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雅:我所見”,德國國家美術館之沙爾夫-蓋爾斯滕貝格美術館
編者按:1981年,聯合國大會宣佈每年的9月21日為國際和平日。2001年9月7日,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決定自2002年起,國際和平日為全球停火和非暴力日,並呼籲所有國家和人民在這一天停止敵對行動。今年國際和平日的主題是“結束種族主義,建設和平”。今天,我們借西班牙浪漫主義畫家戈雅創作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關於戰爭題材的版畫, 呼籲人類遠離戰爭,追求和平,建設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文_李宛潸
1808年,拿破侖率大軍入侵西班牙的,這場戰爭一直持續至1814年,最終以反法同盟擊敗法軍告終。彼時,西班牙宮廷畫家戈雅已過花甲之年,她創作了名為《戰爭的災難》(又譯作“戰禍”)系列版畫——無疑,與之前描繪王公貴族的肖像不同,這組作品是獻給人民、時代與和平的。
“我所見”(I Saw it),戈雅(1746-1828),《戰爭的災難》系列版畫第44幅,1810-1820
從洛可可到新古典主義,一生風格多變的戈雅最終成為浪漫主義畫派的先驅,而他的版畫則是其現代性的最佳體現,批判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的天才在此靈光乍現。
2022年,德國國家美術館以《戰爭的災難》系列中的第44幅版畫作品“我所見”為題目,推出了被譽為“最後一位古典大師”戈雅的版畫特展。他最具代表的版畫系列《戰爭的災難》與《奇想集》(Los Caprichos),在本次特展中首次以大型投影的形式進行了完整展出——
戈雅 “畫家” 《奇想集》系列第1幅 1797-1798年
從宮廷畫家到為人民而畫
1746年,戈雅生於西班牙北部薩拉戈薩省的一個小康之家,祖上一直從事金匠行當,父親以為教堂做祭壇裝飾為生。薩拉戈薩地區的民風以“直、衝、勇”著稱,這對戈雅的成長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戈雅14歲時被一名教士發現繪畫才能,開始正式學畫。幾年後,兩次投考皇家美術學院都沒能上岸,他決定傚法丟勒等前輩,自費前往義大利遊學。1771年,25歲的戈雅在帕爾瑪美術學院的繪畫比賽中拿了二等獎,之後返回西班牙。同年,戈雅創作了職業生涯中的第一幅版畫作品“出埃及記”。
戈雅 “出埃及記”*(Huida a Egipto) 版畫 1771年 私人收藏
隨後的幾年,年過而立的戈雅經介紹為王室繪製壁毯畫稿,在新古典主義畫派先驅之一、德籍宮廷畫家安東·拉斐爾·門斯(Anton Raphael Mengs,1728-1779)的指導下,戈雅的技藝逐漸受到關注。
進入宮廷後,戈雅得以近距離接觸委拉斯開茲等大師的作品,他曾言自己有三位老師:大自然,倫勃朗和委拉斯開茲。在將委拉士開茲的作品翻刻成版畫的過程中,戈雅不僅看到了大人物,也將目光停留在了小人物身上。
“腓力四世”,左圖*:委拉斯開茲(1599-1660),油畫,1635-1636年,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館藏;右圖:戈雅,銅版畫(翻刻自委拉斯開茲油畫),1778年
“查爾斯王子”,左圖*:委拉斯開茲,油畫,1635年,普拉多博物館館藏;右圖*:戈雅,銅版畫(翻刻自委拉斯開茲),1778年
戈雅,“弄臣”(翻刻自委拉斯開茲作品),版畫,1778年
隨後幾年,專業超群的戈雅一路升職加薪,逐步躍上人生巔峰,先是進入年少時被拒之門外的皇家美術學院擔任要職,1786年又被任命為國王查理三世的“官方畫家”;三年後,新王查理四世將他的職務升為“宮廷畫家”。即便戈雅的肖像畫以“不奉承”的風格而著稱,但也擋不住達官顯貴排著隊讓戈雅來畫肖像。
戈雅,“一路順風”(Buen viaje),《奇想集》版畫系列第64幅(諷刺巫術盛行),1797-1799年
功成名就之時,人生已過半的戈雅卻開始關心哲學和法國大革命。因理念相左,“被席捲歐洲的新思想所震撼”的戈雅辭去了皇家美術學院的職務。1793年初,戈雅因病致聾,性格變得沉鬱,在無聲的世界中卻能“聽”見更多言語。在王權富貴之外,他把描繪的對象轉向人民。於是,以敏銳的荒謬感為武器,“瘋且荒誕”猶如《堂吉訶德》的《奇想集》(Los Caprichos)銅版畫系列應運而生。戈雅進入了實實在在“刻&畫”社會與時代的人生下半場。
1799年,53歲的戈雅被國王查理四世授予個人榮譽最高級別的“首席宮廷畫家”。同年,創作了兩年的《奇想集》版畫系列集結成冊出版。
戈雅,“獵齒”(A caza de dientes),《奇想集》版畫系列第12幅,1797-1799年
愚昧的迷信、腐敗的貴族、狂熱的宗教、理性的缺失、教育的衰落……這本由80幅版畫組成的“戈雅目睹之怪現狀”,在發行後僅售出不到30套就被下架了。例如,第12幅作品“獵齒”諷刺的是在當時的迷信中,橫死之人的牙齒有類似“人血饅頭”的功效,“獵齒者”甚至成為一項職業。
