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顏榴
2020年4月15日在香港藝術館閉幕的“觀景·景觀——從泰納到霍克尼”展,讓國人重溫了英國近現代風景畫的300年時空。此展與兩年前先後在上海博物館和北京中國美術館面世的“心靈的風景:泰特不列顛美術館珍藏展(1700-1980)”,面貌大體相同。
“心靈的風景:泰特不列顛美術館珍藏展(1700-1980)”特展 上海博物館 2018年4-8月
心靈的風景(英國1700-1980)中國美術館 2018年9-11月
然而香港展的名稱似無意間忽略了18世紀的傑出畫家托馬斯·庚斯勃羅(Thomas Gainsborough,1727-1788)對英國風景畫藝術的歷史性貢獻,庚斯勃羅創作風景畫不僅在遠在威廉·泰納之前,他對該國風景畫開拓性的影響也包含了泰納和另一位英國風景畫大師約翰·康斯太勃爾。
《格裏松山的雪崩》 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 布面油畫 1810年
庚斯勃羅廣為流傳的名畫《藍衣少年》,顛覆了他的競爭對手英國皇家美術學院院長喬書亞·雷諾茲的一套所謂規則,成為藝術不拘成規而取勝的經典案例。因而庚斯勃羅在肖像畫上的聲名也就大大地蓋過了他的風景畫。
《藍衣少年》庚斯勃羅1770年
從“心靈的風景”到“觀景”展,庚斯勃羅的幾件作品,既顯露出這位成功大畫家未能窮盡所愛的某種失意神情,又證明自稱熱愛田園的他,顯然具備足夠的技巧來展現英格蘭的迤邐風光。
《薩福克風景》 庚斯勃羅1748年
13歲時,繪畫神童庚斯勃羅從家鄉薩德伯裏到倫敦學藝,這與當時英國世家子弟流行去義大利遊學的路徑大不相同,卻並不影響庚斯勃羅日後的成就。5年學習期間,庚斯勃羅換過老師,18歲後開始週游英國,翌年與瑪格麗特·波爾結婚,21歲時他已經有了兩個女兒。
《兩個女兒與貓》 庚斯勃羅 (約)1759年
為了養家,他在家鄉開始畫收入不錯的肖像畫,頗受歡迎。又為在大城市接到更多大訂單,他幾次搬家,從伊普斯維奇到巴斯,直至定居倫敦,聲譽扶搖直上,商人、貴族、皇室無不喜愛追捧。
1776年約翰·克裏斯蒂安·巴赫
庚斯勃羅早婚早育,多金多産,家庭生活幸福,事業成功,堪稱完美人生,藝術史上這樣的畫家不多。但他被精英主顧高度褒獎這一點,曾被後輩嘲諷為貪財——既然他在婚後得到了公爵岳父贈與的2000英鎊年金,一幅肖像畫的佣金可達100金幣,又何必接那麼多的肖像畫訂單呢?
《藍衣女子》 庚斯勃羅約1770年
不過誰也不能否認庚斯勃羅遠超同代人的才華,這位從未出過國的在野名流,肖像畫卻能與皇室畫家雷諾茲齊名。雷諾茲言必稱希臘,唯羅馬是瞻,庚斯勃羅的作品中閃現著魯本斯、凡·代克、布歇的影子,卻又有著明晰可辨的個人風格。
《薩拉·西登斯夫人》 庚斯勃羅 1785年
《扮成悲劇女神的薩拉·西登斯夫人》 雷諾茲 1784年
1759年,庚斯勃羅在巴斯的工作室挂出自己和妻子的畫像,立刻引來圍觀,主顧多到他“想用大炮來阻擋”。兩年後,他向皇家文藝學會遞交了一張肖像畫作品,迅即征服皇室。庚斯勃羅最終憑他驚人的繪畫速度一生完成了多達800幅的肖像畫。
《哈雷特夫婦》 庚斯勃羅 1785年年
他死後,工作室裏發現有200幅風景畫,顯然它們沒有買主。庚斯勃羅生活的時代,風景畫不被重視,還屬於“低檔藝術”,佣金也很少。不過他的苦惱應該不是要靠賣風景畫來賺錢,而是沒有時間作畫。想像一下,在18世紀的英國,一個畫家靠肖像畫謀生,風景畫只能作為愛好,這兩者不能融合嗎?事實上,任性的庚斯勃羅在他早年的肖像畫中已暗度陳倉,總試圖給風景畫突出一些的地位。
