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塊磚墨訊” 莫言題
“兩塊磚”,一個獨特的名字,讓人不禁猜想它的內在含義。磚,作為一種最普通不過的建築材料,卻是築起高樓大廈的不可或缺之物。它的樸實、粗礪和歷史上承載中國藝術圖像與文字的存在,讓人浮想聯翩。
2019年底,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和北京舒同文化藝術研究會會長王振共同推出了公眾號,名為“兩塊磚墨訊”,旨在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和書法藝術,倡導一種注重原創、文墨共生的書法創作生態。自推出以來,兩位作者筆耕不輟、精益求精,粉絲越來越多,為書壇帶來一股清新之風。
在移動網際網路時代,兩位文學創作者以公眾號的方式傳播書法文化,他們的理念與做法值得關注。“兩塊磚墨訊”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它承載著怎樣深層次的思考與主張?我們有幸採訪了莫言先生,聽他來講述“兩塊磚墨訊”的故事。
莫言與王振在創作書法
藝術中國:您和王振是在怎樣機緣下創辦了“兩塊磚墨訊”公眾號?
莫言:首先,我和王振是交往多年的好友,常在一起探討書法。2019年春節前,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很多中國的朋友都專程坐飛機過去瞻仰真跡,我和王振也在其中。我們頗受優待,在正式開場前就進去觀摩。
多年前,我參觀台北故宮博物館,曾經在《祭侄文稿》前流連徘徊了兩、三天,這次重新再近距離看這張名帖,感受還是很不一樣。我們每個人在帖前停留的時間有限,它所承載的文化氣息、歷史意識撲面而來。
對於書法藝術,我認為看照片或者高倣作品,都無法取代看原作。你會帶著一種極其莊嚴近似朝聖的心情來看它。從眼前的法帖,我想到了大唐盛世,再想到安史之亂,也想到了顏真卿的風骨。作為一個在封建社會近乎“完人”的書法大師,他的作品跟他的歷史貢獻、道德品質緊密結合在一起。我們這次去看帖,收穫非常大。
莫言與王振在觀看顏真卿《祭侄文稿》
展覽也展示了很多的畫家名作,像李公麟的《五馬圖》,原來以為已失傳,結果在日本民間重新被發現。這些稀世珍寶,價值無法估量。我們也去看了日本的書道博物館、神社和其他文化場所的碑刻。歷史越悠久,與中華文化的關係越密切。中華文化在日本紮根、開花,同時融入了自我民族的風格,形成了鮮明的日本文化特色。
我想到不同民族、國家之間的文化交流、學習、融合、創造的一種辯證的關係,最後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當年日本不斷地派遣唐使,冒著生命的危險,戰勝了海上的驚濤駭浪,來中國學習。實際上後來中國盛唐時期的很多文化遺産在日本得到了相對完整的保留和體現。
我們這次日本之行感到餘興未消,在2019年內又多次赴日本,包括賞日本文化的象徵:櫻花,以及看日本的戲劇,包括寶冢歌舞與歌舞妓。寶冢歌舞符合了現代日本年輕人的審美的理想和情趣,而歌舞伎則是更古老的戲劇,它跟我們的京劇有很多可以比較的地方。雖然我們聽不懂語言,但是中國漢文化的痕跡在它的舞臺上處處可見,有的甚至原封不動把唐詩作為舞臺布景。我覺得文化交流不能淺嘗輒止,要深入才能體會它的精髓。
我們領略了書法、戲劇、自然風光,感悟頗多。對我來講,重點還是看書法。我們在逛街的時候,目光也盯著商店的招牌。日本的招牌琳瑯滿目,書法家各顯其能,有非常標準地繼承了晉唐風度的作品,也有日本後現代抽象風格的、極其誇張的作品,這在中國肯定算是“醜書”了。日本文化體現在每一個細節上,就算商家的招牌,也絕對不會印刷成標準的字體,要展示出小店的風格。
莫言與王振在日本北海道
我們第四次去日本的目的地是北海道,名義上是去看紅葉,實際上還是考察它的文化。我們住在一個山頂的飯店,到的第二天就下了一場雪,溫泉也是日本的一個文化象徵,而最令人津津樂道的就是露天風呂。我們在其中感受到一種“澡雪精神”,池子的外面就是茫茫積雪,山風從山坳裏吹來,刮得樹枝嘩嘩作響,池子裏咕嘟咕嘟冒著泉水和熱氣,散發著濃重的硫磺氣味。在泡溫泉的時候,我覺得靈感很多。
我和王振一起討論:在網路時代,書法也不甘落後,融入到網路文化裏。但很多以書法為主要內容的公眾號,我們覺得內容並不盡令人滿意,大家你抄我,我抄你,原創性比較差。有的公眾號一味地吹捧一些我們認為並不好的書法作品,也有的公眾號努力地貶低我們認為還不錯的書法作品。我們開玩笑,假如王羲之活在當代,把他的字貼到網際網路上,估計也是一半説好一半是罵,一半會罵“這是醜書”。
於是,我就跟王振先生商量,我們兩個是不是也可以申請一個公眾號?變成一個我們交流學習的小平臺,跟書法的愛好者們利用這個平臺來交流、切磋。
莫言書法 《筆神》
藝術中國:為何命名為“兩塊磚墨訊”?
