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三郎在零八年的歌舞伎海報上(The Kabukiza Theatre by Shochiku,September, 2008)
文/翁佩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不同於中國文化中浪漫的衣襟和腰間玉佩,日本文化中似乎更傾心於衣袂。因為它常常藏著秘密,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雲淡風輕的描述,在那人扶著他登車準備去廟裏誦經供養時,袖間的秘密或許就在抬手的那一剎那不小心遺漏了。
日本歌舞伎花魁玉三郎在那年花絮道中緩緩抬手,將淺黃色的衣袂投入空中,又如流風回雪般落蓋在鬢邊的金步搖上。這一幕在日本戲劇中稱為“Hagoromo”;這個手勢的意思可以順而理解為“遙望月亮”。淺色的絹繡輕輕蓋在頭上,像極了月光籠罩著眼前人。
“京都到貓步”( Kimono:Kyoto to Catwalk)(來源:V&A官網)
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是英國婦孺皆知的時裝藝術展覽館,收藏了大量歐亞服飾文化遺産。這季的和服展覽“京都到貓步”( Kimono:Kyoto to Catwalk)真是讓和服愛好者們一飽眼福,從江戶時代的各中扎染友禪染的妖艷,直到現代舞臺上的萬種風情,和花哨的Cosplay少男少女,和服已經超越了作為一種物質資産的代表,成為在這個思想與爭論百家齊放的時代中不可替代的一個思想載體。
和服在京都(來源:V&A線上展覽截圖)
第一章,和服在京都(Kimono in Japan)
初次踏進青綠色的展廳,仿佛頓時置身於古老而傳統的日本京都府。這樣的竹青色鋪陳在時間浸浸染的黃色畫卷中,顯得格外古樸。京都,是和服的發源地,也是一個承載著日本“六朝粉黛”的一座城;隨處可見的竹子在陳設中呼應著京都的原始竹林,也提醒著每一個參觀者,眼前這些浮華的‘著物’(Kimono)其實都只是蔽體遮羞之物,以供我們每日出行方便;即使如今的奢侈品牌早已將這些原本的概念移花接木,我們也應該記得衣物於人類本身的意義。
一入展廳(來源:STOREYSTUDIO空間設計工作室為V&A和服展覽的空間設計https://www.storeystudio.com/project/va/kimono-kyoto-catwalk-exhibition)
小廊回合曲闌斜(來源:STOREYSTUDIO空間設計工作室V&A和服展覽的空間設計https://www.storeystudio.com/project/va/kimono-kyoto-catwalk-exhibition)
玻璃展櫃的後面,根據布料保管專家建議使用T字型的架子為我們呈現每一件來自日本的收藏品,這樣能更好的保護設計的原型以及大幅度減少收納時帶來的破損。這使我想起了一種日本國畫形式“Tagasode”,翻譯過來就是“誰人衣袂”。衣袂,深衣廣袖在亞洲共通文化意識中,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亞洲元素。這種國畫與中國山水相較,呈現出一種“有我”的境界。王國維認為,當萬物皆沾染個人情感時,便是“有我”的境界了。“誰人衣袂”這種繪畫形式沾染的是作畫之人濃烈的感情色彩,畫面往往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紋與色塊,一件件大褂整齊的晾在木架上,色塊以最大的幅度填充目光,非常鮮艷明亮。雖然沒有中國國畫中“無我”境界的大氣恢宏,但是這些明艷的布料作為裝飾品也是非常悅目。尤其是製成屏風,大色塊的確有調解室內現代鋼筋水泥的灰暗色調的功能。
誰人衣袂 (來源:The Kura江戶時期古典屏風)
第二章,洋人的和服(Fashion for the Foreign)
日本,顧名思義,一個東方國度。十九世紀初荷蘭商會是最早與封建時代的日本打交道的洋人。那種妖冶不羈在西洋人眼中無疑證實了現代流行在歐美的“東方學”(Orientalism)的始祖。在那個時代,西洋人眼中的東方是妖冶不羈的,這種思想也在他們的服裝設計中得以體現。女性洋服中開始涌現出大量和服元素,比如腰後的大型蝴蝶結,深V領口,還有側開的大袖子都是洋服借鑒了和服之後的改觀;當然也少不了質感上的蛻變,比如大篇幅的刺繡,以及絲綢質地的裝飾品。在洋人眼中‘和風’成了一种女性美的符號,充滿了放蕩不羈與萬種風情。
和風洋服(來源:Kimono for export, probably Kyoto, Japan, 1905-15. Museum no. FE.46-2018. ©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在這一章節的場景設置中,我們在上一章走過的竹林在此換成了大批曾經擺設在西洋別墅中的竹木傢具,在爭奇鬥艷的和服之間,完全襯托出西洋服飾與和服碰撞出的火花,紅色的背景鮮亮而濃烈。因為十九世紀初風靡一時的中國風(Chinoiserie )與和風(Japanism)在太太們的社交圈子裏都象徵著家主的品味高級。不僅僅是傢具設計,還有室內裝修,都得是中國或者日本風格的才是圈子裏最高檔的。
然而不可不説的是,這一點崇拜使“東方學化”早早在歐洲醞釀著一種殖民思想;或許今天的深V,側開裙,都是當今歐美主流審美中殘留的“東方學化”。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正視這些設計,了解她的來源,才能夠理解今天的主流審美的形成。社會中施加在女性身上的審美很多時候是以西方人的眼光看待中國,以及亞洲文化,而不是以本土人的眼光看待本土文化。這大概就是V&A舉辦這次展覽的意義了,開場白中,策展人多次聲明這次出展的目的不是取悅於人的“平面色彩”,而是穿在身上的一種“視覺符號”,是個性的載體;是承載個人思想之物,而不是單純的亮眼之物。
洋人的和服 (來源:V&A線上展覽截圖https://www.vam.ac.uk/exhibitions/kimono-kyoto-to-catwalk)
洋人的和風首飾盒子,化粧品盒子 (來源:V&A線上展覽截圖)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和風鏡子盒。(Vanity case in the shape of an inro, Cartier, photograph by Nils Herrmann, Cartier Collection © Cartier.)
