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鼓浪嶼當代藝術中心呈現開幕展,邀請國際知名藝術家徐冰、展望、宋冬、劉建華、繆曉春、冷冰川、陳文令、邢丹文、鄔建安、盧徵遠、楊心廣、龐海龍參展。通過3大板塊、15件/組飽含城市記憶的多元媒介作品,以“疊層時空”為名,回應城市更新的深刻議題。此次展覽由藝術史知名學者朱青生擔任學術主持,高遠擔任策展人。在鼓浪嶼當代藝術中心開幕季“藝術之城”的大背景下,本次開幕展嘗試以一種“再生”的方式思考並呈現當代藝術。以下是“鳳凰藝術”為您帶來策展人高遠的文章。
“疊層時空”
——廢墟、錯時論與文化記憶
展覽前言
文/高遠
廢墟顯示了許多歷史層次的共處狀態和多樣性。關於廢墟的討論,融合了包括藝術史、文化遺産與考古學的學科視野,同時也為當代藝術提供了新的視角。本雅明從巴洛克“廢墟”美學特徵的基礎上,將時間打碎重組,發展了多層次的“另類現代性”。從某種意義上講,當代即是疊加的諸多傳統的集合,當代藝術也可以容納和重組一切過去的風格和文化傳統。那麼“廢墟就不再是一個看不見的過去牢固的回憶支撐,而是自己成了回憶的對象,成了保存、情況調查以及重構的對象。” 本雅明將歷史看作一種結構性的主體,當下和過去並非一種時間上的關係,而是一種空間上的疊加並置關係。
我們將廢墟的多時代性推而廣之,就能發現,文化遺産的修復和保護也是這種邏輯的延展。如何利用舊建築和適應舊景觀,一直以來都是物質文化遺存以及城市遺産保護的核心。古老的城市在走向現代的過程中,如何利用舊城,如何建設新區都成了歷代城市規劃者和文化遺産保護者爭論的焦點。走在那些舊城保護完整且少經戰亂的古城中,目睹那些錯置的時空和景觀,人們自然會産生一種新舊並置、時空穿越之感,也能切身體驗到諸多歷史凝結成的當下;我們在審視文化遺産豐富的地區時,往往會産生更深入的錯位感,如永恒之城羅馬,如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泉州,再如廈門的鼓浪嶼。這種錯位感伴隨建築歷史變化的層次,與城市發展的肌理融為一體。城市之所以能夠發展的前提首先是如何用“古”,以及在此基礎上如何有機地更新。
在當代藝術創作領域,藝術家利用舊物與廢棄物進行創作或者在舊物上添加新的材料,都與建築和城市有機發展的邏輯相似。這些“廢棄物”不是簡單的原材料,而是回收利用的文化産品。藝術家利用有意義的舊物、廢墟或者再利用的文化殘片進行創作的線索可以追溯至巴洛克時期。本雅明即將那些意義非凡的碎片和殘破之物視作巴洛克創作的最高貴材料:“古典時代遺留給巴洛克藝術家的一切都逐個成為元素,最終被混合為新的整體,不,是構築為新的整體。”貝尼尼用古羅馬時代覆蓋萬神殿的青銅頂蓋鑄成了聖彼得大教堂巨大的華蓋,而卡洛·馬爾代諾為馬泰家族設計的宮殿庭院,則重新利用了馬泰的收藏——大量古羅馬石棺融入到新的建築之中。同樣,在羅馬被埋沒上千年的古埃及方尖碑也被重新發掘,並被巴洛克時代的貝尼尼和多米尼克·豐塔納整合成新的肌體,納入到新的雕塑和建築環境和空間場景之中。進入現代主義時期,立體主義藝術家的雕塑和拼貼作品很多都是將過去的物件加以改造和重新利用,達達和激浪派運動中的一些作品也普遍利用有特殊含義的廢棄之物。達達主義藝術家庫特·施維特斯(Kurt Schwitters)的整合藝術即是利用廢舊木材、車輪、車票拼貼而成;而杜尚的“現成品”無疑又為這種邏輯注入了更多可能性,現成品之中一定有一些是回收利用的文化産品或者有意義的舊物。