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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拍風景名勝,卻拍出了最詩意的當代中國

他不拍風景名勝,卻拍出了最詩意的當代中國

時間: 2021-03-16 11:30:16 | 來源: 藝術中國

導言:

張克純,一位屢獲國際攝影大獎的80後攝影師。多年來,他扛著一架笨重的林哈夫大畫幅相機,騎著一輛折疊自行車,行走于大江南北,荒漠戈壁,拍出了一系列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國景觀,那些平凡而荒遠的影像傳遞著令人窒息的靜謐與詩意。

張克純,《北流活活》之一

最初看到張克純的作品是這樣一幅照片:在一片荒草萋萋的岸邊,兩人面面相對,一人架著相機居高臨下拍攝下方人,遠方岸上的煙囪青煙渺渺。

張克純,《北流活活》之一

另一幅:沙丘岸邊,一個人立於水中,天水間一片空寂。

這兩張照片源自張克純的影集《北流活活》。這個詞自帶古韻,它出自《詩經·衛風》“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活活”一詞模擬了滔滔河水流動的聲音。

張克純,《北流活活》之一

時至今日,黃河已經高度符號化,奔涌不息、激情澎湃的黃河水成為了固化的意象。

從2010年開始,張克純用三年時間,從山東入海口,經中原腹地,上溯青海黃河源頭,拍攝了一系列獨特的黃河影像。

張克純,《北流活活》之一

在張克純的鏡頭下,黃河平緩靜謐,連波不興,黃河兩岸是空曠無垠的荒灘、廢棄的橋塔、荒草蔓生的河灘、綿綿濃煙的工廠、丘陵般的工業渣土堆.、岸邊佇立的當地人...張克純的影像還原了黃河本真的樣貌,就如他所説:“它就是一條很真實的河流,沒有那麼多符號和標簽。”

張克純的《北流活活》獲得了2014法國阿爾勒發現獎,他的創作開始贏得國際聲譽,之後張克純又創作了《山水之間》《中國》《中國風景》等一系列作品,不斷純化自己的視覺影像風格。

張克純,《北流活活》之一

古老而靜止是張克純影像留給筆者最初的印象,畫面似乎瀰漫著一層薄霧,物像褪去了尖銳的色彩,呈現出沙黃和煙灰的柔和色調。所有場景的空間場域都非常廣闊,大面積留白的天空、河水、河灘、場景裏的人有如螻蟻般微小,襯托出畫面空曠蒼茫的氛圍和天地萬物恒久的靜默與隱忍。

張克純,《北流活活》之一

上下四方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張克純欣賞傳統文化中的宏大的時空觀,他喜歡清遠高曠中國宋元山水畫,其中荒原空曠、土地寒瘠的“寒林”意象對張克純的審美有深遠的影響。他喜歡冬季的景觀,在他的很多作品中所傳遞出的肅穆與蕭瑟,近似宋元山水畫的味道。

張克純,《北流活活》之一

張克純拍攝對象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山水美景,往往是文明與自然雜糅交錯的地帶。他坦言自己的拍攝環境都有人工痕跡,他想反映與時代相關聯的事物。他不覺的一截電線、一座樓房、一座現代假山需要回避。在他個性化的影像風格中,那些“假山假景”卻拍出了真山真水的味道。

張克純,《山水之間》之一

張克純拍攝風格冷靜而克制,那些荒野中遺留的人造物或遺棄物,工業化的廠房、廢棄的房屋、方陣排列的燈柱、冰上擱置的遊船...這些荒敗粗糲的人造遺留物,有如自然造物般的偉岸與凝重。張克純的鏡頭中經常出現現代工匠倣作的巨大佛頭,在粗陋的人工環境中,觀者又能感受到它們的莊嚴與肅穆。這種古與今、人造物與自然環境既荒誕又和諧的並存在一起景觀,平靜中隱藏著不安,是張克純影像最令筆者難忘的地方。