莫言:我們對書法的這種高度關注,往前追的話,還跟2019年本來準備在香港舉辦的一個我的書法展有關。
因為各種各樣的情況,我們最後沒有做書法展,但是作品都準備好了。當時在香港的過海隧道租了一塊很大的液晶LED廣告牌,書法展雖然撤銷了,但是廣告牌的租金都已經交了,還是要利用起來。我們想了半天,感到最好的內容還是中華傳統文化,比如唐詩宋詞。後來我抄了一首李白的詩,王振抄了一首杜甫的詩,就在這個巨大的液晶屏上展示。沒想到展出效果非常好,後來香港的廣告牌公司又一塊送給我們使用,在祥豐大廈,這一塊也是長200多米,非常巨大。內容依然,一半是我抄了一首李白的詩,另一半是王振抄一首杜甫的詩。“兩塊磚”最早的想法就是從這裡來的,兩塊巨大LED廣告牌就是兩塊巨磚。拋磚引玉,南國高懸。
莫言與王振在“趙尚志將軍起兵地”碑前
同時在2019年,我應部隊一幫老戰友們的邀請,為黑龍江省尚志市的尚志碑林博物館題字,趙尚志、趙一曼都在那裏犧牲。先是為趙尚志寫了一個“趙尚志將軍起兵地”的碑,後來又寫了一首律詩,他們很認可。趙一曼烈士的孫女看到我給趙尚志將軍寫的詩和題的碑文,她寫了一封非常誠懇熱情的信,希望也能給她的奶奶寫一首詩,題一塊碑名。我拒絕了多次,因為我覺得趙一曼的知名度非常高,在上世紀50年代,很多政界和文化界名人都為她寫過詩,我沒必要再狗尾續貂,但她很執著,最終我説寫寫看吧,你們感覺到滿意就用,後來她很滿意。現在黑龍江尚志市的碑林博物館裏面,有很多的書法碑,其中一塊“趙尚志起兵地”的碑立在山上,趙一曼烈士的碑在碑林博物館,兩首七律詩都刻在巨大的石頭上。
北國有兩碑,南國有兩磚,公眾號的名字“兩塊磚”就是從這裡而來。我們的初衷就是建立一個交流、學習書法的一平臺,跟書友們通聲氣。我們注重原創性,希望有一種文墨共生的、立足於傳統的新的書法創作狀態。
莫言和王振詩韻手書新詩《豐碑矗立大江東》
像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都不是先打好了草稿,再來謄抄。它們本身就是創造,同時也是草稿,藝術家在創作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千古不朽的偉大藝術品,而是一個應時之作,我想這樣一種狀態應該是書法創作的正確道路。
一味地抄寫別人的作品,當然也不錯,但我覺得跟古人書法創造的狀態和原則相背而行。“兩塊磚”的重要理念就是要注重原創,文墨共生。
王振手書新詩《華碑頌英雄》
藝術中國:您對於書法的這種熱愛和重視,能不能跟我們談一下?