杜尚之後,藝術家名正言順地利用舊物創作;在波普藝術中,大量回收再利用的文化産品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高貴的展廳之中,呈現在美術博物館潔白的展臺之上。義大利貧窮藝術(Arte Povera)認為現代性有可能抹去集體記憶和傳統(義大利文化遺産的主要方面),因此試圖將新舊對比,以使觀眾對時間流逝的感覺複雜化。在庫奈利斯和皮斯特萊托以及佩諾內的作品中,常常見到利用舊傢具或者舊建築殘片進行的創作,並融入特定場域性的空間觀念。在他們的作品中,既有對義大利幾千年文化遺産的尊重與保存,又有當下對於這些傳統的反思。德國當代藝術家安塞姆·基弗作品的母題常常建立在記憶與廢墟之上。其巨型裝置《兩河流域》是利用科隆大教堂上換掉的舊房頂,以這些廢棄的材料製成了兩百本厚重的鉛皮書,擺滿兩面巨大的鉛質書架。在某種層面上,這些作品就是歷史與當下的統一,是一種空間化的時間,融合了破舊與光鮮的雙重體驗,就如加建擴建的歷史建築和街區一樣。類似的景觀仿佛是疊層壓縮的,疊加的意義超越了時間,讓我們以跨時空的視角看待藝術展示與文化遺産保護。
構成當代藝術的諸多傳統的疊加,使當代藝術不再停留在時間的表層,而是擁有了歷史的縱深。當代藝術可以引用任何時代的傳統,義大利哲學家阿甘本在論述“當代”時引入了關於“時尚”的討論,他認為“時尚可以引用‘過去’的任何時刻(1920年代、1970年代以及新古典主義或帝國風格),從而再次讓往昔的時刻變得相關。”[1]一些藝術家對舊物和再利用的歷史文化産物的迷戀以及當代藝術時空觀念的更新,構成了本次展覽的主要內容。鼓浪嶼是世界文化遺産的場域,也是疊加了不同時代和文化建築遺産的綜合體;而展覽的場地——鼓浪嶼當代藝術中心(KCCA)的建築也是充分考慮到舊有建築遺存,而進行的改造和重新利用。城市的發展尤其是歷史文化遺跡也應該遵循這種有機模式,利用舊機體再生,而不是簡單地“白板式重建”。
諸如此類舊物的重新利用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歷史學研究中的“時間錯置”(anachronism,亦稱“錯時論”)。“時間錯置”指的是不合時宜的事物在時間上的錯位,這種有意或無意的錯置可以使當代讀者更容易接受和理解歷史上的各個時代。其與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意識有直接的關聯,諸多歷史學家也是在涉及到文藝復興的話題時用到了“錯時論”。也是在文藝復興時期,人們開始逐漸意識到“古”與“今”的差別,當時的一種對於“今”的當下意識生成了“時期錯位”。正如藝術史家阿洛伊斯·裏格爾對於紀念物意義和價值的論述,其出發點不是古典時代或文藝復興,而是當下。裏格爾對於“紀念物的現代崇拜”將當下與古代聯繫在一起,而歷史上對於古物于“當下”的位移和再利用可以稱為“奪用”(spolia)——是一種源自戰利品展示的傳統。在“奪用”的建築物中,新舊之間的區別及其象徵,都被它們的展示環境所增強。如此,便出現了巴洛克時代古代廢墟與碎片並置的整體空間,古埃及方尖碑被整合到洛倫佐·貝尼尼設計建造的“四河噴泉”的群雕中,以及卡洛·馬爾代諾設計的馬泰宮(Palazzo Mattei di Giove)庭院裏——古羅馬石棺嵌入到巴洛克建築的肌體之中,形成了新的語境和秩序。這種對於舊物的重新利用和新舊並置的方式也出現在很多當代藝術作品之中。從這個角度講,借助歷史研究中的“錯時論”,這些“當代”藝術發掘出了諸多往昔的廢墟,成為不同時代傳統的疊加與統合。
