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2021年是中國鄉村振興開局之年,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首次把鄉村建設作為“十四五”時期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重點任務,鄉村建設已經成為了我們時代一個巨大課題。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學者、藝術家深入鄉村調研、考察和建設,對於鄉村的文化發展提供了很多理論和實踐的經驗。
有這樣一位傳奇的藝術家,作為八十年代中國第一批前衛藝術家,他積極投入“85新潮”美術運動,進入新世紀,他從繪畫、裝置、多媒體轉向攝影。他的“人間三部曲”,包括《權力空間》、《信仰空間》和《生命空間》在中國當代藝術界和攝影界引起較大反響的作品,他就是當代藝術家渠岩。
許村藝術廣場
早在2007年,渠岩作為自願者長期深入太行山腳下的小山村——山西許村,從身體力行的在許村撿垃圾開始,影響和提升村民的文明素質,在他和當地官員、村民的共同努力下,許村修繕和保護了老建築,建設了許村的文化廣場,改善了許村的基礎建設。每兩年,許村舉辦一次許村國際藝術節,邀請當地村民和國際藝術家在這座小山村共度節日。
水鄉青田
2016年,渠岩又在廣東水鄉的青田村開始了第二個鄉建項目,除了在青田的鄉建實踐外,2017年,渠岩推出了“青田範式”,這是建立在對青田鄉村地方性知識尊重的基礎上,思考如何與當今社會連結,來構建中國鄉村文明的復興路徑。其包括青田村的鄉村歷史、文化、經濟、信仰、禮俗、教育、環境、農作、民藝、審美等,建立豐富多彩的“鄉村共同體”。“青田範式”為鄉村文明建設實踐提供了豐富的理論依據。
近日,藝術中國記者就近年來的鄉建熱、建築師、藝術家鄉建實踐等問題對渠岩做了專訪。
藝術中國:鄉建從十幾年前的小眾話題發展到現在已經成為主流,當前有很多力量介入鄉村,其中建築師是不容忽視的力量,您是最早一批藝術鄉建者,您怎麼看這一現象?
渠岩:現在鄉建變成了國家、社會、市場關注的熱點。這幾個方面決定了鄉村變成了各方逐鹿的地方。從市場角度,城市已經沒有地了。有很多小的建築事務所已經沒有活兒了,鄉村恰恰很好入手。城市的建築體量很大,都是規模化、集約化和功能化的建築。很多小的建築所承接不了,也不好個人化表達。而鄉村給年輕的建築師提供了新的機會,比如鄉村的一些小型、景觀化和個人建築,這些在西方非常多,特別在日本。在中國鄉村,農民可在宅基地上自由建房子,有鄉村振興這個時代需求,加上鄉村建築形態上很吸引建築師,所以有大批的年輕建築師加入了鄉村建設的大軍。包括我的鄉建中,也是從建築入手。
我有對鄉村價值的判斷的方式,我認為鄉村有顯性價值和隱形價值,鄉村是一個系統,不是單一功能化的生産單位。建築是一個顯性的價值,這方面最容易吸引人,也最容易見效果,好上手,所以關注比較多。但這個不能觸動鄉村的核心問題,建築作為鄉村建築是可以的,但作為鄉村建設這個概念,它是有倫理要求。按當代藝術來要求,它需要觸動當代鄉村的問題。
家園重建
鄉村本質上不是建築問題,你看到的是倒塌的房屋需要拯救,但其實鄉村背後真正的價值是鄉村的禮俗信仰、家園價值、家族系統、鄉村秩序。
以此我們就可以判斷,鄉建團隊所做的工作能不能觸動核心價值,還是只觸動了皮毛,暫時做到了視覺效果的改變。如果不觸及核心,這些矛盾還會顯現。
很多策展人會説鄉村的經濟很重要,但這些矛盾不解決,經濟起來後反而調動起人們更大的慾望,那樣矛盾更大。為什麼現在很多旅遊的地方會有那麼多偷姦耍滑、坑蒙拐騙的現象,某些世界文化遺産地成為了騙子的天堂,那些看是鄉村的地方其實和當地村民都沒關係了,為了更大經濟利益,當地村民把老屋租出去,到新城買房子居住,這還是鄉村嗎?它們已經變成了市場。
藝術中國:目前有一種聲音是反對建築師進入鄉村的,您怎麼看這種説法?
