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中國網

珠三角糖業:城市記憶的物質載體

珠三角糖業:城市記憶的物質載體

時間: 2022-10-20 14:31:15 | 來源: 藝術中國

今年8月,我跟隨一些學者和藝術家,沿著河流在珠三角調研。從中山出發,經過很多水域,包括西江、北江以及一些支流,比如石歧河、雞鴉水道、德勝河、馬寧水道……這些沿著河流産生而又消失的工業,以及經歷了工業大生産的人們,是我所關注的——就當是對過去那個我不曾參與的年代的一次“考古”和審視。

在珠三角地區,曾經有很多糖廠:江門甘化廠、順德糖廠、紫坭糖廠、中山糖廠……它們都是廣東老牌工業的代表。江門甘化廠曾是亞洲最大的糖廠,順德糖廠建於1934年,是第一批機械化甘蔗制糖企業,周恩來總理曾親自給中山糖廠頒發先進企業的錦旗,它們共同見證了廣東工業高速發展的變遷。如今,曾經的忙碌與繁榮歸於沉靜,順德糖廠入選了第一批中國工業遺産保護名錄,其背後蘊含的歷史、社會、審美價值,在全國工業遺産中有著不可替代的特殊意義,糖廠也成為了城市記憶的物質載體。

位於雞鴉水道旁的中山糖廠舊址

順德糖廠是上世紀初陳濟棠興辦的地方實業,有“中國甘蔗制糖之父”之稱,它生産的“銀花牌”白糖家喻戶曉,可最終於2013年全面停産,退出歷史舞臺。

糖廠為什麼會消失?

曾經機器鼎沸的順糖生産車間

糖業開放、外國糖業巨頭衝擊、銷路不好、制糖技術落後、産業集中……我想了各種可能性的因素。“撈仔,因為沒有人種甘蔗!”順德糖廠的溫大爺衝我喊。“什麼?”我不可置信地反問。“種甘蔗不掙錢,農民不種了!”溫大爺抽著煙,表情略帶玩味地看著我,煙霧在我和他之間形成了一種不可觸摸的朦朧感,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這個理由也簡單到徹底擊中了我的大腦,以至於出現了片刻的恍惚,“種甘蔗至少需要10個月,效益不好。”

溫大爺退休前負責順德糖廠的生産,每到農曆的十月、十一月就是甘蔗下來的榨糖季,也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刻。運蔗的大船隨著河道把甘蔗運到碼頭,一艘船至少能載20噸甘蔗,運蔗船在等待進廠時就停在河涌邊的碼頭,密密麻麻地佔滿了整個德勝河河道。岸邊吊機在忙碌著,先過稱,再把甘蔗從船上吊到運輸帶上。一捆甘蔗上了運蔗船之後便擺脫不了被壓榨的命運,除了制糖,還能造紙,釀酒、做飲料,甚至連甘蔗渣都能發給員工作為福利——當作家庭中炊煮的燃料,這樣便節省了一筆蜂窩煤的費用……

順糖已荒廢的游泳池

可是如果沒有甘蔗,這一切都無從談起,甚至連糖廠都面臨生産的困境。

順德糖廠主幹道已經長滿了荒草

這是典型的因農業(種甘蔗)而對工業(制糖)産生致命影響的例子。在順德建立大型糖廠,使這個沒有大規模甘蔗栽培傳統的蠶桑區,作物品種的結構和基塘式農業都發生了重大變化。蔗基魚塘的生産方式養活了這個大型國營糖廠,而後又因為無人種甘蔗而沒落退場。

順糖廠房

“我們糖廠的主體壓榨機都賣掉了,你看廉江、湛江、廣東的西部,還有海南、廣西、雲南,現在糖廠都在這些地方。”溫大爺説,“現在都搞三高農業,沒有人種甘蔗了”。

順糖廠內部

順德糖廠的正門已經封鎖,順糖小區卻可進入。沿著小區往裏走是倉庫重地,也是老舊的二區舊址。矮矮的二層樓房泛著斑駁的黃,一顆叫不上名字的藤緊緊地抓著廢棄俱樂部門口的柱子,跟墻成為了一體,這些年一直沒放手的它算一個。除了它,還有房價高居不下,成交價堪比新樓盤。人們脫離了糖廠的生活,只能暗暗盤算著:這裡地理位置優越,附近會通地鐵,將來也有拆遷的可能……