莫言:這跟家庭還是有關係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有個大爺爺是老中醫,他開方子都是用毛筆,還有一塊小硯臺和小酒盅。他每次開方,都是用一塊墨磨很少一點,開出方子特別漂亮,他給我講了很多關於書法的故事。我父親給我關於書法的教育,一個最深刻讓我難以忘記的説法就是“字是衣服”。對於文人來講字才是你真正的衣服,很多衣衫襤褸的人,突然有一個機會表現出他的書法,一下子寫出來讓所有人刮目相看,原來他寫的這麼好,立刻待若上賓。
儘管我們上小學的時候學過幾節書法課,但是在農村的一種環境裏,筆、墨、紙都是很缺乏的,而且我們下課以後要放牛、放羊,也沒有時間去練字。所以關於對書法的愛好,就是在心裏種下了一顆種子,但是一直得不到機會來讓它生根、發芽、開花。
後來我在十八、九歲的時候就到縣棉花加工廠裏去做臨時工了,這個時候我看到很多人提著大刷子往墻上刷標語。當然他們寫的都是美術字,有的時候先用尺子打好格子,然後用石灰水填充進去。我跟了一個我們棉花加工廠宣傳科的小夥子給他打下手,他起好了格子,我給他往裏涂,有時候還涂出框外,這也是一些跟書法沾邊的事。
莫言與王振在創作書法
我在山東黃縣(現龍口)當兵以後,新兵連裏有一塊墻上黑板,每週要出一期黑板報。當時流行一到部隊,每個人都寫一個決心書,給連隊黨支部和首長,實際上領導就是通過決心書來看一個戰士實際的文化水準。我儘管填的是初一,我也虛報了兩年,其實我只上到五年級,但是我決心書的字寫得還是不錯的。因為我曾在棉花加工廠裏做司磅員,還是跟筆在打交道。後來就指導員説,你這字寫的不錯嘛,你出一期黑板報給我看看。出一期黑板報,這是我展示自己的一個機會。
後來連裏以後就讓我代表新兵講話等,我就體會到寫有一好字,你就有了出頭露面顯示才華的機會,大家就重視你,而且客觀來講,也是為連隊服務。書法對我的重要性在部隊新兵連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
之後文學夢開始逐日地增長。我們寫小説的時候,最早也是先打草稿,後來1984年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以後,時間就很少了。大家都為了節約抄稿的時間,儘量第一稿就寫得特別工整,要改的話也是勾勾畫畫,所以我在軍藝期間草稿就已經寫得很工整了。當時解放軍出版社和《人民文學》雜誌社的人都説莫言這個字寫得真好。當時就是在很小的格子裏,一筆一畫地寫,現在那格子已經盛不下了,年紀大了,字也越寫越大了。
莫言書法 《文心雕龍》
真正要開始練書法,是幾十年之後的事了。2005年,我要帶一個記者訪問團去日本北海道訪問,想給對方送一點禮物,我想能不能請找書法家寫一幅字,後來一問書法家都要錢,而且要的很貴。我的兩個朋友説你自己寫,他們給我扛著紙、筆、墨,我試了一下,確實不行。儘管我的鋼筆字寫得還馬馬虎虎,但是一拿起毛筆來,我覺得完全像一個不會走路的人一樣,只能爬行了。
你心裏有很多想法,但是落實到紙和筆上,一塌糊塗。根本不了解毛筆和紙、墨之間的關係,但從這個時候就開始練,也做了各種各樣的嘗試,後來寫著就逐漸地感覺到能夠像自己的鋼筆字了。很多人説你這也不行,還不是書法。我們這種半路出家的習書者,很難像兒童學書法一樣,從正楷一筆一劃、一個部首、一個結構的學起。在熟悉筆墨關係之後,就等於把鋼筆字放大了。所謂後來半路出家練書法,寫得很流暢的人,實際上是在掌握了毛筆的書寫規律之後,寫的還是鋼筆字風格,不是真正嚴格意義上的毛筆字。
莫言左手書法作品
後來我發明瞭一個辦法,開始用左手寫,我覺得右手寫了30年的習慣極其難改,拿起毛筆來無非是更熟練了。但是如果你換上左手的話,完全是一種陌生的感覺,就感覺仿佛一個不會寫字的孩子,又開始學習寫字了。所以左手毛筆一寫出來以後,立刻有了一種很拙的感覺。那種兒童的稚拙感,那種怪怪、笨笨的感覺就出來了。當然剛開始也很難控制,但是寫長了以後就感覺到:第一,書寫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第二,可以能夠表達心裏面的一些意思了。
用左手寫字,剛開始感覺到能畫出橫來就不錯了,慢慢地也可以提按、墨色、草法等都可以了。用左手這樣一種訓練矯正右手的習氣,這是我的一種體會。好的效果最先不是體現在毛筆字,而是體現在我右手的鋼筆字,我用左手寫毛筆字寫了一年多以後,突然發現我的鋼筆字有了很大的長進。後來左手寫多了,又用右手再來寫,右手寫著找出感覺了,又換了左手。很多時候,如果當天感覺不好,就換左手來寫,一換手以後也許真的又有感覺了。
總而言之,這些年來有一些體會和進步,這是必須實事求是和客觀承認的,但是我給自己定位的話,還是一個書法愛好者。
莫言與王振同登超然臺
藝術中國:“兩塊磚墨訊”已經發佈的內容中,您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經歷?您比較滿意的內容是哪一期?
