培在展覽上認識了林風眠、林文錚的才華,後者成為了他的女兒蔡威廉的丈夫,林風眠則成為蔡元培日後“美育代宗教”理想的主要執行者,把兩所新創辦的新型美術學校的校長委任于他。

1924年5月,法國斯特拉斯堡“中國美術展覽會”合影,後排左四為吳大羽

吳待在巴黎的留學生活是漫長而美好的,他在這裡度過了四年的時光。1925年吳待改名為吳大羽,是取“大道無朋,感君相知。以朋字去兩撇,定大羽之名”。吳大羽有比較長的時間住在巴黎郊區方墩尼(Fontenay-aux-Roses)的玫瑰別墅,這裡也是林風眠、林文錚等朋友的聚會之所,他們彼此欣賞,志同道合。林風眠稱吳大羽為“非凡的色彩畫家,宏偉的創造力”,所以當二十年後吳大羽給林風眠寫信,仍稱彼此為“昔日方墩尼少年之群”時,可以看到這一群體默契的淵源關係。

吳大羽致林風眠書,1947年  

風眠吾兄,

無極同學來滬,復及近況種種,相談至歡,文錚兄來鴻,屢屬致候起居,近函雲將於十三日飛此,把晤故舊,屆時兄能抽暇來滬一敘否?廿載歲月,去如馳駒,昔日芳墩尼少年之群,猶各自欣其未全老耳。

時綏。 

弟羽

20世紀早期的Fontenay-aux-Roses風景明信片,Claude_villetaneuse (scanner),wikipedia


1927年,24歲。

1927年9月,吳大羽結束旅法留學,取道莫斯科坐火車回國,隨後在北京停留了一個月。10月10日,與林風眠、王代之、李樸園等人到滬,赴任上海新華藝專教授。11月30日,上海《申報》本埠增刊藝術界欄目頭條發表了李樸園的文章《藝術教育的一封信》,這封信的內容來自吳大羽。吳大羽在寫給李樸園的私信裏寫道:“第一就是,充滿著自由獨立的空氣;個人要盡忠個人的感覺,個人要畫個人的畫;心中不要存著一個師生觀念;我更從中提拔他們的天機,鼓勵他們的勇氣,慰藉他們的失望,激勵他們的向前;我將來,打算在課堂上亦用嚮導式的教法,務使學生的個性,得到充發展的可能。”今天這封信已經可以公開查詢,李樸園在介紹這封信寫的編者按寫道:“接到短信,大家才放了心。深知吳大羽不僅是個個性極端發展的藝術家,並且又成了一個很能犧牲自己、以扶育別人的個性的藝術教育家”。

李樸園《關於藝術教育的一封信》,《申報》本埠增刊1927年11月30日

吳大羽,《風景》,布面油彩,尺幅不詳,1927年(原作已佚)


1928年,25歲。

就任國立藝術院西畫系主任教授。

1928年4月,中國現代藝術的奠基人蔡元培繼創辦北平美術專科學校,並在委任林風眠擔任該校校長失敗後,深感需要另起爐灶,建設一個全新的藝術教育基地,於是擇地杭州,創辦了國立藝術院。可以説,這是當時中國以國立名義創辦的最高規格的藝術高等學府。在蔡元培的人才庫裏,林風眠是校長的不二人選,他的女婿林文錚是藝術史專家,精通法文,有很強的組織能力,是教務長的合適人選。剩下的幾大教授,李金髮擔任雕塑系主任教授、劉既漂擔任圖案系主任教授,吳大羽擔任西畫系主任教授。通過吳大羽介紹了來自上海新華藝專的國畫系主任教授潘天壽。這確實是一群朝氣蓬勃的藝術人才群體,校長林風眠28歲,吳大羽不滿25歲。建院之初,國立藝術院職員19人,教授8人。以“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為宗旨,春季招收新生80余人,學制5年,正式上課時僅56人。

林風眠、林文錚、吳大羽合影

這一年8月,吳大羽與國畫係女生壽懿琳結婚,文化界名人馬敘倫是婚禮的證婚人。壽懿琳是銀行家壽拜庚的女兒,是《申報》的投資人及主編朱應鵬的表妹。壽拜庚在浙江紹興的朋友眾多,蔡元培、馬敘倫都是紹興人。

欣欣向榮的學校、美麗的杭州風光、新婚的幸福生活開啟了吳大羽在國立杭州藝專十年的美好生活,這是他一生最為愜意的十年。

吳大羽夫婦(後排)與岳父壽拜庚(前排右二坐立者)

1929年,26歲。

中國色彩派之代表者。

吳大羽在1949年以前的作品,除了在民國報刊上留下了一些影像,原作幾乎都不在了。1927年10月12日《申報》本埠增刊藝術界欄目頭條報道《留法畫家吳待君回滬》一文,“新華藝術大學已聘吳君為繪畫教授,吳君近日曆訪在滬同人,並擬稍事休息,即到校任事。吳君之作品已由法直寄上海,尚未到埠,俟寄到後,滬藝術界同人,擬為之舉行展覽會雲”。這篇報道所説的吳大羽從法國帶回來的作品,目前尚無進一步的文獻佐證。

《留法畫家吳待君回滬》,《申報》本埠增刊1927年10月12日

自1928年,從報刊上所看到的吳大羽作品源源不絕:

1月,吳大羽幾幅油畫風景作品參加了在南京舉行的首都第一屆美術展覽會。

秋,作《窗前裸婦》,約3米高、2米寬。

1929年,作油畫《倒鼎》《新新旅館》《柳》《春》《漁船》等。

吳大羽,《窗前裸婦(人體)》,布面油彩,約3米高×2米寬,1928年(原作已佚)