戈雅,“他會死於何症?”(De qué mal morirá?),《奇想集》版畫系列第40幅(圖中的驢子象徵愚醫),1797-1799年
戈雅,“告密者”(Soplones),《奇想集》版畫系列第48幅,1797-1799年
《奇想集》版畫系列使用的是誕生於1760年代的凹版腐蝕法(Aquatint,飛塵法),戈雅是首位應用此法創作版畫的著名藝術家,《奇想集》至今仍是該類版畫的代表作。
戈雅,“理性沉睡,心魔生焉”(El sueño de la razón produce monstruos),《奇想集》版畫系列第43幅,1797-1799年
“理性沉睡,心魔生焉”是《奇想集》中流傳最廣的作品之一,曾被用於史蒂芬·金的小説《閃靈》中。象徵愚蠢的貓頭鷹與象徵無知的蝙蝠正在圍攻畫中的沉睡之人(畫家本人),戈雅內心對於啟蒙時代的嚮往躍然紙上。
戈雅,《戰禍》版畫集(Los Desatres de la Guerra),1810-1820年
時代之傷,止戰之殤
《奇想集》出版的十年後,64歲的戈雅開始創作《戰爭的災難》,這部共82幅的版畫系列于1820年完成。它為海明威提供了《喪鐘為誰而鳴》的創作靈感,至今,《戰爭的災難》仍是最為直接和強烈的反戰宣言之一。但因為內容太過“直接”,《戰爭的災難》直至1863年才得以公開出版,此時戈雅離世已有35年。
戈雅,“是與非”(Con razón o sin ella),《戰爭的災難》系列版畫第2幅,1810-1820年
戈雅,“噤聲埋葬”(Bury and shut up),《戰爭的災難》系列版畫第18幅,1810-1820年
連年戰亂及自身每況愈下的健康狀況使戈雅身心俱疲,他放棄了以往戰爭主題作品中的英雄主義色彩,以共情的視角描繪出戰爭暴行、百姓饑荒、流離失所等場景,隱喻譴責彼時政權。《戰爭的災難》把觀者帶到痛苦與絕望的現場,感同身受對於戰爭的“巨大憤怒”。
上圖:戈雅,“戰爭的蹂躪”,《戰禍》系列第30幅,1810-1820年;下圖*:畢加索,“格爾尼卡”(Guernica),布面油畫,1937年
《戰爭的災難》系列版畫的第30幅“戰爭的蹂躪”,被視為畢加索《格爾尼卡》左側一部分的參照。“目擊者”戈雅用近似攝影的版畫輸出,仿佛化身為一線記者,對當時及後世的藝術界産生了極大的影響。
戈雅,“悍怪”,《戰爭的災難》系列版畫第81幅,1815-1820年
《箴言》的回聲悠遠
戰後的西班牙還是沒過上好日子,1823年至1833年成為西班牙歷史上的“黑暗的十年”。戈雅退出公共生活,離群索居搬到馬德里郊外的一間被稱為“聾人居”的農舍,上一任房客和戈雅一樣生活在無聲之中。
“藝術的世界不需要色彩,只需要光與影。”在聾人居的墻壁上,戈雅留下了著名的“黑色繪畫”(Black Paintings)。1815年,年近70歲的戈雅開始創作一組全新系列的版畫。出於對當時社會環境的考量,戈雅並未考慮出版,甚至沒有正式給這個系列的版畫命名。
戈雅,“飛行之道”,《異言錄》系列(Los disparates / Proverbios)第13幅,1815-1824年
戈雅遊走于諷刺與隱喻之間,對宗教、信仰、社會現狀等進行全面揭露。與《奇想集》相比,這20余幅的版畫更為陰暗晦澀、神秘莫測,張力也更為強烈。後世出版時將這套版畫命名為《異言錄》(Los disparates),也有研究者認為它與老彼得·勃魯蓋爾的曠世之作《尼德蘭箴言》有相通之處,稱其為《箴言》(Proverbios)。
戈雅,“馬戲團皇后(顯見之愚)”(A Circus Queen / Precise Foolishness),“異言錄”系列第20幅,1815-1824年
保羅·克利(Paul Klee,1879-1940)、埃米爾·諾爾德(Emil Nolde,1867-1956)都曾著重提及《異言錄》的“現代性”,義大利歷史學家和藝術評論家文杜裏(Lionello Venturi,1885-1961)則説:“(戈雅)在理念和技法兩方面全都打破了18世紀畫家的傳統……正如古希臘的詩歌是從荷馬開始的一樣,現代繪畫始自戈雅。”
戈雅,“波爾多的公牛”(The Bulls of Bordeaux)系列石版畫,1825年
1824年,78歲的戈雅被迫離開西班牙,流亡至法國波爾多。耳聾多年的老人眼也快看不見了,但戈雅還是拿著放大鏡完成了《波爾多的公牛》系列石版畫——鄉愁是手中石版上的“鬥牛”,戈雅在這頭,祖國在那頭。1828年4月16日,剛過完82歲生日沒多久的戈雅離世,隨後下葬于波爾多公墓中。六十年後,西班牙方面欲將戈雅的遺體遷回馬德里,掘墓後發現其頭骨遺失,轉移工作暫時擱置。十餘年後,西班牙方面的新指令下達:無論有無頭顱,都要將他帶回來。
戈雅繪于聖安多尼皇家小堂(Real Ermita de San Antonio de la Florida)的濕壁畫,1798年 ©museomadrid
1899年,戈雅回到祖國的土地上——對這土地,他一生愛得深沉。1919年,離世已逾90年的戈雅最終安葬在了馬德里的聖安多尼皇家小堂。
一晃又是百年,戈雅以天才的想像力、卓越的表現能力與悲天憫人的情懷創作的這一系列版畫仍然不朽,它如同長鳴警鐘,提醒著我們“遠離戰爭,珍愛和平”。(本文配圖除特別標注外,均為展覽現場用圖,*星標為作者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