莫言:我們的想法在不斷地調整和變化,路越走越寬,風格內容也越來越豐富。最早我們想的很簡單,就是自己寫點作品,甚至抄一點唐詩宋詞都可以算作為一期內容,後來書法創作跟我們的社會實踐結合到一起了。
主要是從去年疫情期間開始,我在山東高密老家,為了寫小説準備素材,跑了山東濰坊地區和青島地區的十幾個縣、市,每到一個縣、市,我們直奔博物館而去。因為每個博物館裏都有關於這個縣或者市的一個歷史概況的描述,另外也會展示本地歷史上的書法名人的作品。
莫言手書《登超然臺記》(手機用戶請橫屏觀看)
這些人當然沒有大書法家有名氣,但是他們在當地都是名家,也有的是當地的重要歷史人物。這些書法作品一般最晚創作于上世紀30年代,早的話可追溯到明、清。這些先賢,有些人完全沒有任何官職,就是一個村裏的私塾老師,或者是一個商號的賬房。我們在昌邑看了很多絲綢莊的賬本和招牌,用現在的眼光來衡量的話,那都是相當不錯的書法作品。我們對書法的欣賞學習與對地方的社會調查、深入生活密切結合在一起,收穫非常豐富。回來以後,我滿腦子都是故事,也有了很多的對當地書法名人作品的印象。現在的手機非常便利,可以全拍下來,回來慢慢地欣賞。
像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的書法,我們都看了多少遍了,覺得他們是神一樣的遙遠而不可及,這些是高山,我爬不上去。但當你突然看到你縣裏面的一個人,而且離你只有幾十年,他的字寫得真好,我感覺只要努力我也可以做到。
王振步莫言詩韻手書新詩《初登超然臺》
我們回來之後,就開始了每一期的內容。比如山東諸城,我們去了多次。我們登上後來重建的超然臺,也看到博物館裏面展示的蘇東坡的書法作品,還有很多後人跟蘇東坡唱和之後,讚頌他的書法作品。回來我和王振就每人寫一首詩,當然也是格律詩,儘管我們的格律不那麼嚴格,但是基本也合規在律。我們用自己的筆墨把自己的詩寫出來,然後配上一段解説性的文字,這就是一期公眾號的內容。
我們這樣一種創作,不帶任何功利色彩。我們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但是客觀上為地方的文化、歷史、名人以及人文景觀起到了宣傳普及的作用,所以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因此也得到了當地的政府和人民群眾的歡迎。這種內容和形式佔了我們公眾號的一大部分。
莫言在東極廣場現場書寫“新曦”
2021年元旦的早晨,我們站在黑龍江撫遠的東極廣場,迎接照耀中國的第一縷陽光。在零下38度的嚴寒之下,我們用保溫杯裝著墨汁,我寫了“新曦”兩個大字,周圍那些不怕冷的觀眾也看到了現場的創作。這樣一種現場性,我覺得也是我們“兩塊磚墨訊”的一個重要特色,這跟在書齋裏寫出來的不是一回事。這樣一種激情和即興的創作,是不可重復的。事實證明“新曦”這兩個大字,回來寫了好幾個都不如那個好。
莫言書法《新曦》
