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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 | 秋意已熟透,萬物的歡喜藏在花裏

寒露 | 秋意已熟透,萬物的歡喜藏在花裏

時間: 2022-10-08 09:09:37 | 來源: 藝術中國

九月節,露氣寒冷,將凝結也。當霜薄風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但見層林浸染,如火的顏色卷攜柿叢與楓林,濃紫潑滿山巔天際,任意趣之所之。寒露時節,秋滿山川落下第一場雨,晚來風急,覆不盡悶熱的暑氣,於是潮升風起,沉涌的暮色裏風波都被平定。古往今來,慰不平的憧憧幽影,靜穆遼闊,筆墨丹青之中,秋意已熟透了,萬物的歡喜都藏在花裏。 

今日寒露,一候鴻雁來賓,二候雀入大水為蛤,三候菊有黃華。數千年來,咏菊的詩文至今每每讀之,仍能使午後的喧氣盡消了,眼見寒霜起,叫人掌心滾燙,眼底塞滿秋風。中國人對菊的意象很有一番疏闊的想像和表達,要寫菊,就不能只寫菊,要寫粉靨,寫金裳,寫門內門外的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要寫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也寫天涯未歸客的一夜玄鬢霜。寫悠然見南山,歸去來兮,孤影獨孓;還寫滿城盡帶黃金甲,西風烈烈,關山難越,直至最後,才陡然折筆,再下一場寧可枝頭抱香死的大雪。

《小戲骨:紅樓夢之劉姥姥進大觀園》“菊花詩”劇照(2017年)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咏”已為菊花詩填過譜:“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陶淵明詩意圖》冊 第二開 《悠然見南山》 石濤 清 紙本設色 27×21.3cm 藏于故宮博物院

菊花詩是繞不開陶淵明的,一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賦予每個中國人心目中烏托邦的魅影以真切的具象。一個人在寒露時分怎樣看秋日的風,陶淵明就怎樣與自己的心相互對照,這種對世界、對人生的體察輕盈、細膩,靈明而不蒙蔽理性,他筆下生成秋風,寫每時每刻涌向心頭的感覺,《飲酒》詩組的風致不僅在於秋雲般凝而不滯、清晰且流動的意趣,更在於一種遼闊明亮的心境。陶淵明在詩中把自己比作“栖栖失群鳥”,須知依附群體是人之常情,失群卻是莫大的勇氣,而若在徬徨中找能到心靈的立腳點,也就“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了。韆鞦萬代的後世中,擁有同樣困惑的我們,始終能在他的飲酒詩裏找到堅定的力量,以應對人生海海的如晦風雨。

而石濤所繪《陶淵明詩意圖》,則將陶詩意境淋漓盡致地發掘了出來。陶淵明常以菊自喻,借菊花淩秋傲霜的品質表達自己清高的節操和情懷。石濤仰慕其氣節,作《陶淵明詩意圖》冊以淡泊明志。第二開《悠然見南山》畫中疏疏籬落,菊花繁盛如碧落琉璃,一高士手持菊花供之,悠然之態纖毫可見。畫面結構精巧,人物用筆細密。遙遙遠山以墨筆烘染,山腰之間雲遮霧罩,不見山麓,以此勾勒煙雲飄渺的神仙之境。這種中鋒、細勾、漬染相結合的畫法使畫面動靜相映成趣,虛實結合,意趣無窮。

《陶淵明詩意圖》冊 第六開 《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 石濤 清 紙本設色 27×21.3cm 藏于故宮博物院

第六開《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描繪一位著布衣寬袍的老者臨溪而立。老者遠望青山,腳下溪水潺潺。面對滿目淒涼、人際零落的空山野水,主人公似思緒萬千,胸中滿溢思古之幽情。畫者借此圖自喻,述其伶仃孤苦、懷才不遇的境地。畫面構圖採用一水兩岸的自然分疆法,只見雲山彌滿,層山斷處的房舍和半露微含的松林而不見山腳,山頂似露非露,隱現于雲煙之中。樹木用水墨漬出,以襯托山腰白雲的動勢。

石濤這個名字,讓人聯想到“石頭的波濤”,其中有山有水,讓人既感覺到了“流淌的世界”,也感覺到了“凝定的世界”,既是岩石,又是河流;既是細節,又是無限。正如程抱一所言:“真正的傳統本身包含著所有可能的現代性……那些棲息在事物中心的人,只需要存在於那裏,而不需要其他。”在人生流亡過程中,石濤悟出了藝術世界的空靈廓落,悟出了人生自在,白雲蒼狗,落葉隨風。這兩個真正體會到人生聚散離合、飄零幾許的千年知己,以詩畫為媒表達出的細膩的隱逸感受,在歷史長河波濤洶湧的兩岸,碰撞出意境悠遠的空谷回聲。