2011年張克純的作品《在江中的石頭上》,照片記錄了重慶的東水門大橋,場景中的人物為冬泳愛好者

張克純的鏡頭保持著遠觀的距離,畫面中的人如螻蟻般微小,反襯出自然與人造景觀的巨大的體量空間,延伸了深遠的意境,這如同傳統山水畫中的設定。但他們的姿態更值得回味,他們保持靜默,佇立、端坐著凝望遠方,張克純在後期甚至將自己置身拍攝場景中,這些似乎象徵著人在一個大環境和社會洪流中作為個體的存在,既微不足道又無力掙脫,不喜不怨、孤獨自洽仿佛是這個時代人精神的寫照。

張克純,《北流活活》之一

很多人都會認為張克純的影像是人類對大自然破壞的反諷,但筆者認為張克純的影像意味遠遠不止於此,在筆者看來他拍出了中國古老與新時代一以貫之的精神特質,不論時代如何變遷、有多少喧囂、出現多少莫名的事物,不過如黃河中微細的波瀾,最終都消融在廣袤靜謐的時空宇宙中。

近日,藝術中國記者對張克純做了獨家專訪。

藝術中國:你的成名作《北流活活》很驚艷,在我看來有一種古意,又非常陌生,您當初來到黃河是怎樣觀察和構思的?

張克純:當時我記得第一個月去山東待了一個月,最初我喜歡美國攝影師埃裏克·索斯(Alec Soth)的作品。最近我跟他在澳大利亞墨爾本有作品同在一個展覽中。

埃裏克·索斯,《眠于密西西比河畔》,埃裏克·索斯在紐約短暫求學之後便回到家鄉,他扛著大畫幅膠片相機,沿著密西西比河岸記錄當地人們的真實生活。

2004年,他拍過一個系列《眠于密西西比河畔》(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這是他在密西西比河畔拍攝的一組照片,在我看來就是美國地景的那種拍攝手法,我在拍黃河之前,就在我周邊的岷江拍攝過,我在08年第一次去黃河拍了一些東西,後來就開始做這個項目,用了差不多三年時間。

剛開始我還是比較理想化,想實現一些攝影審美方面的追求,但去實地考察又是一回事。所以從中間我就做了一些調整。另一點,我給自己一些限定,比如我會選擇陰天來拍攝,得到一個更平面化的圖像。我不想以紀實攝影的方式來創作。我倒不是排斥,我更在意我個人的一個表達方式。

張克純,《山水之間》之一

張克純,《山水之間》之一

藝術中國:很多風景攝影師會回避現代元素,覺得它們破壞了自然美感。在你的《北流活活》和《山水》系列中卻有很多現代文明痕跡,你怎麼看待這件事?

張克純:我的作品裏沒有純自然的景觀,都是人工改造過的景觀。即便我當年拍黃河源頭,那裏幾乎只有山和水,我都保留了電線在畫面裏。我覺得它們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比較明晰的符號。你在路上行走,很自然就會看到這些我們造出來的東西,沒必要去回避它們。

張克純,《中國》之一

我去藏區拍了兩座山,一張是墨石公園,中間的山有點像文人畫裏的感覺,實際上是當地人把那座山圍起來做為公園,畫面右上方的山上還刻著墨石公園的印章,實際上它還是一個人造的消費景觀。

另外一座山,差不多隔了十幾公里,只是略小一點。當地的藏民用馬把石頭挖回去修房子,它就變成一座礦山,兩座山是同樣材質,形式也接近,但他們的功能完全不同。所以我即便在藏區,我拍的也不是幾萬年、幾億年前的洪荒形象,我所關注的是當代的事物。

藝術中國:你曾經説過在風景裏感到有一絲不安的東西就可以拍了,這主要指什麼?