後來我們也去了漠河,在公眾號上我們不但展示了我們的書法,我們也展示了當地的美麗獨特的大自然風光。我們開闊了眼界,了解了歷史和邊界風情,更重要的是我們感受到了對祖國的一種深厚的、直覺式的情感。我們過去説祖國幅員遼闊,邊界神聖莊嚴,你只有親臨其地之後,你才能得到這樣一種感性的認識。我們對很多事物的感性和理性認知融合在一起,産生的內容就變得非常的有張力、有彈性。
莫言與王振在黃河壺口瀑布
我們去黃河壺口瀑布,坐上直升飛機,居高臨下地俯瞰祖國的壯麗山河,寫下了《黃河遊》這首長詩。這一首詩我覺得寫得比較有氣魄,是我自己比較滿意的一首。從黃河的源頭寫到了黃河的入海,從黃河的遠古寫到了黃河的未來,從天上神仙眼光看黃河,到地下的老百姓和農民的眼光看黃河。在結尾部分——“十萬年後渤海平,煙臺大連陸路通。再運黃土填黃海,浩浩湯湯過蓬萊。噫吁嚱!但願爾時天下已大同,勿因疆界動刀兵。”
體現了一個詩歌的想像,當然現實情況如何該另當別論。如果要説一期比較滿意的內容是這一期,這一期的書法,包括“黃河遊”三個隸書大字都是左手所書。
藝術中國:在“兩塊磚墨訊”中,除了您和王振的作品,有其他作家和書法家的作品嗎?
莫言:“兩塊磚墨訊”並不僅僅是我們兩個的自留地,我們也發表了徐則臣和李浩兩位著名作家的作品。現在中國作家寫字的越來越多,幾乎人人都在寫或者畫,我覺得這是最近十年來産生的一個非常令人欣慰的現象。過去作家都用電腦,不寫字了,連鋼筆都不用了,現在大家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作家,你如果不會寫字,是匹配不上的,而作為一個中國的作家,不會寫毛筆字又是有缺憾的,所以大家都拿起毛筆來寫字,而且很多寫得是越來越好。
我們還與祖籍山東,現居台灣的作家張大春合作了兩期,發表了我們之間的信札往來和詩詞唱和。張大春詩書俱佳,與他互動,我們的收穫很大,在文壇産生了很好的影響。
我們也為兩位專業的書法家:浙江的沈浩和陳忠康出了一期,在公眾號中也寫了我們對他們書法的認識和評價,他們也很高興。
總之,“兩塊磚墨訊”這一塊園地不是我們的自留地,未來還要拓展。作家、書法家,甚至業餘愛好者的書法作品,只要機會合適,我們都會發表。
莫言手書 《抗疫詩》
“兩塊磚墨訊”還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在去年疫情期間,我們有兩期是專門配合抗擊疫情的。我們寫了自己的詩,也抄了毛主席的《送瘟神》,至少表達了我們作為公民對國家大事的關注,同時用書法的方式來表達了我們的心情。
未來我們希望把“兩塊磚墨訊”辦得更加豐富,要接地氣,深入歷史和生活,與社會現實密切結合,認真總結吸收批評中的有益經驗,使我們自己的水準有所提高,也使我們“兩塊磚墨訊”公眾號的水準提高。
莫言與王振參觀範文正公祠
藝術中國:這種方式很像古人的遊歷與創作,但今天的科技手段為我們提供了很多便利,您如何看呢?