《陶淵明詩意圖》冊 第一開 《一士長獨醉》 石濤 清 紙本設色 27×21.3cm 藏于故宮博物院

《陶淵明詩意圖》全冊共十二幀,以詩意成畫,排布在右側。左邊為王文治依石濤和陶淵明詩畫所成詩句。石濤畫陶詩後經王文治題詩相配,相得益彰,更添風致。王文治題道:“黃菊東籬已著花,醉余扶杖憩山家。怡情最是南山色,秋柳西風夕照斜。先生醉矣!菊已著花,餐英者誰心正無事,白衣送酒也。”其書法承王羲之、董其昌之風,忠實秉承帖意,用筆規矩中見灑脫,轉少折多,以折為主,乾淨利落、果斷有致,字形緊密而內斂,以淡墨為主,著實是董其昌書風的再現。

董其昌的書法綜合了晉、唐、宋、元各家的書風,吸收古人書法的精華,但不在筆跡上刻意模倣,兼有“顏骨趙姿”之美,自成一格,其書風飄逸空靈,風華自足。書法至董其昌,可以説是集古法之大成,“六體”和“八法”在他手下無所不精。董氏行書《女蘿繡石壁》五言詩寫道:“女蘿繡石壁,溪水青濛濛。紫葛蔓黃花,娟娟寒露中。朝飲花上露,夜臥松下風。雲英化為水,光彩與我同。日月蕩精魂,寥寥天府空。”通篇用筆秀潤,書寫流暢,結體樸茂,姿致平和,無一懈筆,于精巧明快中略帶生拙之氣,實是董氏行書的典型面貌和上乘佳作。

《女蘿繡石壁五言詩》 董其昌 明 紙本條幅 藏于台灣何創時書法藝術館

深秋清露未晞,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文人墨客筆下的氣候、物候、證候因而能夠跨越四季的褶皺線,穿行于歷史的洪流,捕捉人們對季候對光陰、對時間永續的無盡的脆弱,與今天的我們實現微妙悠久的共鳴。

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寒露三候正是因其神化攸同的寥廓,被諸多畫家納入景觀。仇英《秋江待渡圖》中,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江水皺擷出“待渡”的幽情,導引著觀者梭巡于水色山光中,連繫起江邊坡岸,呈現一片遼闊的平遠景致。主山雄峙于遠景,山體表面敷染淡雅明靜的青綠色調,山石如碧玉般清潤;水際以紅綠林木交錯點綴,突顯山石質感,更鋪陳出深秋疏闊之態。畫中包羅萬象,構圖平中求險,靜中寓動,只見長松翠柏、紅葉丹楓,崇山疊嶂,煙雲飄渺,變幻莫測。江中有輕舟數葉,緩緩徐行。河正對岸,船夫催促來人上船。彼岸之所,唐人裝扮的白衣文士悠然自得,將“待”字烘托于紙上,“意”源於內,“象”生於外,靈氣斐然。畫面雖不大,但境界開闊,有咫尺千里之妙,誦之思之,其聲愈希。

《秋江待渡圖》 仇英 明 絹本設色 187×100.7cm 藏于中國美術館

“畫家”,在此還兼具有詩人、神秘論者、思想家這些不可割捨的意味,邀請我們從季候、時令與藝術的靈光中得到神秘的啟示。凝視深秋,不僅僅是凝視時間,我們還在呼吸之,聆聽之,從自身醞釀氣候,閱讀氣候,居住于氣候。所有的靈感都在自由迸發的細節和粗略的一瞥中産生,文人畫家以緩慢而恒久的沉思,閃電般潑墨揮就,我們從這靜止和迅猛的瞬間領會到棲息於時間中心的精神與真意。深秋的倚籬抱菊,空水扁舟,一剪高潔的影子,一道山巒起伏的峭壁。風景便是靈魂,靈魂透過古人的呼吸成為風景。宇宙和時間在此悸動,天地纏繞著空間。比起春日的纖細、盛夏的暄烈、深冬的遠寂,寒露揭示了兩季之中的變幻無限,及其靜穆遼遠、深邃洗練的超逸。“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

下一個寒露,約定向深山走去吧。讓自己在漫山紅遍、層林浸染前三緘其口,讓自己震撼、失語,讓自己畫不出一筆,顫慄于自然遼闊的光輝。但是,卻也要讓自己領悟,我們所看到的,並非花開花謝的變換,我們是在彈指的頃刻,看到了千千萬萬生死變滅,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剎那間聽到洪荒之後,我們每一次重來與離去的腳步,都在物候流轉裏生生不息。

萬物各有時令,愛也到了秋天。(作者:徐子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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