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鑒寶類節目中常有這麼一種橋段:尋常人家裏平平無奇的一幅畫或者一個小物件,經由專家鑒定之後,竟然是流落民間的大師名作或者珍貴古董。這樣近乎都市神話的故事,也發生在了大洋彼岸的一位退休卡車司機泰芮·霍頓的身上。
為了安慰好友,泰芮在一家二手商店花了五美元買下了一幅油漆店裏臟亂的地板似的油畫,但因為好友的家裏實在塞不下,又無奈到了跳蚤市場上想轉賣掉,卻被當地美術老師根據其獨特的風格,推測可能是傑克遜·波洛克所作。
當時這位老太太豪放地問道:“誰#$&%是傑克遜·波洛克?”
所以究竟誰是傑克遜·波洛克?
美國最偉大的藝術家、行為繪畫的開創者、拍賣史上最昂貴的藝術家之一、抽象表現主義的領軍人物等等標簽,都不足以完整體現波洛克的傳奇性,以至於泰芮的尋寶故事與他跌宕起伏的一生相比,更像是一首波瀾曲折的交響曲的餘音。
時間回到上個世紀的40年代,波洛克開始正視自己的酗酒問題,並接受了約瑟夫·亨德森博士的榮格心理治療。彼時的他已經開始了將液體塗料用於作畫中的嘗試,而亨德森對於他創作上的鼓勵,更是讓波洛克逐漸加快了變革的步伐,將寫實主義的具象創作徹底拋在身後,邁向了自己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巔峰:“滴畫時期”。
在搬到了新的工作室之後,波洛克首先將畫布固定在了地板之上:
“我的畫並非來自畫架之上,我更喜歡將未拉伸的帆布釘在堅硬的地板上,我需要來自堅實表面的阻力。在地板上我更放心,我覺得離得越近,更有繪畫部分的感覺,因為這樣我可以隨意走動,從任何方向都能創作並且能真正地沉浸在繪畫。”
被波洛克一併拋棄的還有畫筆。他將帶有小孔的盒子或小桶填滿顏料,讓顏料從小孔中滴落、流出;或是用木棍與刀具沾滿顏料後向畫布揮灑,甚至借由注射器或者噴霧器將稀釋過的顏料噴灑在畫布之上。
正是這激進的創作方式讓波洛克在一炮而紅的同時,也受到了極大的爭議,有評論家甚至直言道:“這並不是藝術,這就是一個笑話,還是惡趣味的那種。”
雜亂無章的各色線條彼此交織著,畫面本身找不出任何結構,顏料滴濺的形態在畫布上隨處可見。觀者想要去找尋的傳統繪畫中的一切,形象、結構、色彩等等,都被波洛克熬成了一鍋混沌的粥,均勻地鋪滿了這塊曾被放置於地面之上的畫布。無論從任何角度、局部或是整體去觀看波洛克的作品,所獲得的觀感並沒有任何區別,一切人為設定的主旨、目的在波洛克的畫面中被輕易地擊碎並消解;而當畫面不再有了指向性的引導,留給觀者的只剩“自然”本身。
試著回想一下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飛舞的軌跡,或是秋天落葉鋪滿的大地,亦或是暴風雨中翻騰洶湧的海浪,都是由混亂無序的線條、色塊組成的畫面,這與波洛克的作品所要呈現的最為真實的自然不謀而和。隨性而又充滿力量,無序卻也不失邏輯。波洛克試圖所追求的創作純粹,並進而用中性的數字與符號來給畫作命名,以避免觀者受到畫面之外的干擾,不再去尋找主題或者具象的元素,將所有的注意力回歸到繪畫本身:
“現代的藝術家們生活在一個機械時代,我們用機械手段來逼真地再現觀察的對象,正如相機與相片。然而在我看來,藝術家的工作是表現內心世界——換句話説——是表現活力、運動以及其他的內在力量。現代主義藝術家的著眼點應該是時間和空間,去表現情感,而不是圖解這個社會。”
任何觀看過波洛克現場創作的人都會被他的完全沉浸在繪畫之中的狀態給感染,甚至被嚇到。他一手拎著油漆桶,一手拿著仿佛是從地上隨便拾起的某樣碎片,粘上顏料之後,在畫布的上方開始揮灑、抖動、旋轉,就像是一支沒有伴奏的舞蹈;線條不再是某種形象的構成,而以自身的特性而存在,顏色也不再服務於某個畫面而跟隨著波洛克的意志,在畫布上粗暴而隨性地舞動。
“運動創造了可視的記憶,並在空間中被我捕捉。”波洛克如此形容道自己的畫作。
也許是因為觀念過於超前,也許是因為成名後飽受各方壓力,也許是抽象表現主義的道路走到了盡頭,這位在後來被推斷可能患有雙向情感障礙的藝術家,在“滴畫法”大受歡迎的巔峰期突然拋棄了這種風格,並最終回歸到了對於既有形象的創作之中。然而令人唏噓的是,一生與酗酒糾纏鬥爭的波洛克,在1956年死於酒駕事故之中,年僅44歲。
時至今日,傑克遜·波洛克與他的創作依舊飽受讚譽與爭議。然而正如他所説,“繪畫是自我發現,每一位優秀的畫家都在描繪自己的本色”,作為觀者,拋棄掉拍賣價格、爭議與讚譽、甚至波洛克他的名字等等一切標簽,真正沉浸到他的畫作之中,或許就能理解他對於純繪畫的極致追求。
那是他一生的依託,也是他唯一的慰藉。(文/王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