第三章,前衛藝術下的和服(Avant Garde)
時裝這一觀念在二十世紀到達它的演變高潮,個性化的扮相和多元文化融合使服飾文化成為了不可超越的經典。在‘前衛藝術’時代的歐洲,頻繁的文化交流使歐亞大陸的繪畫,設計,音樂,逐漸成為國際化藝術作品。這其中當然少不了之前歐洲民眾對於“Chinoiserie”“Japanism”的癡迷。
在看展之前,一直有一個問題縈繞在腦海:到底什麼是“性感”?是女生穿海軍服短裙?還是男生的西裝革履?
採訪中的齊藤上太郎 (V&A線上展覽及採訪截圖)
在聽了當代日本傑出設計師齊藤上太郎 (Jotaro Saito)在採訪中的一句話後,我覺得我似乎有線索了。
他説:“between the lining at the bottom of the kimono and the tabi socks, you get a glimpse of skin.”
“腳裸處那麼一小塊肌膚,在白襪子與衣角之間,在踏上石階的時候不經意的露了出來。”
他對於“性感”的理解並不是難以啟齒的,也不是不可描述的。而是在一個和煦的午後,輕快的木履踏上青苔附上的石階時,著物的邊緣在腳腕之際因為邁步的一瞬間而輕撇,掀開一塊,露出小腿一瞥。
對於上太郎來説,這就是當之無愧的驚鴻一瞥了。這對於今天的審美是前所未有的新思考方式。今天我們的確活在一個近乎“定格”的狀態中,對於事物的理解常常成了平面圖片,拘泥于靜態的,單一視角的。所以,我們除了眼睛之外的感官似乎在這個多螢幕年代薄弱了很多。服飾,無論是拾階而踏,還是拂袖而去,我們其實只有在動態中才能夠真正感受到美感。
世界的舞臺 (來源:STOREYSTUDIO空間設計工作室為V&A設計的展廳https://www.storeystudio.com/project/va/kimono-kyoto-catwalk-exhibition)
在最後章節的場景設置中,“Kimono in the World”,中央的一顆紅色的參天大樹非常醒目。使我想起了日本儺劇戲臺子上常常出現的綠色松樹,不同的是這次是深紅色。這個場景設計充分渲染了和服的戲劇性,以及它給穿著之人帶來的行為上的影響。
Dior的和風設計(V&A線上展覽截圖)
與我們近年來萬人空巷的漢服復興行為藝術活動一樣,服裝是一種幫助我們重新尋找“本土人”意義的方法。我們不需要再以洋人的眼光去欣賞本土文化,而是以本土人的目光欣賞自己的文化。故此,穿著漢服,並不是純粹復古,而是新一代人對於生活方式的理解和批判,並將其公開化。不管是漢服,還是和服,它的戲劇性總是能夠給我們一片自由的舞臺;在講述著自己的故事的同時,又將不同的我們凝聚在一起。
Alexandra McQueen(V&A線上展覽截圖)
這顆巨大的紅松樹吸納著幾條河流,展覽空間設計師用紅色的沙子鋪上日式園林的中的沙河,環繞在整個空間,將一個個小島上的服飾文化用流水帶到中央,共同培育出一顆參天大樹。暗示著在這個在倫敦這個國際化大都市舉辦的服裝盛宴裏,它作為一個優秀文化交流空間,展示出一種能夠凝聚多元文化,多民族的藝術載體。
本次展覽圖錄(來源:作者拍攝自己的桌面)
通過時間的沉澱,我們與先人和前一輩對於服飾文化的看法或許有衝突,或許有默認,但重要的是,至少能夠通過這樣的展覽中,我們更深刻的理解文化曾經的樣子,也對未來的樣子做最美好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