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國:少數群體、文化與社會》新書拉蒙優伊大學宣講會現場
2022年4月,黃梅的新書《今日中國:少數群體、文化與社會》在西班牙巴塞羅那出版。這是一本以當代藝術為切入角度,在歷史學、社會學和人類學視域下研究和記錄中國的著作。作者通過記錄並分析呂楠、侯瀚如、琴嘎3位藝術家和策展人的8個藝術實踐項目,以頗具深度的人文視角,向讀者展現出了中國邊疆、少數群體文化的豐富與多元性。
新書首發正值西班牙加泰羅尼亞的情人節聖喬治節 (Sant Jordi),按照加泰魯尼亞的習俗,男女之間要互送書籍和玫瑰。這本以當代藝術角度介紹中國的書在當地頗受歡迎,讀者們認為這是第一次從非西方的視角來了解中國,學到了很多。我們採訪了本書作者,布朗卡納•拉蒙優伊大學亞洲部總監、四川美術學院教師黃梅,聽她講述這本書的寫作、研究思路。
藝術中國:您最早是怎樣開始關注這個選題的?經過了一個怎樣的過程?
黃梅:這與自我身份的定義和重新定義有關。我出生並成長在大西北的蘭州,我覺得成長的環境,像食物、人群,還有地理因素、地緣文化等,都會變成血液裏的一部分。你生長在這裡,就會發自內心情感地對周圍的環境非常感興趣。後來我2011年出國,差不多在國外待了十幾年,先在英國,後在西班牙。在國外的時候,我會産生一些疑問——比如我是誰,從哪來,花很多時間做研究的意義是什麼……我會思考很多。
邊疆是一個地理的邊緣,也是一個文化的邊緣。相比中心,它是一個比較“他者”的東西。當我們到國外以後,會發現中國變成了一種“他者”。在西方的語境下,我們都是一種他者,所以我對“邊緣”與“他者”就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想去理解、知曉和探索這一塊。人們習慣從中心和主流歷史的角度去討論中國,也討論世界,邊疆恰恰是比較缺席的。在中國語境下,對多民族歷史和文化的討論,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這是為什麼我對從邊疆來解讀中國這個命題比較感興趣。
《今日中國:少數群體、文化與社會》新書巴塞羅那大學宣講會現場
藝術中國:2019年,你在銀川當代美術館策劃了展覽“沉默的敘述”,通過中國和國外、古代和當代藝術品的對比,觸發了觀者對絲綢之路的思考,這個研究是一貫的嗎?
黃梅:對,這個研究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我在曼徹斯特華人當代藝術中心擔任研究策展人時,發現純藝術的解讀方式會有一定的局限性,我們很難跳出前人已經有的研究框架。從“沉默的敘述”展覽開始,我對人類學和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論開始感興趣,這也是我博士研究的一個方向。
在“沉默的敘述”中討論絲綢之路的時候,我做了很多考古研究——在絲綢之路上真實發生了什麼,然後通過國外(主要是中東)藝術家的作品和中國藝術家作品呈現出一種對話和對比。這些作品有很多共性和非共性的地方,但這些地方具體是什麼?是什麼原因産生了這些聯繫?比如當時有一個展廳專門展出中亞的藝術作品,還有一個是專門展出中國的藝術作品,兩個展廳之間充滿了對話,但是它們具體的銜接插口在哪?在布展的過程中,這些問題就會慢慢地浮現。這激發了我的求知欲,去這一塊繼續去探索。
《今日中國:少數群體、文化與社會》在海外媒體上的介紹
藝術中國:《今日中國:少數群體、文化與社會》則聚焦于中國藝術家與策展人的項目,為何有這種轉變?
黃梅:我在讀博的過程中做了5年的研究,每一年都會更深入,因為每年都會發現更多的相關理論和藝術作品。通過藝術家的作品闡釋和思考角度,會讓我發現一些新的層次,然後就會有一些更有意思的框架構建。
這本書裏我研究的藝術家和學者讀是中國的,我希望不僅僅是從西方學者的角度來看,能夠從中國的眼光去看中國。我對每一位藝術家和學者都會做很多階段性的訪談,從每一個人的身上我都學到很多。除了這本書中已經提到的嘉賓,後續還會有很多,這是一個不一樣的方向。比如説我之前在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讀策展的時候,我們所讀的文獻全部都是西方的,很多解讀都要套上西方的理論,甚至是很繁複的辭藻。這也是為什麼這本書裏用了很多中國學者的研究,比如説汪暉的“去政治化的政治”,還有像王明珂、王珂等學者的研究。我不再想用德里達等西方學者的後現代主義理論來套用在中國發生的事情上。當然我也運用了福柯的“知識考古學”,但不是完全基於西方理論來研究的,而是以中國的視覺和研究為主,然後融入西方的一些研究進行對比和考證。
呂楠 《四季》
藝術中國:以當代藝術的角度切入,通過對“邊疆”學術主題的研究來解讀中國,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黃梅:我希望通過我的研究把視覺語言轉化成文本文獻,而不僅僅是挑選符合自己的敘述框架的藝術作品或者展覽。我希望通過對視覺語言的挖掘,把藝術的家個人記憶轉化成一種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文本。
