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沙·維德霍爾德(Sascha Wiederhold,1904-1962),“爵士交響樂”(Jazz-Symphonie),1927
文_李莞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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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交響樂”的三個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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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3.06米×4.56米的巨幅畫作名為“爵士交響樂”,由蛋彩、油彩及金銀箔片繪製而成,創作于1927年,出自薩沙·維德霍爾德之手。
薩沙·維德霍爾德是誰?他是德國畫家、平面設計師、舞臺設計師,20世紀初德國表現主義的重要成員。
名字陌生?不認識很正常,因為薩沙·維德霍爾德是一位沒頂於時代巨浪的“被遺忘的藝術家”,甚至在德國,他的名字也是在近一年內才被更多人知曉。
“薩沙·維德霍爾德:重新發現一位被遺忘的藝術家”展覽(Sascha Wiederhold. Rediscovery of a Forgotten Artist),展館:德國柏林新國家美術館(Neue Nationalgalerie),展覽時間:2022年7月2日-2023年1月8日
去年夏天,閉館修繕長達六年的柏林新國家美術館以“社會的藝術:館藏1900-1945年德國藝術展”為題推出回歸首展,在“橋社”創始人恩斯特·基爾希納(Ernst Ludwig Kirchner,1880-1938)、“達達才女”漢娜·霍克(Hannah Höch,1889-1978)等一眾名揚天下的藝術家作品中,“無名之輩”薩沙·維德霍爾德引起了極大的關注——看之前不認識他,看之後忘不了他。
一年後,薩沙為數不多的倖存作品跨越百年再次擁有個展。“薩沙·維德霍爾德:重新發現一位被遺忘的藝術家”的展出,成為2022年夏天最令人著迷的相遇。
流星劃過,如夏花,似曇花
1904年,薩沙·維德霍爾德在德國威斯特法倫地區的文化中心明斯特(Münster)出生,他的父親是一名軍士長,後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身亡。1907年,薩沙家搬到杜塞爾多夫。1921年,德國進入一戰後魏瑪共和國時期的“黃金二十年代”,17歲的薩沙進入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學習。
薩沙·維德霍爾德(Sascha Wiederhold,1904-1962,本名Ernst Walter Wiederhold),1920年代個人像*
在杜塞的學生時期,薩沙加入應用藝術與裝飾藝術課程的學習,授課的是學院教授、當時倡導商業藝術改革的德國藝術家恩斯特·奧弗塞瑟(Ernst Aufseeser,1880-1940)。三年後,薩沙離開杜塞,北上柏林前往裝飾藝術博物館(Kunstgewerbemuseum)繼續深造,參加了德國表現主義畫家塞薩爾·克萊因(César Klein,1876-1954)開設的舞臺設計及玻璃畫大師班。
應用藝術在日後成為薩沙賺錢的手藝,展覽現場留下最多的作品是他在1925年至1930年間的海報設計、舞臺設計、書籍封面等。
舞會海報設計,薩沙·維德霍爾德,左:1930;右*:1925-1926
舞臺設計,上*:1929/1930;中:1928/1929;下*:1929/1930
為莎士比亞戲劇《理查三世》所做的舞臺設計*,1929/1930
為威爾第歌劇《阿依達》所做的舞臺設計*,1929/1930
但站在自由奔放、迷幻狂野的“黃金二十年代”藝術聚光燈之下的,不是身披“打工人”身份的薩沙·維德霍爾德,而是在藝術界狠刷存在感的“明日之子”。
薩沙來到柏林時不過20歲,師從塞薩爾·克萊因的經歷極短,因為沒錢又沒地方住,他偷偷住在學院空的公寓裏,被發現後不得不于1924年7月放棄了繼續學習的機會。然而一年後的7月,薩沙已在赫爾瓦特·瓦爾登(Herwarth Walden,1878-1941)經營的“狂飆畫廊”(Der Sturm)舉辦展覽。
1925年7月,薩沙·維德霍爾德在“狂飆”的展覽手冊*
赫爾瓦特·瓦爾登被公認為是二十世紀初德國先鋒藝術(表現主義、未來主義、達達主義、新客觀主義等)最為重要的發現者及推動者之一,他在1910年創辦的《狂飆》雜誌及1912年開始經營的狂飆畫廊,是當時德國先鋒藝術家的重要“據點”及風向標。籍籍無名、身無分文的弱冠少年為什麼會被年近半百、閱人無數的赫爾瓦特·瓦爾登看到?