渠岩:除了個人能力和趣味外,建築師進入鄉村有一些問題,建築師一般都是城市建築師,都是學西方的東西。十幾年前,我參加了住建部第一次召開的中國傳統村落保護會議,參會的除了我之外都是建築師、規劃師。他們都摩拳擦掌,準備在鄉村大幹一場。我在會上説,我們把城市毀了,還要再毀鄉村嗎?因為中國鄉村的建築太複雜了,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因山就勢,因物取材,南北差異,民族差異,鄉土建築太複雜了,如果學的是城市建築那一套設計,你到鄉村你修房子還不如一個農民,農民建屋是一個世代傳承,他熟悉當地的地理環境,風水、材料和建造技術。
還有一個有名的建築師在浙江做了一個村子,其中一個雜誌的封面就是他的照片,標題是“拯救鄉村”,一個建築師怎麼能説“拯救鄉村”呢?實際上是鄉村在拯救我們!拯救我們無家可歸的靈魂。我當時正在西安美院做講座,我馬上把名字改為“拿什麼拯救你,我們的鄉村?”。我把這個作為反問,説明他們不理解鄉村。
和順社火
藝術中國:目前中國有很多藝術家介入鄉村建設的案例,您又有怎樣的評價?
渠岩:我首先強調藝術介入鄉村是一種非常好的行動,但學科局限和認知判斷障礙也是普遍存在。很多沒有在地的學習經驗,沒有從單數的身份轉變為複數的身份,那你還是做不好。我有一篇文章《鄉建打開潘多拉魔盒》就講到了這些問題。疫情之後更明顯,鄉村相對更安全,變成香餑餑了,新鮮的空氣、綠色的食品、優美的環境。相比城市的擁擠,鄉村的居住環境也更安全。現在很多鄉村、村鎮找各種人幹這個事,但他們幹的事和真正的鄉村精神沒有關係,也就是接單子。有的在做鄉村美容術,有的做成城市的翻版,有的把鄉村當成城市美術館的語境,有的在消費鄉村,都打著鄉建的旗號。
藝術中國:您也是一位當代藝術家,在當代藝術界,可能有的人認為您的鄉建行為是當代藝術的一個分支,也有認為它已經和當代藝術無關了?您怎樣看待來自當代藝術界的評論?
渠岩:這些問題很有普遍性,首先要分清誰是當代藝術圈?誰有話語權?誰來判斷?我總是在説;是不是藝術其實並不重要,有沒有價值最重要。第二,藝術要不斷超越,要反叛自身並自我否定,當代藝術家要反叛既有的藝術形式。藝術最有生命力的其實是邊緣而非主流,我把自己定位在一個邊緣化的位置,不能成為主流。藝術家一旦成為主流,就意味著他的藝術將完結。我在80年代是被迫成為一個邊緣藝術家,到九十年代,當代藝術慢慢成為主流了,我又反叛它,批判它,我就主動成為邊緣。
權力空間
今天就缺少真正藝術批評的聲音,當代藝術已經被權力和資本固化了,又變成該批判的對象了。2000年我做攝影,是從當代攝影往前走,那時是觀念攝影大行其道,其中有很多優秀例子,但大部分模倣就變成商業化了,矯揉造作的假照片了,我覺得現實比它們荒誕,因為當代藝術就要表現荒誕嘛,因為我們可以在荒誕中發現積極的意義,就像悲劇一樣,把人類最脆弱最隱秘的部位撕開一樣。所以我到鄉村我就發現這麼多荒誕的場景,你就不需要擺拍了。直接拍出來還有一個文獻價值。就像《權力空間》《信仰空間》和《生命空間》裏面拍攝的場景,現在大都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我們要研究90年代之前那段中國鄉村政權就離不開我那幾張照片,這就是它的意義。但你如果不走這一步,還是按觀念攝影那樣玩,它就又固化了,必須要超越它。但超越批判的前提是必須面對社會現實的真問題。
前幾年我在美國開會,遇到了旅美批評家王瑞蕓女士,她原來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是研究杜尚的專家。王瑞蕓把藝術分成三個階段:傳統藝術、古典藝術是再現美;現代藝術是創造美,而當代藝術已經走出美的概念了,它表達人生存的狀態和尊嚴,用行動來做,他認為我在國際上是最前衛的當代行為。
青田藝術行為
就像當初我的攝影剛出來的時候一樣,批評家開始也不太看好,覺得我拍的太簡單,沒有擺拍,沒有陌生化的呈現,不像當代藝術,太樸實了,這不就是傳統攝影嘛。傳統攝影界也不承認我的作品,他們認為沒有沙龍攝影那樣的美,像垃圾的現場一樣。過了五年,許多批評家開始慢慢認可我的作品,承認我作品的價值,引領了這個潮流。因為我的作品裏有空間,恰恰搭上西方後現代空間的話題。這樣我的作品就變成主流了,很多人開始拍景觀了,我又不做了。開始做鄉村建設,但現在鄉村建設又變成主流了,我就開始批判它。我要開始做我新的藝術作品。我不是不做鄉村建設了,是不斷要反思批判它,以期找到新的理論。實際上,當代藝術家就是用自己的實踐來開拓新的藝術方向,社會隨之研究和驗證。
藝術中國:有的人會認為您的鄉村實踐和博伊斯的“社會雕塑”和關係美學有一定的關聯,您怎麼看?