吳大羽,《漁船》,布面油彩,尺幅不詳,約1929年(原作已佚)

吳大羽,《自畫像》,布面油彩,尺幅不詳,1929年(原作已佚)

在中國現代藝術界還是以傳統山水畫、人物畫以及月份牌繪畫佔主體的時代,吳大羽的油畫是一股新風。如何評價他的藝術,1929年春林文錚撰文《色彩派吳大羽氏》,對吳大羽做了評價:“據我個人的觀察,真可以稱為中國色彩派之代表者,當首推吳大羽氏無疑。我相信凡是看過吳先生的作品的鑒賞家,都要受其色調之強烈的吸引而為之傾倒;就是和他對壘的畫家雖不免隱含妒忌,亦不禁私下欽佩不已。顏色一攤在它的畫板上就好像音樂家的樂譜變化無窮!西方藝人所謂‘使色彩吟哦’,吳先生已臻此神妙之境。”該文後以“顧之”的筆名發表在《阿波羅》半月刊第八期。

1930年至1937年。

國立杭州藝專的旗幟。

吳大羽于1929年、1930年接連迎來女兒吳崇力、兒子壽崇寧的出生。“力”與“寧”是吳大羽的藝術主張,也應用到兒女的名字上。他深愛自己的夫人,特意讓兒子跟母親姓。1930年國立藝術院易名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簡稱國立杭州藝專,學制改為6年(預科3年、正科3年)。國立杭州藝專的藝術運動社、藝術刊物《阿波羅》《亞當娜》的學術活動頻繁。吳大羽繼續不停地推出新作,1931年的《民族之光》、1932年的《女孩坐像》、1934年的大幅作品《汲水》(又名《井》)據説有5米高、4米寬。1935年作大幅油畫《凱旋圖》(又名《岳飛》)、1936年作《孫中山演講圖》、1937年作《國土不容侵犯》(又名《血手》)。一批一批有才華的學生走進杭州藝專,他們衝著現代藝術而來,繪畫系主任吳大羽的才華和教學影響了他們,胡一川、沈福文、胡善餘、祝大年、董希文、王式廓、丁天缺、朱德群、閔希文、涂克、羅工柳、趙無極、吳冠中等走進國立杭州藝專,列身於林風眠和吳大羽門墻。據吳冠中記述:“林風眠是校長,須掌舵,忙於校務,直接授課不多,西畫教授主要有蔡威廉、方幹民、李超士、法國畫家克羅多等,而威望最高的則是吳大羽,他是杭州藝專的旗幟。杭州藝專則是介紹西方現代藝術的旗幟,在現代中國美術史上作出了不可磨滅的功績。吳大羽威望的建立基於兩方面,一是他作品中強烈的個性及色彩之絢麗,二是他講課的魅力。”(吳冠中《吳大羽——被遺忘被發現的星》,1996年)

吳大羽,《夫人壽懿琳像》,紙本水墨,12.5×10.5cm,約1930年

吳大羽,《民族之光》,布面油彩,尺幅不詳,1931年(原作已佚)

吳大羽,《夏(構圖)》,布面油彩,尺幅不詳,約1934年(原作已佚)

1930年代,在杭州國立藝專任教時期的吳大羽

多年後,吳大羽做過一首詩,回憶他在杭州“雷峰一度比作鄰,保俶十年麗屋頂。白雲繞過我冠冕,清澈載過我畫船”的十年。 


固執

你是我青年時代的初戀,

蘊藉中年歲月的根源。

溶諧在我血液裏沸旋,

長留在我夢裏繾綣。

桃李默默曾無言,

蹊徑似不此相忘。

這番閱歷了滄桑,

懷念又來我暮年。

雷峰一度比作鄰,

保俶十年麗屋頂。

白雲繞過我冠冕,

清澈載過我畫船。

松間明月長不落,

好風去來俱無邊。

別來應猶是無恙,

寄意蒼茫何遙遠。

從地獄直到天堂,

你使我流連人間。

——吳大羽手稿455頁


1930年,杭州國立藝專中留法歸國的教學人員在杭州合影。第一排:王靜遠(左二)、蔡威廉(左三)、孫福熙(左五)、林文錚(右三)、楊士達(右二);第二排:李樹化(左二)、程曼叔(右五)、吳大羽(右二)、林風眠(右一)

1935年,國立杭州藝專部分教師及友人于白龍潭郊遊留影(邱璽攝影)。前排蹲坐者左起:林風眠夫婦、女兒蒂娜、潘天壽、吳大羽、蔡威廉、林文錚;中排左起:劉開渠、李樸園;後排站立者左起一、二、四、六分別為:鬱達夫、侯慕彝、杜勞、方幹民

1937年至1940年。

戰亂的漂泊和詩人的誕生。

1937年7月,日本侵華的盧溝橋事變爆發。11月,上海淪陷,日本侵略軍進逼杭州,國立杭州藝專被迫遷徙逃難。吳大羽攜夫人壽懿琳、女兒吳崇力與學校同行至浙江諸暨、金華,再到江西的龍虎山、繼而往湖南方向遷徙。1938年3月,國立杭州藝專抵達湖南沅陵,與北平國立藝專合併,稱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教育部改校長制為校務委員會制,林風眠為主任委員。學校沒有聘用吳大羽,這是他第一次離開藝專教職。吳大羽一家繼續漂泊,他們先到湖南長沙,繼而到貴陽,秋季再轉昆明。此時國立藝專的校長是滕固,複雜的派系和權力鬥爭,以及學潮頻發,使不熱衷此道的吳大羽不願置身其中。他們一家滯留昆明近一年半。終於在1940年的春夏之際,應岳父壽拜庚之邀取道香港回到上海,定居在上海福煦路(今延安中路)百花巷一棟聯排公寓中。戰亂的漂泊和居無定所,使吳大羽的思想和性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從國立杭州藝專的象牙之塔走出來,經歷了社會滄桑,豐富了生活閱歷。他的藝術作品不多,但開始寫詩抒發情懷,歌咏言志。他從古體詩和自由詩兩個方向,以藝術家的思維來寫詩,從而使畫家詩人集于一身。