因為作品。
“聖母”(Madonna)*,薩沙·維德霍爾德,1924
“Princesse Verte”*,薩沙·維德霍爾德,1924
“自畫像”*,薩沙·維德霍爾德,1924
兩年後的1927年,23歲的薩沙·維德霍爾德在狂飆畫廊舉辦了第二次展覽,其作品還跟隨赫爾瓦特·瓦爾登漂洋過海抵達紐約,代表德國先鋒藝術在群展“Little Review”上亮相。
“舞者”(Dancer),薩沙·維德霍爾德,1926
“Figures in Space”,薩沙·維德霍爾德,1928
“掌中吻”*(The Kiss on the Hand),薩沙·維德霍爾德,1928
“港口帆船”*(Sailboats in the harbor),薩沙·維德霍爾德,1929
融合了立體主義、未來主義、俄耳甫斯主義,迷幻的線條和濃烈的色彩被視為先鋒的嘗試,亦成為薩沙·維德霍爾德的標簽,而這一切隨著1930年代納粹掌權的到來戛然而止。
因為猶太人及德國共産黨員的雙重身份,主理“狂飆”的赫爾瓦特·瓦爾登于1932年流亡去了莫斯科。1941年,赫爾瓦特·瓦爾登入獄,他的妻子和女兒在德國大使館避難,隨後返回柏林。同年10月的最後一天,63歲的赫爾瓦特·瓦爾登離世。
在1932年赫爾瓦特·瓦爾登離開柏林後,“狂飆”的風暴就此消散於時代,表現主義等前衛藝術在德國開始受到猛于風暴的衝擊。薩沙·維德霍爾德失去了狂飆畫廊的代理,其作品也被納粹政權“下架”處理。研究者推測薩沙可能在1930年代早期“偷偷”將一些作品出售給私人買家,但隨著高壓升級,薩沙最終徹底放棄了作為畫家的藝術生涯,在1937年去「巴伐利亞廣場書店」當了一名店員。
重返史冊,如初見,亦驚艷
「巴伐利亞廣場書店」至今仍在原址營業,它由德國作家、猶太知識分子本尼迪克特·拉赫曼(Benedict Lachmann,1878-1941)創建於1919年。在“黃金二十年代”,書店所在的柏林舍訥貝格區(Schöneberg)就是時代的代名詞,藝術家、知識分子、猶太商每人平均聚集於此。魏瑪共和國時期表現主義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家、德國詩人戈特弗裏德·貝恩(Gottfried Benn,1886—1956),以及住在同一區的愛因斯坦都曾是「巴伐利亞廣場書店」的常客。
上圖:書店舊照,©巴伐利亞廣場書店(Buchladen Bayerischer Platz);下圖:2019年,書店百年紀念今景,© KITTY KLEIST-HEINRICH
據研究人員推測,店主拉赫曼很可能是由於《狂飆》雜誌而與薩沙·維德霍爾德相識,但在1937年薩沙成為書店店員前,猶太后裔出身的拉赫曼已被迫將書店轉讓他人。1941年10月,拉赫曼被驅逐至波蘭中部名城羅茲(Łódź)的猶太隔都聚集區(Ghetto),兩個月後便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下離世。
開書店的拉赫曼與開畫廊的赫爾瓦特·瓦爾登出生於同一年,同樣是德國人,同樣是猶太人,同樣死於1941年。瓦爾登的畫廊在他生前是薩沙作為藝術家的升空之地,拉赫曼的書店在他死後成了薩沙的避難之所,站在天眼視角,人之際會,唯余嘆息。
「巴伐利亞廣場書店」的老主顧、猶太人愛因斯坦在1933年1月納粹上臺時正在美國,他知道自己無法返回德國了;另一位老主顧貝恩在1938年開始被納粹政權禁止寫作。而在一年前的1937德國納粹“墮落藝術展”上,薩沙曾經的兩位老師恩斯特·奧弗塞瑟和塞薩爾·克萊因的作品均位列其中。猶太血統的恩斯特·奧弗塞瑟在1940年代下落不明,塞薩爾·克萊因在二戰後得以恢復職業生涯,于1954年在德國呂貝克附近去世,與同時代的很多人相比,算是善終了。