莫言:我們借助科技的力量,使我們的學習、遊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如果説當年李白、杜甫耗盡一生的精力,只能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活動的話,我們一年之內就可以把他們一生的路途走完。他們騎馬、騎驢、步行或坐船,道路也沒那麼好,當然他們的體驗更加深刻。他們看到了沿路的美麗風光,也會深刻感覺到兩個地方的遙遠,所以古人的詩裏面那麼多的離別詩,而且每一首都感情極為真摯,因為確實見面不容易。現在我要回趟老家,我馬上用手機一點,下午出發,晚飯都可以在家裏吃。
莫言書法 《先憂後樂》
再一個就是網際網路也為我們查閱古人留下的墨跡,提供了巨大的便利。過去如果一個人家收藏有墨帖,要想去看哪有那麼容易,首先我要跟他交了朋友,然後給他家幹活、送給他送酒,才給我看一看,看的時候他還在旁邊守著,你萬一不小心破壞了怎麼辦。現在網際網路上各種版本的都有,學習還是便利多了,去博物館也容易了。從這種學習的便利上,我們比古人要優越。
雖然我們在遊歷的範圍上比古人大,但是在深入程度上肯定不如古人,由於我們得來的太容易,所以我們的印象也很膚淺。如果我給他家推了三天磨,才能看一個字帖,我的眼睛恨不得把墨摳出來,像錄影機一樣的錄下來了。古人的記憶力為什麼那麼好?就是因為得來太珍貴了。
王振書法 《香江授博》
我們現在通過“兩塊磚墨訊”一發,關注了我們的人,一秒鐘知道了。這種傳播的便利當然也要求我們在編寫的過程當中,要反覆地看,儘量把我們感覺是發揮到最好狀態時的作品拿出來。文字的內容我們也同樣重視,因為畢竟我的是第一身份是作家,王振的第一身份是詩人,我們對自己的詩文的要求首先要高,你光有好字,文章是一堆垃圾,那沒什麼意思。所以美文跟好字結合起來,“美女簪花”,這才能漂亮。實際上“兩塊磚墨訊”都可以專門當做一個職業來做了,但現在我確實也分不出身來,我覺得我還是把寫小説看得最重要,看著作家朋友們紛紛出新作,我挺不服氣的,我也許能寫的比他們好。
莫言書法 《曲水流觴》
藝術中國:在網際網路上流傳的您的作品不乏偽作,“兩塊磚墨訊”是不是也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
莫言:確實已經起到了這個作用,“兩塊磚墨訊”是經過我們認可的。它在一期期地發表,我的書法現階段寫的什麼樣子,讀者通過“兩塊磚墨訊”可以有一個清晰的了解。網上流傳的很多作品,你對照一下就可以發現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的。因為一個人無論怎麼變化,他的筆墨的一些最核心的東西還是永遠保持著的。
莫言與王振在中國漠河北緯53度33分
藝術中國:您和王振老師平時都有繁忙的工作,依然深入生活、記錄真情實感,“兩塊磚墨訊”每一期都與你們的實地體驗相關,並且自己作詩填詞,書寫成書法作品,這種動力是什麼?
莫言:我想網際網路時代也是一個創造的時代,公眾號是其中的一種形式。關於書法的公眾號有很多,但是一般我看到都是在介紹一件古人的作品,或者之前大家不太注意的一位書法家,或者某個地方新出土了一塊石碑,關於古人的東西比較多。我們注重創造性、原創性,而且我們在傳達一種理念:我們不反對創新,但是創新是應該在充分的了解和繼承傳統的基礎上進行的。
我們認為所有的創新都是在邊緣的、在傳統的基礎上的發揮。完全背離祖先的傳統另起一套,在某些地方是可以的,但是在書法這個地方另起爐灶是不行的。首先,我覺得書法無論怎麼寫,應該讓人認識。當然有的人不認識草書,這不是問題,但是如果知道草法的人也不認識你這草書,那麼你就是存心不讓人看了。所以我覺得第一還是要讓人認識,那麼就要遵紀守法,這個“法”,就是書法的法,“紀”就是我們歷代形成的對書法的一些不能犯的錯誤的約束。這是我們一開始就非常明確表示過的。