《霍裏威爾斯》 庚斯勃羅 1750年
於是在庚氏的筆下,大多數的英倫達觀顯貴與名媛麗人都是在山水之間擺出pose,他們站、坐在大樹前,身後是叢林或石頭建築的局部,並浮現出霞光,這顯然很不真實,但畫家不管,重要的是付費的主顧們接受了這種安排。若説成名後的畫家可以店大欺客,那21歲的庚斯勃羅是如何説服一對夫婦的呢?在《安德魯斯夫婦像》(1748)中,夫婦倆打獵歸來,位於畫面左側一角,右邊的大幅畫面被麥田、橡樹林和天空的雲彩所佔據,這些配角分分鐘在搶戲,雖然人物與環境畫得水乳交融,但似乎風景才是主角。
《安德魯斯夫婦》 庚斯勃羅約1748年–1750年
《約翰·查非牧師在戶外演奏大提琴》(1750)寄託了庚氏一生中除繪畫之外的另一個愛好——音樂。查非牧師在畫中所佔的面積約為1/5,這不太符合一般肖像畫的規格,但人物身後的大樹與遠山間反射的白光,以及他右下方的小樹和溪水使牧師獲得了一個與大自然沉思交流的美好空間,這正是畫家年輕時就嚮往的生活。
《約翰·查非牧師在戶外演奏大提琴》 庚斯勃羅1750
他是伊普斯維奇音樂俱樂部裏的活躍成員,花重金購買樂器,演奏過小提琴、七弦琴、牧笛和豎琴,在家裏聽女婿演奏時遭遇小偷光顧竟渾然不覺。
《作曲家卡爾·弗裏德里希·阿貝爾和他的古大提琴》 庚斯勃羅約1765年
47歲那年,庚斯勃羅寫信給朋友説,“我厭倦了肖像畫,非常希望能帶上我的小提琴,走到一個甜蜜的村莊,在那裏我可以畫出陸地的跳躍,在寧靜和安逸中享受生命的盡頭。”
《傍晚》 庚斯勃羅1760年
看到《池塘邊趕牛的少年》(1786)時,我想庚斯勃羅已經通過風景畫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儘管那時他早已離開鄉村多年。少年領著幾頭牛下水,他周圍的大樹在風中搖動,天空晚霞映照,這極為樸素的田園景象,卻傳遞出一種莫名的靜謐與安寧。這種懷舊情緒不獨屬於畫家個人,而是對“快樂英格蘭”的追尋。這幅畫是庚斯博羅多年探索的結晶,經過大量人像與牛、池塘、森林組合的素描與速寫的創作,畫家完成了最佳的構圖與色彩。
《池塘邊趕牛的少年》 庚斯勃羅1786年
相比于他十多年前在工作室裏借模型構建的幻想式風景,庚斯勃羅逝世前兩年的這件作品遠為真切動人,其氛圍讓人想起晚于他的法國畫家柯羅的風景,卻顯然瀰漫著英格蘭特有的霧氣與煙靄。
《樹木繁茂的河流景觀,橋上有人物、小屋、綿羊和遠山》 庚斯勃羅1783-1784年
在一個繪畫中的自然鄉村場景如果不加上古典主義建築就會被鄙視的年代,庚斯勃羅憑藉對田園的熱愛,自年輕時就奔走在家鄉的山水間,任性地繪製著沒有顧主、也不考慮出售的風景畫,最終成為尤維達爾·普萊斯所推崇的英式風景畫“如畫”風格的代表。後輩畫家康斯太勃爾説,“看著他的畫,我們就會感到眼中有淚水,卻不知是從何而來。”
《戴德姆的水閘和磨坊》 約翰·康斯太勃爾布面油畫約1817年
康斯太勃爾的同代人,“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對此十分明瞭——“自然從不背離它熱愛的人”。
庚斯勃羅沒有被肖像畫所耽誤,而是從他的風景畫中聽到了人生寧靜而憂鬱的樂曲,並使他的肖像畫更加深邃。
(原文發表于2020/04/22《北京日報》鑒賞版。作者係中央美術學院藝術史博士,中國國家話劇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