蒼山望

1938時遊大理


高山呀

你給我氣力

我給你開路


晴天呀

你給我陽光

我給你遍放花朵


時雨呀

以欣欣向榮為證

不辜負你的恩沐


流水呀

請莫唱起驪歌

讓我鎮守住堅貞


好風呀

來與我俱

願共以去遠


烏雲呀

怎麼遮斷了去來

還待帶引人以方向


忘義者呀

就是這一枝暗箭呀

它傷害過多少善良


良善人呀

朋好呀

親侶呀

不要驚心

誰要是讚美醜惡

我和他就此分手


——吳大羽手稿1165頁 


1941年,38歲。

勢象之美的提出。

吳大羽避居上海,國立藝專師生到達重慶。以吳冠中、朱德群、趙無極、閔希文為主的在校學生一遍遍向校長呂鳳子要求,希望吳大羽到重慶任教,呂鳳子也想辦法籌款促成,但最終沒能實現。在1940年至1942年間,吳大羽和學生們在戰時環境下,鴻雁傳書,就吳冠中、朱德群等嗷嗷待哺、一心求藝的學生們的“提不住的問話”,做了“遙鞭課于萬里”的書信授課,極大地啟發、影響了他的學生們,留下了一批珍貴的藝術教育文獻。最為價值的是1941年4月“勢象之美”的提出:“……示露到人眼目的,只能限于隱晦的勢象。這勢象之美,冰清月潔,含著不具形質之重感,比諸建築的體勢而抽象之,又像樂曲傳影到眼前,盪漾著無音響的韻致,類乎舞蹈美的留其姿動於靜止,似佳句而不與其文字,也具有各種藝術門面的仿佛……”,勢象之美不同於以往東西方關於具象、意象、抽象等的論述,它從中國文化的精髓“勢”的角度,結合世界藝術的發展趨勢和藝術本體的規律,發現了勢象美學的價值。勢象美學是吳大羽一個重要的發現和成果,並在以後的藝術創作和思想淬煉中不斷昇華。

吳大羽,《致吳冠中、朱德群書》,28×21.3cm,1941年

吳大羽手稿1199頁“視感圖譜”


1942年到1947年。

隱居上海。

抗戰幾年,在重慶的國立藝專校長之位從呂鳳子、陳之佛到潘天壽,吳大羽最終放棄了去重慶的想法。他和夫人、子女居住在百花巷,“堅守孤深,徒效陶公之隱”。他經歷了四十歲的不惑之齡,重新開始了對古今中外文化典籍的閱讀和思考。從老莊孔釋、希臘諸子到現代科學,他深厚的國學修養和旅歐求學經歷,他在國立杭州藝專十年的教授和抗戰初期的動蕩漂泊,他的思辨能力,讓他進入了思想家、哲學家的領地。尤其在“手把陶卷”、閱讀陶淵明的過程裏,他重新認識了1500年前晉宋之際的隔代知音陶淵明。在吳大羽看來,陶淵明不是隱士、不是田園詩人,而是一位千古猛士。他是“戰勝了出世者的道,而獨行其道的一種人”“從真理上看,他仍無愧為積極的好漢”“而淵明的長處,就是在他胸中橫著一股不平之氣,他不用百年尺度量人生,不求亙在百年中,也不管身後名不名,他不但不愛慕富貴,連亮節高名達道不達道都不在意,他就是他,他是用過大力來完成自己面目的人”“這自肅身心於力耕的一種態度,雖則常常是文化危難時期的渡筏,雖則是人族延續的命脈,卻並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的”。

吳大羽給學生吳冠中等人寫了一封或許沒有發出去的信《從陶淵明説到畫家——答人書》,提出陶淵明雖然不是畫家,但值得畫家取法。他進而提出“創造為上,不限于繪畫。誠知新的不一定是好的,但它總是生的活的。生命躍入無限中飛揚,如不息的水流,如火之升空,如時季之相接替,由亞當傳遞到我輩,為悲為欣,為淚為笑,為吐梗之快懌,或為心創之酸味,總之沒可已止,止則死。死是繪畫之敵,是一切藝術之敵,是人類文化之敵,是生命之敵”“畫人何必通才碩彥,要他是真實漢子,要他是前進不息的徹底見人之一”。

吳冠中曾撰文説吳大羽是莊子。我認為從吳大羽自己的取法上看,他更欣賞陶淵明。吳大羽的詩詞裏有大量陶詩的影子,更主要的是他一生踐行了“知行合一”立場,《從陶淵明説到畫家——答人書》這篇文章也成了他自己的人生寫照。