我最近在讀王明珂教授的《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一書,對我很有啟發。他提到對藝術作品的解讀,如果只從藝術史的方向解讀的話,是比較狹窄的,但是如果從人類學或者民族志的方向來解讀的話,一件作品至少有三個層次:比如説它有歷史事實,雖然大家都不知道具體是怎樣,但確實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每一個人的觀點不同,每件事情有每個人所相信的所謂真相;第三是社會的本相,因為社會現實對歷史事實的影響,某件事情被定性成了特殊的文本。因此每一件藝術作品實際上都可以從很多的層次去分析,書中提到的藝術家和策展人是目前我在研究的,還有很多我感興趣的藝術家,他們的個人記憶是什麼?這些個人記憶所呈現的這段歷史是什麼?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
除此之外,肯定也是和我學習與工作經歷分不開的。我本科在川美學習版畫,後來在倫敦大學讀策展,一直在和當代藝術發生連接,對當代藝術有很深的感情,了解也比較深入。與呂楠、侯瀚如、琴嘎三位前輩,在工作上都有過合作,無論是在研究文獻還是社交媒體的日常動態中,我都在關注他們。因此當代藝術對於我來説是更加可行的一個途徑。首先是根據我的個人的經驗,建立一個研究方向。一開始相對來説是比較私人化的,然後逐步演化到現在的一個研究體系。
《劉小東在和田》展覽現場
藝術中國:這像是“精神考古”,就是通過對藝術家的精神和思考的研究,去尋找社會、歷史和當代的關係。
黃梅:我覺得每個藝術家和策展人都特別了不起,很多時候他們會賦予你靈感。當然現在我最後的研究過程還在進行之中,結果是未知的。我希望把這些片段和碎片編織起來,最後看到一個令人興奮的東西。
藝術中國:邊疆往往是不同文化的交匯之處,有時甚至保存了中心地區已經消逝的文明痕跡。
黃梅:是的,每一種文化都有豐富性。但往往歐洲人看中國,有時理解是很片面的,除非是專門研究中國的學者,絕大部分的人對於中國理解都是很風情化的,比如説龍、中餐……他們會有一個很刻板的印象。我們也一樣,比如提到西班牙,就會想到鬥牛。所以這本書也是從當代藝術的角度讓西方看到中國文化的豐富性,能更加具體地去看待在中國語境下正在發生的討論和事情。
琴嘎《圍欄計劃》
藝術中國:在你的研究體系之中,呂楠、侯瀚如、琴嘎3位藝術家和策展人的個案起到怎樣的作用?
黃梅:這三位前輩在我的探索方向上,他們都是先行者。對於我的研究來説,他們是基礎。未來的框架都會在他們案例的基礎之上慢慢建立。比如説琴嘎,他做了很多與遊牧相關的作品與活動,他引領了這方面的研究。包括呂楠、侯瀚如……他們的想法在某種層面,對我的研究是一個打好基地的工作。在未來的研究中,會有更多的一些年輕的藝術家,他們的作品會呈現出不同的代際眼光。
藝術中國:這本書很受當地讀者的歡迎,你覺得這本書帶給他們一些怎樣的新認識?
黃梅:一方面是打破了風情化或風俗化的固有認知,讓他們了解到一個具體的、真實的、多元的中國,另一方面也和當下世界發生的變化相關。我做了一些研究,證據表明當下世界已經不再像10年前那樣是一個全球化的高峰,在歷經高峰之後,有一種急轉而下的趨勢,像拋物線一樣。我覺得世界的變化趨勢也為這本書提供了一個研究土壤,當全球化高峰過去的時候,再從過去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相對來説還是有一些烏托邦的。從當下的角度來靜下研究,對於歷史的重新解讀和分析,我覺得也是有幫助的。
黃梅為讀者新書籤名
藝術中國:你出生在中國,目前在歐洲學習和工作,這賦予你現在所做的事情一種怎樣的意義?
黃梅:這也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作為一個海外華人,很容易迷失在西方語境裏。我參加很多西方討論中國的學術研討會,很多時候我們覺得像吃飯喝水一樣正常的內容,在他們來看是一種新的研究發現。同樣,如果我去研究西方,他們認為是很理所應當的內容,我可能要經歷很多的迴圈和理解。
無論之前在曼徹斯特華人當代藝術中心工作,還是在西方做和中國有關的展覽,我會想:這些機構為什麼要做這些展覽,它們對中國真的這麼感興趣嗎?我們有什麼內容去吸引他們,讓他們發自真心地支援這個項目……我也一直在找自己的定位——怎麼樣做才避免把對中國的解讀過於符號化,能以一種讓西方機構、學者和觀眾以一種感同身受的方式來理解中國。我慢慢覺得,就是要把自我的本體隱掉,作為一個隱形的橋梁或媒介,以讓雙方最有情感共識的方式去了解彼此。這並不是我自己要創造一種理論,通過我所做的事情,讓讀者能夠自然地有一點興趣,産生一點交流,我覺得這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了。
《今日中國:少數群體、文化與社會》新書巴塞羅那大學宣講會現場
藝術中國:這本書開啟了未來你的一個研究系列嗎?
黃梅:對,它是一個階段的研究成果。目前這本書是用加泰羅尼亞語寫的,只有西班牙和法國的讀者可以駕馭,希望第二本書是西語或是英語的。除了出版之外,我在每一個研究階段都會在英文學術期刊上發一些成果論文。今年年底會出一本包含多篇文章的修訂本合集,其中關於我的章節,主要講的是西北邊疆。未來也會增加一些內容,比如蒙古族薩滿教對於自然萬物的崇拜,還有維吾爾族在服飾、地毯上的圖樣研究等。
《今日中國:少數群體、文化與社會》不是那種大部頭,而是一本可讀性比較強的書。我儘量的把語言簡化到淺顯易懂,沒有辭藻的堆砌,或學術研究的玩味。最重要的是能讓讀者真正能明白這些藝術家和策展人身上閃光的地方,而不僅僅是知識圈內人的互相認可。因此我在作品裏總是把自己隱身掉的,我希望通過這種橋梁和媒介,能夠把藝術家們真實的、令人驚喜的地方呈現出來。(文/許柏成 本文圖片由黃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