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碩儒
追尋,是藝術家的天性與宿命;創作,是藝術家係情、係心、係命之所;模倣與重復,永遠是真正藝術家拒之門外的訪客。奧地利華人女藝術家劉秀鳴大抵是這樣的人。她原已在國內完成了中國傳統繪畫的高等教育學業,之後於20世紀80年代末赴歐留學,先是就讀于奧地利維也納實用藝術學院,在瑪麗亞·拉斯尼克教授的指導下開始了油畫學習,兩年後又考入維也納美術學院,成為維也納幻想寫實主義畫派創始人之一阿裏克·布勞爾的學生,1993年獲碩士學位,至今作為一名職業畫家,繼續生活和創作于這個世界著名的藝術之都。
《融化的冰》丙烯/麻布
一位生於東方長于東方的青年學子在西方學習藝術,在當年其生活的艱辛和藝術路途的坎坷不是任人可以想見的,然而,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説:“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徵。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對世間的感知、對人世悲歡情愁的體驗,總是藝術家抓捕創作靈感的動因和創作衝動的因子,許是她深知世間艱困卻欲罷不能地脫不開內心情感的起落激蕩,《戴面具的女人》《思索的人》和那些各形各態的“人們”形成了劉秀鳴畢業後的早期作品系列。讀著這些迷茫的、靜思的、孤獨而期待的面孔,想像著現實生活中不期而遇的冷酷、溫馨、嫉恨、善良……那神秘變幻面具後面掩藏著的真摯或虛偽的情感、脆弱與渴望著的生命,為了抵禦世間寒涼,人們最終擁抱一起的短暫的溫馨傳遞,我們似乎已經觸到藝術家激跳、孤獨而悲憫的心,嘗到她苦澀、甜潤的淚。然而,這不是無力的乞求和哭訴,卻是剖解是警示是呼號:人們啊,我們同是被那個無形的龐然大物拋入洪荒大野的同類,少些自戕自殘,少些拋離搶掠,讓我們互相呵護互相溫暖互相去愛吧!這都是藝術家通過色彩、線條和獨特的造型發出的心音!
如果説,這個系列的作品還更多地偏重於形而下的感懷,那麼,《雲》的系列則逐漸飄向形而上的思索。德國評論家布哈特施密德教授曾在評論她《雲》的系列作品時這樣寫道:“雲,是的雲!眾多的比喻把它比作靈魂。”可以説,這位評論家是劉秀鳴的知音,你看!那畫面中藍的雲、紅的雲、灰的雲以及色彩交疊的雲……浩瀚中透出從容,寧靜中透出典雅,絢麗中透出深沉……繼而,雲在攪動、伏蕩、撕裂,這或是源自突來的風的剿殺,或是雷電炸響的衝擊?畫家原是以雲暗喻萬物莫測的靈魂,以雲的變幻來呈現自己內心深處的靈幻奇變。
《火鳳凰》油色/紙板
她將目光回落到萬物之母的大地。在那裏她見到了生命:那雖然一身孤傲卻“永無終止”奔跑著的白馬;那一片紅雲烘托下雍容漫步的“火鳳凰”;那茸茸綠草中可愛“跳繩的女孩”;那冰河初放中驚跳“吶喊的魚”……她歌吟著生命,並試圖尋找生命起點和終點的至高到至深……也許,那現實是她用畫筆難以描摹和企及的生命奧秘的幽邃?
她不肯止步,又將筆觸投注到《另一種空間》,投注到更博大的心中的風景,從地心到地表,從大地到蒼穹:那鼓蕩的地底岩漿,那深層岩塊的擠撞迸裂,那欲補難縫的地殼……
斷裂,那高遠幽冥的天穹,那妖嬈嫵媚的虹霓,那萬籟俱寂的短暫的寧馨……她將她的心,她的色彩,她的畫筆,投入到更大生命的歌咏中。在這巨大的交響中,我們看到了她的禮讚,她的惶惑,她的悲憫……她在呼喚人們膜拜大自然、敬畏大自然的同時,何嘗不在提醒人們,要一樣地崇仰生命,尊重每一個生命!
《移動的風景》油色/紙板
藝術家的思緒跳蕩著。在禮讚大千世界的生命交響中,她情不自禁又將激情投入到人類,於是,她筆下的人物由靜到動,由個體到群體,於是,創作出《莫扎特曲逃離後宮的聯想》《戴面具的舞》《永遠的探戈》《最後的華爾茲》……這一定是源於她生存的音樂之都維也納的生活聯想,然而,藝術家的聯想往往是世界的、人類的。《最後的華爾茲》從色彩的神秘氛圍到人物朦朧的表情間,都透露出種種夢想與企盼……這深沉的一筆無須掩飾地流露出藝術家的悲情與對現實生活的矛盾心態。
隨後,她以更新、更富張力的想像通過畫筆投入到又一系列的“新風景”:原初的大地做出了新的解構和重構:在浩瀚神秘的天宇間隱隱出現了支撐著天與地的“擎天柱”,或許,這人為的柱子是幻化的、虛無的,但卻是藝術家此一時期追尋或寓意的圖騰符號……這是一種超越,是劉秀鳴融西方崇尚的外在超越與東方崇尚的內在超越于一體的哲思與詩情,她希望以這樣的“神柱”來重組這不如意的宇宙,希望這“神柱”給生命帶來新的天地、新的秩序、新的人文情懷。
《月漫蒼藍》油色/紙板
大約五六年前,聽説她暫擱畫筆,開始了石雕和琉璃雕塑的實踐,我先是驚愕,後又為之惋惜、生疑,待看到她一件件完成後的作品才漸漸明晰:她藝術與生命的追尋,始終凝聚于內宇宙與外宇宙的迴環往復中,雖然形式有變,創作思路卻已從《離騷》超拔到《天問》,從對大宇宙的追問到對人類原初生命的幻想和究問:石頭從宇宙洪荒中走來,經過幾萬幾百萬年的電火石光風霜雨雪的淬煉,它們自然最懂得生命的歷程、使命和思考,它們更不知積聚了多少話語,要向世人訴説和質詢,於是,這一塊塊來歷不凡、形狀各異的石頭,在劉秀鳴的雕琢打磨下,各自有了或智慧或靈異或深沉或恬美的生命……它們質詢著什麼?思索著什麼?驚異著什麼?欣幸著什麼?又期待著什麼?……藝術家和欣賞者自會有自己的答案。
令人驚喜的是,近年來,她打破繪畫與雕塑兩種藝術筆觸的界限,以繪畫的獨特色彩附著于雕塑,以雕塑的石質質感蛻變于繪畫,在她一幅幅全新的人物中加入了更多關於喜悅與災難、真實與虛幻、遠古與未來的種種思考與究問……
《靜思》琉璃雕塑
諾瓦利斯説:“哲思原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衝動到處去尋找家園。”劉秀鳴這位直接受過維也納幻想寫實主義畫派熏陶和啟迪的畫家,天性浪漫多思、嬌弱清幽,她不大談哲學,但從她的作品中,卻處處印證了諾瓦利斯的這番論述。然而,她的鄉愁已遠不是一己的鄉愁,她要尋找的家園也不只是她一己的家園。她的鄉愁是人類的,她要尋找的家園是宇宙大生命的精神家園。劉秀鳴的風景作品多以絢麗而凝重的色彩和鳥瞰般的視覺構圖,向觀者展示著一個藝術家在幻想與真實之間的往返遊蕩與無終的思考,就是在這穿行往復中形成了她獨特的審美追求,以及對自然和生命的理解和藝術表達。
(本文2022年4月發表于《海內與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