吳大羽手稿1196頁《從陶淵明説到畫家——答人書》

吳大羽夫婦與女兒吳崇力、兒子壽崇寧

1947年,44歲。

重返國立藝專。

隨著抗戰勝利,國立藝專于1946年夏季遷回杭州,彼時的校長是潘天壽。但直到1947年9月,吳大羽才收到潘天壽的來信,邀請吳大羽回校任教。潘信寄出不久,潘天壽即被免職,校長換成了汪日章。汪日章與吳大羽早年留法時即認識,他對吳大羽表示了特別的尊敬,甫一上任即寄來聘書,以月薪500元併為吳大羽配備一名助教的條件,換來了吳大羽回校主持大羽教室,享受同等條件的還有林風眠。吳大羽提名的助教是他的學生及同鄉丁天缺(丁善庠)。大羽教室受到學生歡迎,報名的學生有三十多人,日常課業由助教丁天缺負責,他則每月去兩三次,每次幾天。此時的吳大羽在教育思想上更加成熟,他是年輕學子的燈塔和火把,在接下來的三年裏,他教授了在國立藝專的最後一批學生,他們有曹增明、高志山、張功慤等。同期,吳大羽在丁天缺的幫助下,整修了位於馬嶺山三號的山頂舊居,這是西湖邊一棟掩映在竹林中的別墅。他的不遠處的鄰居是林風眠和林文錚。如今林風眠故居已經由政府接管為名人博物館,林文錚和吳大羽的故居則還屬於私産,只是已經與林文錚和吳大羽兩家無關。

據學生曹增明回憶,吳大羽對曹增明説過:“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是一種道義關係”(師生之間是道義關係)。他還記得,吳大羽在馬嶺山房,隔著玻璃窗指著對面的小山頭説:“如果在小坡巔上建起一座紀念碑式的巨雕人像煙囪,每當秋冬,掃集落葉,燃起烽火。烽煙將在這雕像煙囪的頂上像怒發沖天般的噴薄而出,必將導致無數遊客前來瞻仰這偉大的藝術,在這雕像的基座上我們再刻下這樣幾個字:

這裡都是墳墓,

千萬別忘了,

你是個活人!”

曹增明1949年夏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他在1986年吳大羽在世時,寫了一篇回憶錄,文章標題是《師生之間是道義關係——我的老師吳大羽》,記錄了許多吳大羽的珍貴故事。他還記得,吳大羽曾對著他和丁天缺説:“讓沉睡的中華兒女警醒過來,該多有意思呀!”吳大羽用濃重的宜興口音念出來,字字鏗鏘,撼人心魄。

1948年,吳大羽與趙無極合影

1949年,46歲。

拒去台灣。

1949年是風雲轉換的一年。吳大羽和夫人迎來了人生巨大的考驗。隨著國共兩黨命運大決戰的起伏,中國人民解放軍通過遼沈戰役、淮海戰役、平津戰役的勝利,已經取得壓倒式的勝利。1949年新年以來,吳大羽的岳父壽拜庚一直做離開大陸到台灣的準備。彼時壽拜庚是上海台灣銀行的襄理,屬於國民黨陣營。壽拜庚早年留日學習商科,與國民黨裏的紹興同鄉尤其是權勢人物陳儀(字公俠)、嚴家淦(字靜波)等人的關係密切。壽拜庚夫婦勸説吳大羽夫婦與他們同行,並允諾用萬金遺産相贈。

吳大羽夫婦拒絕了這一要求。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壽拜庚夫婦乘船從海道離開上海赴臺。或許是因為家庭不睦,他們只是留下了百花巷的住宅給吳大羽夫婦使用,並沒有留下現金財産。多年後,吳大羽這樣描寫了夫人壽懿琳對去臺的態度: 


我有名分崇敬我的愛人

她才配稱作淵明的配偶

萬金不看一眼

——吳大羽手稿2678頁


1950年,47歲。

被國立藝專解聘。

1949年9月,杭州迎來解放。美術界的幹部劉開渠、江豐、倪貽徳、彥涵、莫樸等接管了國立藝專,劉開渠任校長。從1950年春季,學校沒有給吳大羽排課,他被要求參加各種學習會議。吳大羽與夫人壽懿琳流年不利,均染上濕熱病,經很長時間診治不愈。9月26日,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下發文件通知:以“教員吳大羽,藝術表現趨向形式主義,作風特異,不合學校新教學方針的之要求,亦未排課;吳且經常留居上海,不返校參加教職員學習生活,絕無求取進步之意願”為由,解聘了吳大羽的教職。10月5日,吳大羽給中央教育部部長馬敘倫寫信,申訴“華東教育部根據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請求不予本人續聘之呈報理由不合事實”,申訴信沒有得到答覆。

就這樣,吳大羽不得不離開了杭州,從此開始了在上海十年失業的人生。新中國的建設百廢待興,吳大羽在年富力強的黃金年齡,失去了必要的工作機會。這一年是吳大羽人生的轉捩點,一切來的如此突然,吳大羽使盡全身解數,卻容不得有任何轉圜。他將如何開啟人生的下半場,等待吳大羽的是漫長的時間考驗。

1949年,吳大羽在國立藝專的工作證

《請示下學年度教員人事問題由》,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秘書科,杭藝字第384號檔案,1950年6月24日。


1951年,48歲。

人生低谷。

這一年,本命年的吳大羽跌入低谷。作為舊中國的教育職員,他被解聘在家沒有工作。夫人壽懿琳歷來居家照顧家庭,女兒吳崇力、兒子壽崇寧均在上海震旦大學讀書,因無力支付學費,不得不終止學業。吳大羽一家成為被管制人員,他們不得不靠變賣家中物品生活。4月,吳大羽的學生丁天缺被捕入獄。他的好友林風眠也請假離開學校,回到上海。