渠岩:是這樣,我有這種脈絡,我不可能橫空出世某種藝術形態。藝術鄉建有兩個脈絡,一個是中國本土的思想史,文化的脈絡是梁漱溟,那是民國的鄉建,藝術的脈絡就是博伊斯和關係美學,這些在西方是非常自然的。在中國還沒有能接受這兩個東西,因為它們不賺錢,無法變成商業機構包裝。
渠岩在青田調研2016
藝術中國:您説過鄉村也是知識生産的空間,一方面您自己創新了很多概念,另一方面您也邀請了很多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和其他學者來到鄉村討論問題,比如您曾經邀請過華南學派的專家來到青田調研,您覺得這些專家對鄉建有哪些幫助?
渠岩:藝術家的知識的確是很大的局限和知識盲點,這些專家學者豐富了我們的知識譜係,為我們對鄉村的歷史和價值判斷提供了非常多的幫助。比如我們在做青田研究,首先要尋找出當地最重要的文化價值是什麼。當地人認為順德以前出過狀元和文人,認為有耕讀傳家這個傳統。這些歷史學家不認可他們本地人的判斷,因為歷史上江浙地區科舉考試涌現了更多的文人,順德最重要的價值是“水”和“華僑”,這些對我們接續哪些文脈、對當地最主要的價值判斷就有了重要依據。原來我們認為青田沒有祠堂,但專家告訴我們,青田的兩個書院就是祠堂,原來我們要把書院的主廳改造成書房,但專家和當地村民都認為主廳就是祭祖的地方,千萬不能動。所以我們就將旁邊原讀書的耳房改造為一個圖書館。
祠堂與書院
藝術中國:在您的鄉建理論裏,將鄉村禮俗和文化傳承作為一個非常核心的價值觀,這出於怎樣的考慮?
渠岩:我總結了三點,一個是在地關係的重建,二是禮俗和香火的延續,再有就是鄉村自治的復歸。這是我從鄉村在地實踐中得來的認知,我不是看別人的。鄭振滿教授對鄉村的判斷也非常重要,他認為到一個村子要看它有沒有香火,如果這個村子沒有香火,這個村子就“死亡”了。這個村子沒有廟,沒人上香了,蓋再豪華的房子也沒有意義。所以鄉村不是單一的經濟問題。比如北方一些鄉村臟亂差的亂象和南方有香火的村子完全不同,就因為沒有約束它的東西。還有一個方法就是進村看廟,進廟看碑,它們能讓我們了解到鄉村的歷史。
鄉村還有一個家園的重要意義,鄉村不能僅僅作為一個生産單位,它如果不還原成家園,誰都救不了。傳統説法叫衣錦還鄉,衣錦不還鄉等於錦衣夜行,就是強調人成功的意義,家鄉的價值重要。過去人成功了要回到祖先的土地上,才能印證你的成功。人有兩種價值,一個是社會價值,一個是生命價值,中國有這兩個完整的價值才能支撐起人生的意義,如果只剩單一的社會價值,陞官發財,人就會走向虛無。人回到家園,回到祖先的土地才能印證你的生命價值。
渠岩和青田村民一起商議河床修復方案2017
藝術中國:這些年鄉村在基礎設施改造、經濟發展、農民的收入上有了很大的提升,經濟是鄉村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您怎麼看經濟發展和文化建設的協調發展?