張克純:就像最初拍黃河,你看平時那水也很淺,覺得沒什麼危險,但是你會經常聽到黃河又淹死人的新聞,因為黃河下面總有一些暗流。看上去平靜的東西,下面總會暗流涌動。這有點像我們這個時代。我覺得有些事情就像吵架一樣,有些人喜歡高聲地去罵人,有些人只是輕言細語的説兩句,他也可以把這個問題説清楚。

張克純,《山水之間》之一

藝術中國:你的作品中沒有名勝古跡裏的佛像,而是現實環境中的人造佛像,觀者既會感受到佛像的肅穆莊嚴又有一點荒誕感,佛像拍攝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張克純:這些佛頭的開臉特別好,特別莊嚴。佛本無象,本來你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但是它會在某個環境裏呈現出一個形象。即便它在一個採煤廠裏,也是正常的。在這個時代,它既然存在,肯定是合理的。尤其對於當地人來説,他們就生活在那兒,所以我願意去拍,倒不是我想去搞怪。

張克純,《山水之間》之一

藝術中國:人物在你的攝影作品裏比較小,這是否受山水畫的影響?而作品裏的那些“小人物“又很耐人尋味,你是怎樣考慮人物在畫面中的關係?

張克純:人物大小比例可能跟繪畫有點像,是因為在一個大的環境下面一個小的人物。但人物的狀態,我會根據環境做一些調整,那些人基本就是當地人,或者跟當地有些關聯的人,我可能讓他們的狀態變得不確定,他們不會具體做什麼,就是站在那兒或者怎樣,這樣整體畫面更契合一些,包括人物的選擇我也會有一些考量,他們和這個環境是有關聯的。

包括他們穿的衣服顏色、站的位置,我都會考慮進去,我不做紀實攝影,我必須要把他們跟環境安排的更舒服和諧一些。他們做什麼對我不重要,他們的存在相對更重要一些。

張克純,《山水之間》之一,左數第三人為張克純

藝術中國:拍攝人物最有意思的是你本人也身處場景中,這出於怎樣的考慮?

張克純:當初也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當地人不配合拍攝,我就讓他來拍我。後來我在《山水之間》裏延用了這種方法。這種方法還有一個好處,你在拍攝相對比較敏感的場景時,比如礦山,當地人可能就不太願意配合,但是你把自己放進去,就可以打消當地被拍攝者的一些顧慮。

元代盛懋的兩幅扇面山水

藝術中國:你曾經在訪談裏講過宋元繪畫對你創作的影響,中國北宋時期的山水畫往往是全景式,採用散點透視,畫面資訊飽滿,但是攝影是焦點透視,收納的信息有限,你怎樣解決這個問題?

張克純:我之前拍攝的作品更像是一個元代冊頁裏的“截景”,所謂元代以後那種人間小景,甚至連畫幅都有點像。但我在後期創作,包括《中國》裏面有些作品也有靠散點透視構圖,或者説有點接近於古畫長卷式的形式。

郎靜山,古閣重密。郎靜山(1892年-1995年)運用繪畫技巧與攝影暗房曝光的交替重疊,創立“集錦攝影”藝術。

我可能在路上看到一塊石頭把它拍下來,那一棵樹我把它拍下來,然後把它們組合起來,像郎靜山那種集錦的方式,我覺得這樣更適合的表達具有中國意味的一些東西,這種方式需要我花時間去尋找。

張克純,《山水之間》之一

藝術中國:你的攝影中經常選擇陰天灰濛濛的天氣拍攝,這是否受到宋元山水畫色調的影響?

張克純:一部分是古畫的影響,我大部分選擇冬天,偏暖黃調子的一些場景。類似于“寒林圖”那樣比較蕭瑟的感覺,越到後期我的作品越有點像宋元繪畫。

喬·斯騰菲爾德,佛羅倫薩,俄勒岡州,1979年。喬·斯坦菲爾德擅于大幅攝影和充滿表現力的色彩,遠距離觀望,冷靜地見證事件,衍生出了一種開創性的紀實敘事語言。

另一點我受到1978年的美國“新彩色攝影”的啟發,比如喬·斯騰菲爾德(Joel Sternfeld ),他們中有一部分作品也有類似的色調,我會比較喜歡。我自己慢慢實踐總結,經過十幾年摸索,成為自己的一個方法。

藝術中國:現在攝影暗房和電腦技術都很發達,你沒有考慮通過一些後期的處理,可以更方便的調整色調?