1952年,49歲。

生活轉機。

正在吳大羽一家陷入困頓、絕望的時候,他們的人生得到改善。1952年4月,賴少其出任華東局文委委員、華東文聯秘書長、上海文聯副主席。賴少其對吳大羽尊重有加,以組織的名義主動聯繫了吳大羽,對吳大羽的生活提供了補助。尤其是女兒吳崇力、兒子壽崇寧獲聘擔任中學教師,這使吳大羽一家從此獲得了穩定的收入。賴少其為代表的上海文化系統是吳大羽危難時期的貴人。這一年,他還被邀參加了上海人藝座談會。有一種説法,説吳大羽自解放初期靠畫連環畫為生,這是不合實情的。事實是吳大羽的學生芮光庭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工作,他為了照顧老師,邀請吳大羽為連環畫《萬能的手》《石頭孩子》畫了圖稿,並支付了稿費,但僅此兩書。吳大羽一家的經濟問題還是靠組織為子女提供了工作機會,才得以根本解決。

賴少其致吳大羽信,1953年


1956年,53歲。

第一百零一個世界。

從1951年至1956年,吳大羽在上海家中,居家作畫寫文,度過他的五十而知天命之年。他的畫開始向半抽象抽象轉變,標誌性的題材是畫花,其實是畫“繽紛”。他説“在我看來那花是一種繽紛。你可以把它看做是天心的仁慧,永愜人懷。英雄碧血,藉此增輝,聖母慈儀,非此無年,錦繡山河,國魂在依,素心芬芳,高士德貞,春滋生發,秋依其始。而一經圖寫于畫面,那花也融化於人靈活力之中,上天下地,飛翻須芥,永予有心人以咏矚之緣,昧者不察,識者自來”。(吳大羽手稿676頁)

同時他還進行隨筆和詩詞的寫作。他寫了幾篇深度思考的札記,如《木石記》《黑夜打貓記》《打虎記》《鬥牛場外記》,還有長篇隨筆《多話·1949-1956》。這一年,他在隨筆中幾次提出了“第一百零一個世界”。他説:“自由這件事,不只在替自己打算,愛這件事,長在爾我計較之外,平等這件事,何嘗只表明白飯與豬肉之間的差距,假如容許自己調度自然給予的資分,一個畫畫的人應該各就一己的歲月蹉跎,總結其所寡陋,立在潔白的幅面面前,我要勾劃第一百零一個世界的意圖,作為它在美學名義上共同理會到的耕作誓願。”

《多話·1949-1956》這篇文章18000多字,吳大羽系統闡述了幾年來他對中國文藝界現狀的觀察,對當時的文藝政策和藝術創作方向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同時也完整地表明瞭自己的觀點,他決心做一名追求獨立自由的藝術家。在這篇文章的結尾,他寫道:“我終於不能忍耐地把這經過寫出來的緣故,是我覺得不能讓‘美’在人世間受到屈折,因為我心中有著這樣的一種愛景,我們所有的人大家免不了該有這樣的‘美’的愛景……”


我不曉得哪一條是正路,

我也不曉得哪一條是左道。

我有我的心在,

心要自由。

你給我的心願上的自由,

就是正道,

否則就是左道。

——吳大羽手稿685頁

吳大羽,《無題99》,布面油彩,45.5×32.5cm,約1950年

吳大羽的藝術流、科學流、道德流圖示


1960年至1965年。

“形式主義祖師爺”、

“新派畫的祖師爺”的稱謂。

1960年9月,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成立,吳大羽被聘為油畫係教師。這是他繼上海新華藝專、國立杭州藝專之後,又一次擔任教職。校長沈之瑜對吳大羽甚為客氣,例如對吳大羽的工資派工友到府送達,排課也不多。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招收了陳逸飛、魏景山、邱瑞敏、王劼音等人,為上海培養了一批年輕的美術人才。

吳大羽這一時期發表了一些作品。他的作品《紅花》參加了第三屆全國美展,被中國美術館收藏。油畫《向日葵》《菜農》《蔬菜豐收》《番瓜弄》《風景》等不斷出新。

1962年,畫家艾中信在《美術》雜誌第2期發表《油畫風采談》一文,文中提到“吳大羽的畫風顯得淩厲,若有咄咄之感”。

這種來自官方的評價和民間對吳大羽的印象,合成了吳大羽在上海作為“形式主義祖師爺”“新派畫的祖師爺”的地位。

吳大羽,《紅花》,布面油彩,61×81cm,1956年(中國美術館藏)

吳大羽在言論上,也是鼓勵創新,他在家中接待學生談話,大力介紹法國印象派。他在家中進行的抽象繪畫實驗,有時會對幾個親密的學生公開。吳大羽對抽象繪畫的推崇,無疑也使他成為抽象繪畫的代言人。

1963年6月18日,上海《思想動向》第6期摘登了吳大羽的幾段話。他説:

“藝術不等於政治,藝術有自己的道路。

“政治的畫和欣賞的畫是否一樣?我以為塞尚的蘋果和達維特的拿破侖加冠這兩幅畫都是有內容的,所以兩幅畫的中心問題是藝術問題。

“我們社會主義藝術也應該向抽象派藝術學習,肯定應該學。

“抽象派藝術是現代藝術革命的一點,它與中國字有很多地方相同,有很大的關係,學習抽象派藝術對社會主義藝術肯定有利。

“不要把抽象派藝術當作老鼠一樣怕。

“現在的畫有兩種,一種是政治畫,一種是藝術畫。政治畫是先服從政治,再表現藝術。我的畫不是這方面的。

“藝術家必須通過畫家的手法來表現,藝術家又是通過感覺來畫畫的,現在的藝術家是感覺快、哲學慢。

“對畢加索,我們應該學習他,我們應該包括畢加索,但畢加索不能包括我們。抽象派藝術是可以吸收的,我們也應該包括抽象派,但抽象派裏不能包括我們。”

1964年上半年,吳大羽參加上海美專油畫係小組會議,進一步倡導創新,他説:

“現在是原子時代了,西歐都在進步,我們的藝術也要趕上去。”

他為上海美專油畫訓練班講課。他説:

“一個人只是自然界一小生物,但他能發揮自己的能力,即每個人的意圖。

“畫要像一把刀。

“我們作畫要有伸縮性,若在一個範圍內死摳,這就是敷衍自己,勉強自己。”

1965年8月,上海油畫雕塑創作室成立,吳大羽任專業畫家,這是他最後的工作單位。

1960年代,吳大羽與夫人壽懿琳在上海家中

1966年至1971年。

特殊年代。

1966年5月以後,吳大羽遭遇不公正待遇和批判。其所居住的延安中路百花巷的里弄群眾進入家中,進行“破四舊”,撕毀了家中兩書櫥書籍雜誌,打碎唱片五六十張。

7月1日,吳大羽在學習會上發言:“藝術有技術部分,如舞蹈離不開手和腳,畫離不開技術”“印象派是新的,是西歐畫家馬蒂斯等人,在鬧革命,而我認為這是新的,所以我鑽進技術裏去了”,這自然遭到了批判。

從1967年開始,吳大羽的生活也遭到衝擊。家中房屋的一層被上海房屋管理機構接管,安排另外兩戶人家進駐使用。吳家四口人只能住在二層和三層的小閣樓上。至1971年初,吳家住房的二層又被安排住進一戶人家,並一直延續到1980年才搬走。吳大羽一家的居住空間一再壓縮,他的寫作和作畫主要在位於三層的一個約十平米的小閣樓內。

1968年開始,上海油雕室吳大羽、張充仁等進一步受到衝擊。吳大羽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狗地主”“反動學販”等,加以批判。最為具有文獻價值是上海油雕室革委會材料組摘錄整理了《吳大羽部分黑詩黑話》,油印下發了一本15頁的批判材料集。

特殊年代的荒唐不勝枚舉。吳大羽以極大的忍耐來面對生活的磨難,他被要求參加勞動,提供檢查,交代自己和親屬、學生的歷史問題,檢查他的“清高”問題,讓人到府送工資問題,尤其是他的藝術觀點,他的“黑畫”。群眾在批鬥會上總能抓住關鍵問題,有人揭發吳大羽説過的話:“你的色彩要有靈魂,你的筆觸要有生命”“前兩年聽到吳大羽談到道呀道呀,覺得他講的玄。現在擦亮眼睛看一看,他所談的‘道’是‘離經叛道’”。吳大羽對“黑畫”所做的檢查也是辯護,“我的黑畫,根源於抽象地描繪人生,把人生安放在自然角度之中來處理,不但脫離了現實的一面,從而又會歪曲人生的面貌。我常用反動的藝術手法和語言毒害過不少青年,為要把藝術位置在虛無縹緲的‘仙境’,竟然遺忘了政治,遺忘了一切。可是沒有遺忘了自己,沒有遺忘了自己的獨立王國。”(吳大羽手稿2200、2201頁)

吳大羽的大量手稿和畫作被抄走,他的畫作也有一部分被毀掉。所幸的是他的手稿寫作極難辨識,工作人員或許沒有能力從中挑剔出太多問題,並在運動後發還。

吳大羽在此期間的心境如何,1968年除夕,吳大羽寫了《除夕對鏡》一詩,或可窺一豹:


除夕對鏡

朕既無悔乎昨年,

此夕又臨明鏡前。

細數江山猶是貌,

鬚眉肯背丈夫肩。

童心一去駒疾影,

獨懷千春啟予看。

自顧不暇長相失,

錯僭大愚敢望賢。

——吳大羽手稿346頁


1973年,70歲。

藝術的根本在於道義。

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後,文藝界的形勢有所改觀。1972年3月,趙無極回國探親。這是他去法24年後首次回國,兩次來看望吳大羽,送來《畢加索畫集》等書籍。10月,上海油畫雕塑室與上海中國畫院合併,成立上海畫院。呂蒙為院長,吳大羽、唐雲、王個簃為副院長。

1973年秋,學生曹增明看望吳大羽。據曹增明記載,“我看他面容衰老多了,但一談起話來,卻又目光如電,還是那麼敏感而有精神。提到‘道義’兩字,還是那麼果決,聲色凜然。他用手背拍了一下我的胸口,説:‘藝術的根本還在於道義’。”

1973年,吳大羽創作了抽象油畫《公園的早晨》,這幅作品後來被收藏在上海油畫雕塑院。

1973年,吳大羽以七十歲的高齡,為中國當代藝術做出了兩個特別的貢獻,其一是對於“藝術的根本在於道義”的認識,這代表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對於藝術的認知,上升到道義的高度,並進一步推進了“美育代宗教”的認知。其二就是吳大羽頂著被批判的壓力,以創新精神和超凡的才華創作出了《公園的早晨》這樣的抽象作品。雖然到了1974年《公園的早晨》仍然被列為上海美術館“黑畫”展的作品,但已經無法阻止這一傑作在上海藝術界的發散性影響。吳大羽也確立了中國抽象繪畫奠基人的地位。

吳大羽,《公園的早晨》,布面油彩,75×70cm,1973年(上海油畫雕塑院藏)


1978年,75歲。

《滂沱》的故事。

1976年,隨著“四人幫”的倒臺,中國文藝界迎來了春天。1978年12月,吳大羽的抽象油畫《滂沱》參加“華東六省一市建國三十週年美展”。在具象和寫實藝術佔主流的當時,《滂沱》引來很多觀眾的好奇。當時中國美術家協會機關刊物《美術》雜誌的編輯對此畫留下深刻印象,並在之後通過上海美術家協會向吳大羽約稿擬發表《滂沱》。

1979年2月,吳大羽兩幅抽象作品參加上海迎春畫展。他的學生芮光庭給吳大羽寫信,稱老師的作品已經衝破了形的束縛。

吳大羽的創作進入了新階段,新作噴薄而出。《花之舞》系列、《滂沱》系列、《譜韻》系列都在視覺領域突破禁區,這是中國藝術從沒有過的新派畫,在當時的各種展覽上給觀眾以震撼。

1981年11月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編印的《美術叢刊》(16期)發表了吳大羽的油畫《滂沱》,12月,中國美協的核心刊物《美術》雜誌第12期發表了油畫《滂沱》。有趣的是,當時《美術》雜誌將《滂沱》畫面印倒了,並致信道歉,吳大羽對在場的朱膺和沈柔堅説:“倒印也很好,從月球看地球不就是顛倒的嗎?”

