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高更:你為什麼憤怒?”展覽外景及海報,德國柏林老國家畫廊,2022年3月26日-7月10日
作為現代藝術的核心開拓者、19世紀最著名也是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保羅·高更的作品雖然在他生前未能受到認可,但在隨後的百年間始終是世界各地博物館與美術館的寵兒。進入21世紀,“高更”一齣,票房依舊,但隨著時代語境的變遷,高更的爭議性激起越來越多的討論,對高更作品的“認可”開始被重新評估,正在德國柏林展出的“保羅·高更:你為什麼憤怒?”便是一個典型案例。
該巡迴特展首展于丹麥哥本哈根的新嘉士伯美術館,此番與德國老國家畫廊合作,聯合聚焦高更南太平洋的歲月。“野蠻人畫家”最著名的畫作均創作于1891年來到塔希提島之後,他的畫作也成為被浪漫化的島嶼神話的一部分,但這位自封的“野蠻人”是“天真的野蠻人”,還是“高貴的野蠻人”?已被解讀了百年的經典作品是否需要與時俱進重新審視?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左*:歐洲想像中塔希提島女性的版畫;右*:“庫克船長”詹姆斯·庫克(James Cook,1728-1779)所著《太平洋之旅》,德國民族學博物館館藏
塔希提的美麗傳説
于1767年登陸的英國人被認為是第一批踏上塔希提島的歐洲人,一年後到來的法國人則直接將其與古希臘女神阿佛洛狄忒的神話島嶼“La Nouvelle Cythère”相提並論。阿佛洛狄忒代表美麗、愛情與性慾,而在歐洲的傳統敘事中,“南海未知之地”存在一個美女遍地的人間天堂——當啟蒙時代的歐洲奔著著帝國主義利益“選中”南太平洋的島嶼時,人造的美麗傳説也“選中”了塔希提島。
島嶼神話通過官方航海日誌及探險家的私人報告開始在不同國家、以不同語言迅速傳播,在資訊匱乏的年代,跟隨探險隊的藝術家無疑為“塔希提島的美麗傳説”添了把火,一個與現實情況相比頗為失真的“人間天堂”席捲歐洲。
“塔希提之舞”*,丹麥新古典主義畫家Nicolai Abildgaard(1743-1809),1794-1798,丹麥國家歷史博物館館藏
在1767年至1848年間,四分之三的塔希提島原住民死於歐洲人帶來的疾病,本土歷史與傳説隨之大量消失,但全新的浪漫神話已重塑了塔希提島。1848年還誕生了一個日後與塔希提島深度捆綁的名字:保羅·高更。
高更于1848年6月7日在法國巴黎出生,彼時,法國“二月革命”使得七月王朝倒臺,法蘭西共和國自此積極擴張其帝國霸權,至十九世紀末,印度、中西非及太平洋中南部的波利尼西亞大部分地區均被法國納入囊中。
大時代跌宕起伏,高更的人生軌跡也在激蕩歲月間變換著賽道。1873年,25歲的證券經紀人高更與23歲的梅特-索菲•加德結婚,空閒時開始作畫。生於哥本哈根的梅特-索菲是當時丹麥國務卿子女的家庭教師,1872年旅行至巴黎時與高更相識。婚後十年,梅特-索菲生了5個孩子,不錯的收入足夠讓一大家子過上體面的中産生活,高更還有閒錢可以收藏藝術品。
左:梅特-索菲•加德(Mette-Sophie Gad,1850–1920),高更繪于1884年的妻子像;右:高更夫妻1885年的合影 ©wikimedia
高更當時已與人緣極好的印象派大師卡米耶·畢沙羅相識,畢沙羅是惟一一位參加了印象派全部八次展覽的畫家,也是印象派畫家小團體的中心人物,借由其關係,高更接觸到諸多藝術圈中人。1880年,32歲的高更在第五次印象派畫展中第一次展出了自己的畫作,並在此後連續參展,只是不得志地未受好評。法國在來年開始修建巴拿馬運河,塔希提島作為南太平洋的重要産煤地,成為法屬波利尼西亞的一部分。