張克純:當時我是用4.5的負片拍攝,所以處理的相對比較少,主要是靠前期等天氣,底片過曝兩檔,拍攝沖洗出來,基本就是這樣。後來慢慢使用數位後背,會稍微做一些調整,但主要也靠前期來拍攝,不是靠ps軟體來做,但是今年因為疫情我出不了門,我新的作品,靠後期來做的比較多一些,我直接在暗房裏面做彩色效果。

藝術中國:尋找景觀是一件艱難的事,這麼多年你去了中國很多地方,跋涉了各種難行的地段,中間還遇到過破冰、狼的險境,現在攝影的方式有很多,你為什麼會採用這樣一種艱苦的方式?

張克純:我覺得攝影這種媒介最有力量的還是如實攝影,我需要到實地去觀察,中國這幾十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以我覺得既然用了攝影媒介,我覺得更多的去實地拍攝還是更好一點。

張克純,《北流活活》之一

藝術中國:你在選擇景物和拍攝的時候非常謹慎,可能行走了一天都拍不了一張,你會選擇怎樣的時機按下快門?

張克純:之前我説過這樣一句話,我不一定知道我想要什麼,但我知道我不要什麼。有些場景我覺得不好,我就不會拿出相機。攝影有局限性,前景、近景都需要在一個框框裏,有時候只有少量元素就不適合拍攝。我有的朋友原來是媒體圈的,他們就會在一個地方不停地拍,回去後再選照片。我是設計出身,從一開始選擇大畫幅,肯定就有設計的場景。不可能像拍新聞那樣去抓拍場景。我就圍繞一個地方,一個場景只拍一張,之後再多次回到當地反覆拍攝,直到拍到滿意的那一張。有一次我在蘭州拍攝黃河裏的一幢房子,當地人會在那裏晨練、玩耍,我差不多去了七八次,每次都去拍。剛好有一年,那幢房子粉刷一新,我就選擇了那個場景拍攝下來。

張克純在拍攝現場 (圖片:張克純提供)

藝術中國:現在還是一個人去實地拍攝嗎?使用什麼攝影器材?

張克純:我現在還是一個人出去拍攝,有別人在我會有顧慮。過去我使用的是林哈夫相機,比較笨重,現在使用的是飛思((PHASE ONE),更便捷、輕巧一些,它可以拍一億像素的照片,和之前使用的相機的畫質差不多。我拍攝的大場景畫面需要更多的細節。

張克純,長江萬里圖

藝術中國:你的作品中也有一些實驗、裝置影像,比如長江萬里圖(TEN THOUSAND LI OF THE YANGTZE RIVER) ,這方面的創作體會能談下嗎?

張克純:選擇不同的方式來做東西,其實也挺有意思的,我這幾年有時候也會選擇其他的方式來做,它可以打開我的一些思路,腦海裏每天會想一些東西,有的我覺得可以就把它做出來,但它其實也和我之前的作品有一些關聯。

藝術中國:目前的拍攝計劃是怎樣的?

張克純:今年拍攝的內容和以前差不多,但圖式上可以像傳統山水畫那樣組合素材創作,疫情期間,我深入到某些環境裏有點不現實。我可能會拍一些素材,然後在傳統暗房裏面來做一些作品,它近似繪畫的方式是只能出一個獨版。

張克純,《中國風景》之一

張克純,《中國風景》之一

我有一個項目叫 chinese-landscaps——中國風景。這個項目我會一直堅持做,它有點像習作的方式。就像古人經常畫一些冊頁,隨時就畫。相比我之前的作品,它的自由度、隨機性更大一些。我在路上看到一個不錯的東西就會拍下來,之後就放在那兒,它可能是10年前的,也可能是1年前拍的,我會把它作為一生的一個個點來做。今年我會出一本攝影書,之後第二本、第三本一直這樣做下去。(採訪人:劉鵬飛 受訪人:張克純  圖片來源:張克純官網)



他不拍風景名勝,卻拍出了最詩意的當代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