吳大羽,《滂沱》,布面油彩,54.5×39cm,約1978年

中國當代藝術呈現了百花齊放的態勢。已屆高齡的吳大羽扮演著先鋒藝術家的角色,在創作和觀念上引領抽象藝術的方向。據高名潞在《中國當代藝術史》描述,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在形式主義藝術還處在被歧視和批判的環境裏,抽象藝術是非法藝術的代名詞。甚至在《美術》雜誌展開的抽象美的討論也觸及了抽象藝術的非法性。1982年6月,《美術》雜誌發表了油畫《公園的早晨》,同期發表了朱膺的文章《讀油畫〈滂沱〉》,介紹了吳大羽的作品和情況。

吳大羽,《花之舞》,布面油彩,58.5×80cm,約1978年


1980年,77歲。

為什麼必須簽名!

畫家吳大羽從不在作品上簽名,這在當時成為迷案。

一次,在回答學生朱膺提問“為什麼你的畫上,從不簽名”時,吳大羽説:“為什麼必須簽名!我認為重要的是讓畫自身去表達。見畫就是我,簽名就成了多餘了”“畫是心靈感應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間迸發,自由自在,任何人也無法去再現,連自己也不行。我是畫了就算,從不計其命運。”


1984年,81歲。

《色草》獲獎。

1982年3月,上海油畫雕塑院陳創洛拜訪吳大羽。此後至1985年5月,陳創洛共15次訪談吳大羽,後整理成《吳大羽談藝錄》發表在2002年至2003年的《上海美術通訊》上,成為珍貴的藝術文獻。

1984年12月,吳大羽的抽象油畫《色草》入選第六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並獲“榮譽獎”,為中國美術館收藏。這是全國性美術展覽中第一次對抽象繪畫作品授獎。

之前的11月《美術》雜誌發表吳冠中的《評選日記》一文,記錄第六屆全國美展作品評選。文中寫道:

“8月31日。評選工作接近結束,上海的作品今天才到達,大家懷著迫切的心情下樓看剛開箱的作品。也許是師生的關係吧,我特別留心吳大羽先生的《色草》,色與色的跳躍,畫與葉的擁抱,虛與實的穿插,小小畫圖間豈容蒼茫宇宙,作者雲遊何處?尊敬的老師八十歲了吧!多年不見,身體更衰老了吧!然而心臟和脈搏的跳動依然如此強烈,我深深感到欣喜,似乎又返回了四十年前的西湖藝苑!”

吳大羽,《色草》,布面油彩,53.2×38.5cm,1984年(中國美術館藏)

吳大羽獲得的第六屆全國美展榮譽獎章


1985年,82歲。

余亦存餘夢,飛光嚼採韻。

5月,吳大羽獲聘為中國美術家協會第四屆理事會顧問。這是吳大羽在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次在這個全國美術組織中佔有名位。

秋,吳大羽患白內障,視力下降嚴重,不得不放下畫筆。曾準備進行白內障手術,但最終沒有進行。

他作詩《無題》:

無題

波釋結悲欣,知君清凈心。

江山若故貌,風月宇外新。

人天相接逐,天人策古今。

莫逆萬千變,谷空空足音。

余亦存餘夢,飛光嚼採韻。

東西迷歲月,啼笑醒秋春。

白內自內障,不許染丹青。

——吳大羽手稿3046頁


1987年,84歲。

創造發明才是人生的自由。

6月13日,美國海夫納畫廊(Hefner Gallery)代表賴小燕在上海油畫雕塑院張平傑、陳創洛陪同下,探望吳大羽,吳大羽回答了其所關心的問題。

7月27日,《中國美術報》刊登陳創洛撰文的《“海夫納”代表訪吳大羽》一文。吳大羽談道:

“藝術、文化是表達時空的結構(structure),時空是輪迴的,大和廣。創造發明才是人生的自由。人生也有起步,前身曰畫自由,後身曰畫‘大悲’,大徹大悟才能獲得大自由,而人生的價值在自知。藝術創作就是自我批評。藝術靠個人感受。藝術就是自己發現自己,表達自己而已。藝術作品的時代性可以概括:動、力、勢、變。形的變動、力的變動,達到勢的階段,變動包括時間、空間。勢隨形象變,事實上形象結構之外,也有勢。時間不會停留,藝術也不要停留。中國畫和書法確實有陳陳相因的一面,陳陳相因的藝術悲慘得很,可憐得很;現在我們可以從書法中去深化,用政治上的時髦話説:‘需要一場革命’,因為它(藝術)是生命。書法活動不離開尊嚴,更不能損害書法的尊嚴。書道、畫道,同歸於道,書道不能概括畫道,要相通、並列。油畫可以從孔子的‘道德論’中解放出來,油畫大有前途,但否定孔子是錯誤的。總之,油畫不應成為‘道德教育’的依附。”