1937年7月19日,“墮落藝術展”(the Degenerate Art Exhibition of 1937)在德國慕尼黑開幕。該展覽展示了沒收的650件藝術品,包括夏加爾、康定斯基、恩斯特·路德維希·基爾希納、保羅·克利等大師的作品。左圖:納粹德國時期擔任國民教育與宣傳部部長的戈培爾在展覽現場,©德國聯邦檔案館(German Federal Archives);右圖:展覽海報
成為「巴伐利亞廣場書店」一員的薩沙·維德霍爾德後來當到過副店長的職位,在1940年代不確定的時間,薩沙應徵入伍,在1945年至1946年成為英軍戰俘。被俘期間,42歲的薩沙·維德霍爾德創作了一組鉛筆畫“十二人物小畫”,這組畫成為他最後的藝術作品。
“十二人物小畫”(Zwolf Figurinen),薩沙·維德霍爾德,1946
戰後歸來的1951年,薩沙·維德霍爾德在柏林開了一間自己的書店,與妻子共同經營。
重新發現作為藝術家的薩沙·維德霍爾德,要歸功於匈牙利裔瑞士籍收藏家、藝術經銷商和出版商卡爾·拉斯洛(Carl Laszlo,1923-2013)。卡爾·拉斯洛出生於匈牙利上層猶太家庭,他的大部分家人都死於二戰的猶太人大屠殺,他本人輾轉于包括奧斯威辛、薩克森豪森等幾個集中營,最終倖存下來。二戰後,少時學醫、一直對藝術抱有極大興趣的拉斯洛在瑞士巴塞爾確立了自己作為心理學家和藝術經銷商的地位,他在翻閱《狂飆》曾經的出版物時發現了薩沙·維德霍爾德。
1960年左右,卡爾·拉斯洛在柏林與薩沙·維德霍爾德相約見面,薩沙向拉斯洛展示了他在狂飆時期倖存下來的為數不多的作品(本文幾乎涵蓋了所有)。這些作品僅限于1924年至1930年的六年時間,薩沙只畫了六年——二十幾歲才華橫溢、欲攀高峰的年輕藝術家在上升期停下了畫筆,這也是薩沙·維德霍爾德多年來一直被邊緣化的原因之一。卡爾·拉斯洛將薩沙的作品納入了自己在瑞士的畫廊,薩沙·維德霍爾德的作品再次開始被私人收藏。
1961年11月,位於西柏林的德國國家博物館舉辦了一場“赫爾瓦特·瓦爾登與他的狂飆畫廊”紀念展,薩沙的一幅作品入選展出。兩個多月後的1962年1月20日,不到60歲的薩沙·維德霍爾德因心臟病在柏林離世。
1961年11月4日報道展覽的報紙,圖中人物分別為薩沙·維德霍爾德,以及德國藝術史學家、時任西柏林國家博物館館長的利奧波德·賴德邁斯特(Leopold Reidemeister,1900-1987)
薩沙·維德霍爾德離世後,除了在1970年代中期的兩個小型展覽外,他的作品並未引起更多關注。
又過了半個世紀,2021年,柏林國家畫廊收購了薩沙·維德霍爾德創作于1928年的巨幅油畫《弓箭手》,挂在了“社會的藝術:館藏1900-1945年德國藝術展”的展覽現場。如1925年橫空出世般,“無名之輩”又一次站到了藝術的聚光燈下,人們問出了和百年前相同的話:薩沙·維德霍爾德是誰?
作為柏林新國家美術館的回歸大展,“社會的藝術:館藏1900-1945年德國藝術展”超長待機推出兩年(2021年8月22日 - 2023年7月2日),結果展出幾個月後,觀眾及業界對於薩沙·維德霍爾德的關注與日俱增,主展時間剛過半,薩沙·維德霍爾德就火到帶著作品從主展廳“單飛”了。
於是,同樣是在柏林,同樣是在夏天,從1925年的7月到2022年的7月,跨越了將近百年的時間,薩沙·維德霍爾德再一次迎來了自己的專場展覽。看過這些作品後,人們也許依然念不順薩沙·維德霍爾德這個名字,但他畫中那些明艷的色彩絕對會留在腦海,留在心底。
“弓箭手”(Archers),薩沙·維德霍爾德,油畫,2.04米x 2.4米,1928
他為什麼不畫了?為什麼在戰後的和平年代,也再未投入藝術的懷抱?後人只能去猜測那些經歷過混亂動蕩時代的人的心境,然後盡力去拼湊他們的過往。對於薩沙·維德霍爾德的人生,研究人員依舊所知甚少,而像他這樣泯于歷史的藝術家還有很多很多——在大時代的背景下,藝術從不缺少傷逝的故事。
好在人們重新發現了這位被遺忘的藝術家,曾經在夜空中墜落的流星重新被拾起,如恒星般嵌回到了藝術的天幕之上。(本文配圖除特別標注外,均為展覽現場用圖,*星標為作者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