物質材料的疊層與並置是展覽中作品的主要形態,影像裝置作品的跨時空體驗又對主題形成了有效的補充。這種形態可以進一步細分,展覽中的作品可以大致歸納為三個部分,它們之間不是三個獨立的版塊,而是相互交織、滲透共生的整體。第一部分可稱為“舊物新生”:強調利用舊物改造組合的邏輯,而藝術家利用的舊物都普遍具有文化含義或歷史價值。包括藝術家宋冬利用舊窗框、門把手、瓷磚構建的《白做-山》;陳文令利用舊割草機結合新的不銹鋼材料組合而成的《斷流》,以及盧徵遠利用建築廢料結合霓虹燈管構成的裝置作品,還有楊心廣利用北方村落中的拆除下來的木質舊房樑,加工而成的裝置作品;第二部分“疊層廢墟”,更強調廢棄材料的再利用與新舊疊加的效果,藝術作品的意義不僅停留在表層,而是多時間及空間並置的結果:如藝術家徐冰的重要作品《背後的故事》,以廢舊材料幻化出傳統山水畫的意境,並利用光影效果呈現一種時空重疊的錯覺;展望的作品《鑲長城》以當代工業材料(不銹鋼)疊加至長城之上;《山水鏡》則將不銹鋼材料鑲嵌在民國舊傢具之中;而龐海龍的《“靜物”》也將人為的塵封痕跡疊加到日常舊物之上;劉建華的《封存的記憶》把上海港口廢棄的舊電箱封入數個現代整合鋼板之中;鄔建安的《淺山》中的舊磚亦來自一座拆毀的建築;冷冰川的大漆繪畫裝置同樣將建築廢料和枯枝雜草封入大漆材料之中……第三部分“時間錯置”:通過影像裝置作品表達時空錯位之感,正如歷史研究中的“錯時論”,將歷史與現實不合時宜地並置,仿佛以當下的視角和習慣看待歷史事件和過往經歷的錯覺。繆曉春的作品《從頭再來》借用了藝術史中的經典圖像資源,加以改造,將現實與傳統、當下與往昔以及跨文化記憶進行重組;邢丹文的影像聲音裝置《夢遊》則通過影像裝置的方式將過去與當下、本土與域外、現實與虛構的界限模糊,形成一種時空錯位的詩性幻覺。
展覽中的12位藝術家都通過作品傳達了關於過去的記憶以及對消失不見的往昔的懷戀,同時也通過新舊並置與疊加展現了歷史與當下的重合;以及在中國近幾十年間急速發展、大拆大建背景下,對於遺産和記憶的憂思。值得一提的是,不同於很多同等類型的展覽,本次展覽有意選擇了“舊作”——藝術家展示的作品不僅僅利用舊材料和物件,其創作年代也幾乎都是非當下,甚至有些作品是20多年前的“舊作”。這種時空交錯之感也能在當下的觀者和過去的作品之間有效地傳達出來。我們把一種歷史深度賦予當代藝術,同時也將這些或即將進入藝術史的作品展示出來。構成作品的這些殘留物或回收利用的文化産品作為記憶的媒介,也可當作檔案進入博物館保存下來;每位藝術家都在與記憶對話,同時也在與時間和空間對話。我們通過這些作品構建的場域,深入其中,來體驗文化記憶的多個層次,體驗一種時間的空間化,體驗“疊層時空”。
疊層時空
前言
文/高遠
高遠,藝術史學者、策展人。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藝術史博士,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學理論博士後,任教于北京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傳媒與藝術理論係。2010年起,在國內外獨立藝術機構、美術館等主持策劃40余場學術展覽。
高遠的藝術史研究和策展工作主要致力於以跨媒介視角對歐洲藝術史、當代藝術展覽展示的考察和關照。曾赴佛羅倫薩哈佛大學義大利文藝復興研究中心(Villa l Tatti,2014)及巴黎德國藝術史研究中心(DFK Paris,2017)及佛羅倫薩藝術史研究所(KHl,2018)訪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