這篇報道是吳大羽生前最後一次公開活動,是他給這個世界的最後寄語。

晚年的吳大羽在家中 

1988年,85歲。

我是不死的。

1月1日,吳大羽因肺源性心臟病,病逝于上海家中。

上海美協成立了以林風眠為主任,沈柔堅、楊振龍為副主任的治喪委員會。

吳大羽先生訃告及治喪委員會名單

吳大羽留下豐厚的文化遺産。

他留下了數量眾多的藝術作品。已發現存世油畫作品150余幅,以及蠟彩、水彩、色粉、彩墨、水墨、鋼筆畫、鉛筆畫、漫畫、書法等作品共2500多幅,遺留有6000頁手稿,包括1000余首詩詞,還有隨筆、書信、文論等,經整理達90多萬字。

吳大羽説:“我是不死的。”他的兒女都牢記著他的話。


2023年,120歲。

吳大羽120歲了。他是一顆被遺忘、被發現的星(吳冠中語)。他去世多年後,藝術市場聞風而動,社會對吳大羽有了一定的認知。如今他遺留的藝術作品,已經被完整出版在《吳大羽作品集》(人民美術出版社)、《吳大羽紙上作品集》(商務印書館)、《飛羽掠天——吳大羽作品集》(商務印書館)等三本畫冊中,一部分書信和詩詞也得以發佈,更完整的《吳大羽文集》還有待出版。

吳冠中,《吳大羽——被遺忘被發現的星》手稿第1、2頁(共8頁),1996年元旦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在中國藝術現代化進程中有哪些貢獻?

從時間的軸線裏發出的資訊,讓人們進一步認識吳大羽:

他在漫長藝術人生的各個時段的表現,説明他是一個高舉藝術和美的旗幟、具有宏偉的創造力和想像力的藝術家,終其一生在進行藝術探索,就光色、勢象、韻調、時空、形聲、視感、宏微、科理、道義等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獨特見解,構建了既創新于中國傳統又獨立於西方藝術樣貌的勢象美學體系,為中國抽象藝術的發展奠定了基石。

作為藝術思想家和教育家,他博大精深的思想越來越得到傳播,為中國藝術現代化的進程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內容。他獨特的教育理論和教學方法同樣值得研究,他培養了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等一批卓有建樹的藝術學子,為藝壇增光,並進一步影響了一代一代的後來者。

吳大羽用一生詮釋了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在二十世紀風雲激蕩的世界潮流下,所選取的一條人生道路,他愛惜和維護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本價值,也有面對世界的眼光和氣魄。在藝術與科學、道德的格局中,強調科學和道德的作用。在人生與自然、社會的關係上,致力於人天對話,相信道義的力量。在中西藝術的關係上,主張人類的藝術是相通的,用不到分東方和西方。藝術是一種語言,只有時代之別,沒有地區之分。中西藝術本屬一體,無有彼此。非手眼之工,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靈的徹悟。這些卓越的見識為中國當代藝術指明瞭前進方向。

吳大羽終生追求真善美,具有獨立自主、慎獨孤潔的人格力量。他一生取法莊子、嚴子陵、陶淵明等高潔之士,淡泊名利,知行合一。他像夸父逐日一樣執著求索,人生不斷進階,心性通達,老而日新,用生命歷程給自己畫了一張自由而純粹的藝術家自畫像,也給後人樹立了榜樣。

吳大羽 《自落低微》 26×5cm 1950年

就時間性而言,吳大羽不僅是二十世紀早期的現代藝術家,也是一位與時俱進的當代藝術家。由於歷史的原因,他的藝術創作高峰實際上出現在八十多歲的晚年,也就是1980年前後,這在中國乃至世界當代藝術史上都是少有的現象。由於各種原因,中國當代藝術史也缺少對吳大羽的認識和研究。但無論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把他擺回他應得的地位”(趙無極1996年訪談)是這些年來的一種趨勢,吳大羽的藝術價值和人格力量越來越惠及後人也是一種趨勢。

吳大羽曾説:“我還要活下去,一年兩年百年,都是我懷存的願望。我停留在這一點上,是説,為流連太陽來我頭頂,照顧我又給我以熱量。你不必問我有多少斤量,或長短的價值,連同我衷藏多少思量,我的生命就存在你兩眼發亮的晨光,也許是你還看它不到的地方。萬一不幸,我來不及説完我要説的話語,將會留給歷史去衡量。”(吳大羽手稿1600頁)

——這是一個永無完結的預言。

李大鈞

2023年1月1日

圖片:吳大羽藝術文獻中心 編輯:李雨涵

吳大羽(1903-1988),中國傑出的現代主義藝術大師,中國抽象繪畫奠基人,油畫家、美術教育家、詩人。

1903年12月5日生於江蘇宜興。1917年到上海,師從張聿光學畫。1920年任上海《申報》美術編輯,繪製漫畫。1923年留學法國,考入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1924年1月,與林風眠、李金髮等人在巴黎組織霍普斯學會,後改名為“海外藝術運動社”。1927年回國,任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教授。1928年3月,參與創辦國立藝術院,任西畫系主任。8月,與林風眠、林文錚等人發起“藝術運動社”。9月,國畫係與西畫係合併,吳大羽任繪畫系主任。1938年離開教職。1947年復回國立杭州藝專擔任教授兼西畫組主任。1950年遭校方解聘,居家作畫。1960年任教于上海美專油畫係。1965年進入上海油畫雕塑工作室(院)。1988年元旦去世。曾任上海交通大學藝術顧問,中國美術家協會顧問,上海畫院副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理事。作為美術教育家,他培養的學生有丁天缺、祝大年、吳冠中、朱德群、趙無極、莊華嶽、閔希文、趙春翔等。

時間的軸線——紀念吳大羽先生誕辰120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