左:卡米耶·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1830-1903)所繪高更肖像;右:高更所繪畢沙羅肖像,1879-1883,盧浮宮館藏
高更家優渥的中産生活隨著1882年法國股市的崩盤開始分崩離析,養家的證券行當沒了賺頭,藝術市場的萎靡也使他本來就賣不太出去的畫銷量更少,糊口艱難之下,失去了穩定工作的高更不得不變賣自己的藝術收藏品,並開(被)始(迫)全職作畫。缺錢且看不到生活好轉希望的夫妻爭吵愈發頻繁,老婆帶著孩子們返回哥本哈根工作生活。丹麥此時已興起欣賞印象派藝術的土壤,掙錢養家的梅特勸説高更來此與家人匯合,在丹麥也可以發展自己的藝術事業。不懂丹麥語的高更不情願地來到哥本哈根,接受了一份防水布推銷員的工作,這份讓他感到十分丟臉的工作既掙不到什麼錢,還耽誤藝術創作。一年後,生活目標再難合拍的夫妻終於過夠了這樣的日子,高更回到巴黎,此後再未與他曾經的中産家庭一起生活。
1886年,38歲的高更在巴黎參加了第八次印象派畫展,在這最後一次印象派畫展上大放光芒的依舊不是他,而是高更看不上的“點彩”大師喬治•修拉。高更在那一年和與人為善的畢沙羅也鬧掰了,還寫信責備已分居的梅特,説她不像個妻子、更像是母親:“我的生活狀況會好轉的,到那時我要找一個不會當我媽的女人。”
一個叫高更的男人決定逃離
從哥本哈根重返巴黎後,高更厭倦了使勁努力也賺不到錢的資本世界以及不重視他的巴黎藝術界,他開始在世界各地尋找創作靈感,人生軌跡掠過布列塔尼、中美洲的巴拿馬和馬提尼克島,期盼離那些所謂的未被西方文明觸碰的原始之地再近些。
高更,“馬提尼克島的海岸景觀”*,1887,丹麥新嘉士伯美術館館藏
1888年冬,40歲的高更受邀並領著佣金與梵谷在法國南部的阿爾勒相處了九周,最終以二人關係決裂、梵谷割耳告終。幾個月後,高更在巴黎舉行的1889年世界博覽會上遇見了“夢中情島”塔希提。當時的世界博覽會除了促進工業、貿易、科學技術的交流,也是帝國展示殖民力量的平臺。在專屬展館中,包括塔希提島在內的海外殖民地配有大量宣傳,現場出售各種紀念品,最受歡迎的當屬南太平洋殖民地女孩的各種性感照。離開家庭後一直“生活在路上”的高更相中了塔希提島作為逃離現實生活的下一站:“那裏的生活沒有物質的煩惱,我希望在那裏忘記過往的糟心事。”在文明世界不受重視的畫家,要去原始之地“自由地畫那些被別人視為微不足道的東西”了,他要在那裏建一個非洲小屋式的“熱帶工作室”。
左圖*:高更,爪哇人像習作,1890;右圖*:1889年世博會上展出的非洲小屋,攝于高更柏林特展現場
1891年春天,高更通過出售畫作籌到了錢,辦了一場盛大的告別宴會後,啟程前往塔希提島。他毫不留戀地離開了他在巴黎的模特情人朱麗葉特·休伊特,她肚子裏高更的孩子即將在幾個月後的夏天出生。高更還時隔多年去了一趟哥本哈根面見妻兒,但並沒有留錢給她們,臨行前倒是給老婆寫了一封信畫餅:
我知道這些年的生活對你來説著實不易,但未來可期……我向你保證,三年後,我會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到時候你休息,我養家。某一天你定會明白,什麼樣的男人成了你孩子的父親。當我再回來時,我會再“娶”你一次,屆時請接受我的新婚之吻。
後來,高更確實又結了不止一次婚,但娶的都不是梅特。“機緣把他們隨便拋擲到一個環境中,而他們卻一直思念著一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處的家鄉”,英國作家毛姆在以高更為原型的小説《月亮和六便士》寫道:“他那孤獨的靈魂中懷著種種奇思遐想,終於向點燃起自己豐富想像的陌生的荒島出發了。”
【未完待續】
(文/李莞潸 發自柏林 本文配圖除標注外,展覽現場圖由作者拍攝;*星標為現場展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