在黑龍江冰上夕陽紅中,莫言與王振手持破冰而得的鯉魚
我們也希望能夠有更多的更新鮮的東西出來,有的作品可能有爭議,這沒有關係。比如一件作品,有人認為很好,有的人認為極差,我覺得不要急於下結論,就是説好也不要把它一下子捧上天,不喜歡也不要一下子把它全盤否定,留給歷史來看。我想在書法領域裏的創新,它不是大開大闔的,都是漸漸的。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我覺得我們傳達的是正能量,這種正能量跟書寫的內容是相關的。我們到祖國的各個地方,看到變化日新月異、朝氣蓬勃,這既是中國的山川人情,同時也是屬於全人類的人文自然。我們以“兩塊磚墨訊”的方式將它們傳播出去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網際網路像一個大園地,裏邊有野草,甚至有毒草,有各種各樣的動物,但是也有各種各樣的花朵。我們“兩塊磚墨訊”就是一朵小花,以它來傳播我們的社會實踐、創作理念,也是我們與朋友交往的一種雅集。 (採訪/整理 許柏成)
莫言左手書長詩《黃河遊》(手機用戶請橫屏觀看)
附釋文:
黃河遊
我愛寫歪詩,
屢被高人譏。
白馬青牛難同槽,
玄鶴何須問黃雞。
飯後鼓腹遊黃河,
酒酣狂歌吐胸臆。
未能知生焉知死,
不入苦海莫論詩。
欲效天鵝向天唳,
天公聽訴長太息。
許我俚句填新詞,
賞我黃龍為座騎。
我乘黃龍遊太空,
星移斗轉無盡窮。
天宮寥廓多寂寞,
人間狹小自有情。
輕叩龍首落雲頭,
鱗爪冰融雨滴流。
俯瞰黃河過山川,
一縷金線走蜿蜒。
高山如丸海如盤,
風雲追逐光影旋。
月中桂樹一榮謝,
人世生死兩輪迴。
富貴榮華如糞土,
愛恨情仇似雲煙。
當斷不斷終難斷,
欲説還休休更難。
世事皆有因果報,
兵連禍結幾迴圈。
英雄豪士成朽骨,
偉業豐功付笑談。
唯有黃河流不息,
啃岩咬山
搬石挾土
相容並蓄
經億萬年
繞九千彎
流一萬里
終成地球之奇觀。
高山雪融滴滴水,
盆地噴涌股股泉。
涓涓細流匯池泊,
王母當鏡梳鬢鬟。
十里河床大山阻,
水漲山矮狀若壺。
一線山隙如壺嘴,
力壓萬鈞似箭簇。
崩崖裂石濺天濕,
月中桂樹水淋漓。
嫦娥撐開蕉葉傘,
玉兔瑟瑟蹲膝前。
吳剛揮斧砍不止,
水滑手濕鈇墜地。
大禹接斧劈山開,
跳波躍浪萬馬來。
上古神話真亦幻,
我來壺口庚子年。
十月山色紅爛漫,
濤聲如雷浪滔天。
水過石灘瀉龍槽,
槽深百尺走狂驫。
壁上石色斑斑褐,
疑是當時夔龍血。
翻起巨瀾洗群山,
散開飛瀑三里寬。
鐵漿金液混同流,
五彩虹光美難收。
徹夜喧嘩喉未啞,
牛鬼蛇神叫不休。
朝陽初升紅霧散,
仙女妖姬舞翩躚。
獅熊虎豹生死搏,
魑魅魍魎苦糾纏。
火牛陣勢水中來,
哮天咆地鯨魚群。
漸行漸遠亦漸寬,
牧歌聲裏牛羊還。
六畜興旺人丁旺,
五穀豐登社稷安。
割腥啖膻鐵騎犯,
長弓強弩射歸雁。
金戈鐵馬氣吞虎,
血沃大地草色丹。
憶起當年光未然,
觀瀑聽濤尋靈感。
又思天才冼星海,
虎嘯龍吟腦洞開。
吐出金句字字重千鈞,
譜成壯歌聲聲入人心。
四萬萬人齊奮起,
千山萬壑飄赤旗。
夢做猛士馬前死,
恨我生不逢此時。
衝出太行眼界闊,
莽蕩中原黃土多。
層層淤積藏曆史,
龜板牛胛累倉頡。
決堤合龍多少回,
欲知興亡問河伯。
化為大魚遊其間,
黃河不幹命不完。
黃河蜿蜒如巨龍,
頭在東南,
尾在西北,
口吐金沙填渤海,
尾上崑崙化雪水。
黃河蜿蜒如長蛇,
頭在西北,
尾在東南,
頭上雪峰吞玉屑,
尾擺東南造桑田。
冰雪白,
黃河清,
點點滴滴都是情。
黃土厚,
黃河濁,
泥漿涌動水無波。
渤海藍,
黃河黃,
藍黃交匯大文章。
十萬年後渤海平,
煙臺大連陸路通。
再運黃土填黃海,
浩浩湯湯過蓬萊。
噫吁嚱!
但願爾時天下已大同,
勿因疆界動刀兵。
庚子夏秋,兩遊黃河思緒萬千不吐不快。今日終成此長詩,並以左筆書之,請方家兩正。
辛醜正月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