曾一票難求的順糖大劇院

被爬山虎佔領的順糖幼兒園略微有些陰森,30年前一票難求的順糖劇院也安靜了下來。

順德糖廠

沿著中山市黃圃鎮的新民南路自北向南走,中山糖廠的舊址在路的西側,就在最靠近河涌的地方,雞鴉水道轉進來拐了一個小小的彎道。這一處小小的河口彎道是自然形成還是人工形成?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中山糖廠曾經利用過這地利的條件,曾經的中糖佔據了最便捷的位置,其影響力可略見一斑。

 

曾經碼頭停滿運蔗船繁忙的景象 圖片來源 中山檔案館

1957年,中糖建廠之初便日榨甘蔗2000噸,1959年周總理親自給它頒發“全國輕工業先進集體”的錦旗、貢獻過中山市75%的年財政稅收、廠長由市委書記兼任、鼎盛時期有職工4000人,福利好到令人咋舌:職工樓、醫院、圖書館、歌舞廳、電影院、健身房、食堂、幼兒園、小學、中學、糖紙工業職工中專一應俱全。可以説進了糖廠就是豐盛無憂的開挂人生,這不僅讓中山人自豪,也讓外地人羨慕不已,甚至還流傳著“嫁人就嫁糖廠小夥”的改命經驗。

雞鴉水道旁的塔吊

現在中山糖廠的舊址上是一座造紙廠。那種國營小社會的聯結感已經幾近消失了,地方連結的情感卻還在那裏,雖然已經弱化到了難以發覺的地步,那記憶結結實實地印好幾代人的心裏。

周圍都是附近的居民,牽著孩子的、拖著買菜的小車的、路邊擺小攤的、或者是等著趴活的人們,他們既不焦急也不曾停歇,就像普通的鄉村一樣——不見光鮮亮麗的麗人、也沒有車來車往的的喧囂,更沒有買賣出入的功利和鼎沸——所有的一切都那麼靜靜地流淌著。

中糖居住區

在中糖的家屬院,年紀大的阿婆們三三兩兩地在聊天,這曾是她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即便年紀大了也捨不得搬離。陳阿婆曾是糖廠的機修工,從進廠一直幹到退休,如今快76歲了,她的性子非常地爽朗,聲音也是雄邁的,即便古稀之年也仍然透出一種英氣。她説:“以前我們福利待遇很好,大家都很羨慕我們這些糖廠的,龍門很難進,附近的人都沒有我們有錢。這裡現在拍了電影,也要拆了。”接著像告訴我,又像勸慰自己般説道:“不要留戀了。”她的淡然和豁達忽而讓我産生了錯覺,仿佛那般不捨糖廠的人僅僅是我。

中糖家屬院 

“鐵哥!”陳阿婆遠遠地招呼著。她口中的鐵哥是她的車間工友,兩人曾一塊工作,甚至還有師傅和徒弟的這曾關係,後來又退休,友誼便也這般延續了下來。如此長情的情誼已經融入了彼此的生命。鐵哥是廣州技工學校畢業之後分配到這工作的,年紀大之後,他的女兒每天中午回來做飯給他吃。“我們是空巢老人了。”鐵哥隨口一句感嘆。工廠和個人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糖廠的建築還在,只不過已經轉制了;人也亦然是那個人,只不過已近暮年,時代已如河流一般流向了遠方。

從居民樓俯瞰中糖原址,樓內居民也多為原糖廠家庭

現在很多人只知道永發紙業,而忘記了這裡曾經是中糖舊址;人們天天都穿過這段長幾十米的防空洞隧道上下班,恐怕也很少有人知道,這個隧道曾經是中糖國防工程的重要部分。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中糖也建了很多防空洞作為戰備糖的儲藏地。除了拆掉、堵掉和廢棄的,這個供工人們上下班的隧道就是曾經的防空洞。人們只是來來往往,然後從隧道穿過去,視而不見一般,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現作為倉庫的中山糖廠

碼頭消失、舊馬路改造、糖廠消失……産業轉移的大潮一波又一波,廣東珠三角承載了這個使命,速度快得甚至沒有給人們留下喘息的時間,那個時代的印記如同河流一般消逝在歷史的見證中,僅留下淡淡的痕跡。(文/楊東鵬)



珠三角糖業:城市記憶的物質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