渠岩:在我看來,完全不矛盾,但經濟是雙刃劍,全國要是這麼鋪開了一味只追求經濟建設,要是不控制會出很大問題。我到鄉村看到,政府政策再好,底下執行的人有問題。昨天這些人還在破壞鄉村,今天上級要他保護鄉村,其實還是這批人。昨天是一個庸醫,今天還讓他來看病。那他還是庸醫。
青田學院
藝術中國:您認為他們最大的問題是對鄉村文化價值認識不足?
渠岩:對,鄉建首先是要學習,轉變觀念。我率先提出了藝術家介入鄉村建設要有四種身份。第一個身份是啟蒙者,不是給農民啟蒙,是給基層掌權者啟蒙,有些基層幹部確實沒有真正了解鄉村,別看他天天在村裏轉,滿腦子沾滿了現代性的毒素。總之不能用一個概念,一個判斷,一個模式來推廣。是千變萬化的,這裡面偶然性、個性化的東西非常多。有人向我提出,你做的實踐是否可以作為一個模式來推廣?我説同樣的房子放在不同的地方你也不能完全照搬去建,環境地形不一樣,氣候不一樣。我做的“青田範式”在這麼複雜的情況下也算是相對的一個類型,鄉村有這麼多的價值,天地人神,有隱性的顯性的價值,你可以用這個規範來對比和判斷能做幾條,建築你只能做一條,如果者九條你都不沾邊,那就出問題了。
藝術中國:您的鄉建下一步計劃是怎樣的?
渠岩:鄉建會有很多因素制約,它牽涉到很多主體、國家政策、社會條件制約和局限,在可以做的前提下,我還是堅持我的一個理想和方法,能做到什麼程度就做到什麼程度,但我不會預設結果,或抱著很高的期望,我做的任何事情,就是腳踏實地的能做一天是一天。很多人問我,你做鄉建失敗了怎麼辦?我説失敗不重要,失敗了是為後人提供很好的經驗和教訓,思想史就是在無數的試錯和失敗中發展和延續的。假設明天就失敗,我依然會努力去做。往最好的方向去努力,結果並不重要。
燒番塔
青田有兩個活動,一個是燒番塔的成人禮,它是鄉村禮俗的一個重要活動,現在已經固定下來了,如果沒有疫情,它會延續下來。第二是水鄉藝術季,是對水的弘揚和保護,對強調鄉村的凝聚力都是很好的活動。我們會把它堅持進去,19年第一次做的很好,20年趕上疫情,今年也不能做,現在已經中斷兩年了。一旦能做,我會千方百計的把它做下去。還有我們的青田學院,那是我們學校(廣東工業大學)在那裏落地的一個項目,我們把青田定位為鄉村研學的基地。在秋天我們會有一些研學、培訓,講學計劃。
藝術中國:我記得您之前提到過近期活動中邀請了新的策展人和藝術家。
渠岩:去年我準備邀請一個青年策展人王澈,他的藝術項目在大自然當中、在社會空間當中,他主要在做社會實踐、社會參與和互動方面的活動,我也邀請他策劃青田的藝術項目,主題就是“走水”,藝術家是從這個過程或的感受和表達,再用影像、圖片、裝置和文字去呈現出來。
藝術龍舟行動
鄉村的藝術活動一定要融入在地的文化和歷史脈絡之中。龍舟和燒番塔的活動就是青田當地的。所以藝術活動不能僅僅是娛樂一下,也不是把城裏的藝術家作品往那裏一放,成為個人的表達,而是要解決現實問題,那麼青田就是水的污染問題,對環境的憂慮,所以我們始終強調這兩點。這是我們和其他(藝術鄉建)不一樣的地方。很多是創作一個標新立異的作品,吸引眼球,但這樣不會引發在地的聯想和現實觸動,這對當地沒有任何影響。
藝術中國:接下來您還有其他的鄉村建設項目嗎?
渠岩:有好的條件和適宜的機會也可以做。我就會先讓人類學學者和藝術家一起進入鄉村去田野調查,嘗試與其他學科知識共用,然後給根據這些歷史資訊,再找出歷史脈絡,哪些東西能激活,哪些東西有價值,這是我們藝術家的強項,這樣結合最好。也想再建構一套完全不一樣的方法去實踐。
(受訪人:渠岩採訪人:劉鵬飛 圖片來源:渠岩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