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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榴:在“美術的誕生”裏遇見普桑

顏榴:在“美術的誕生”裏遇見普桑

時間: 2020-05-14 13:03:07 | 來源: 藝術中國

上海博物館外墻海報  ©上海博物館

/顏榴

2019年11月15日下午,走進上海博物館“美術的誕生”展廳,迎面而來眾多法國古典油畫和雕塑,我頃刻間後悔自己事先沒做功課。同行的朋友被幾幅醒目的大畫吸引,問我都是什麼意思,我只能告訴她們,這些歷史畫畫的都是《聖經》故事和古希臘、羅馬神話,《聖經》的主角是耶穌、聖母等,還好辨認,而古希臘、羅馬神話裏的各位神祇名目繁多,血緣關係複雜,且人神相戀相殺,一時半會兒弄不清楚,不如先放下,直接看畫就好。所幸朋友們租到解説器,各自聽起來。

國家博物館“學院與沙龍”展廳 2018年1月-5月  ©藝術中國

進館前,博物館懸挂的巨幅海報分明顯示,此展大有來頭,是從太陽王到拿破侖時期的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珍藏展。那麼,它與一年之前(20181月)在北京國家博物館的學院與沙龍展當是姊妹篇了。

安格爾  《朱庇特與忒提斯》1811年  ©法國國家造型藝術中心

那次展覽中,我被安格爾的巨幅畫作《朱庇特與忒提斯》所震懾,安格爾其人其畫成了揮之不去的記憶,搞得其他藝術家都顯得黯淡了。

安格爾《阿喀琉斯接見阿伽門農》1801年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當我再次見到安格爾去年來的另兩幅畫(《半身軀幹人體》和《阿喀琉斯接見阿伽門農》)時,好不驚喜。

安格爾《半身軀幹人體》1800年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連續兩年策展的傑奎琳文化藝術公司,調集法國國家造型藝術中心與巴黎高美及盧浮宮的藏品,匯聚北京和上海(還包括雲南),意圖很明確,就是向中國展現法國學院派藝術曾經的輝煌以及生發的過程。

《法國十九世紀農村風景畫展覽》圖錄 1978 ©網路

而中國人對於法國繪畫的感情顯然比對別國要親切一些,這起始於1978年“法國十九世紀農村風景畫展”讓圈內人一睹驚艷,又到2004年“法國印象派繪畫珍品展”引爆大眾熱情。

 莫尼耶 《智取金羊毛》1664年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我們似乎忘了,其實歐洲藝術的繁榮,相對於義大利、荷蘭與西班牙等國的群星璀璨,在17世紀上半葉之前,法國還寂寂無名,直到17世紀下半葉,法國繪畫才漸漸發蒙,並在18世紀勃然起勢,19世紀大師輩出,直至20世紀又孕生出現代藝術名家。策展人的用心就在於,上一個“學院與沙龍”展讓中國觀眾領略了巨擘安格爾的風采,如今這駕法國學院派藝術的歷史馬車掉轉頭去,由兩位文治武功卓著的法王,先後拽住時間的韁繩,來交代學院派藝術的前世今生。法國人似乎在對我們説,“看,這顆叫‘美術’的種子,當年是這樣種下的,它蓬勃生長,變成了一片森林。”那麼,在這有限的觀展時刻,我們最該做的,便是放下那些説明文字,盡可被這些“美術誕生”期間的作品好好勾引一番。

利施海 《阿比蓋爾向大衛獻禮》1679年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越過那些描繪殺戮與爭鬥的場面(此展中這類作品顯然比上次的“學院”展多了不少),它們不是我此次看畫的重點。那些擅長歷史畫的歐洲畫家真是讓人佩服,他們個個都有雄心壯志,能把眾多的人物和動物放在大自然或建築背景中,去完成各自的壯舉,畫面卻動而不亂,他們是如何做到的?比如,《智取金羊毛》與《阿比蓋爾向大衛獻禮》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人物情緒卻有某種相通的喜悅感,對照兩幅畫的構圖,可發現有相似的均衡性,莫尼耶和利施海這兩位畫家,調度全景式佈局的功力不一般。

大衛 《厄拉西斯塔特發現了安條克生病的原因》  1774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大衛則是創造精緻構圖與生動表情的雙料高手:《厄拉西斯塔特發現了安條克生病的原因》中,紅衣老人的手一指,就把人定住了,包括畫中的人物與畫外的觀者也就是我。

《安德洛瑪克面對他丈夫赫克托耳屍體時的痛苦與悔恨》 大衛 1783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到了《安德洛瑪克面對他丈夫赫克托耳屍體時的痛苦與悔恨》,豎長而高的畫面讓你抬頭仰望女主角的臉,頓覺她的悲痛如潮水般傾瀉而至。

《歷史建築廢墟》 塞萬多尼 1731前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羅貝爾 《裏佩塔港》 1767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還未從大衛的畫作情緒中緩過來,毗鄰的兩幅風景畫《歷史建築廢墟》與《裏佩塔港》又讓人跌入更大的傷感,那些象徵著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廢墟和萬神殿,瞬間將人帶到遠古的美好。

《夏爾·勒布倫肖像》拉吉利埃 1683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在少量的肖像畫中,夏爾·勒布倫的面孔不容忽視。這位受寵的路易十四宮廷畫家因其在政界的走紅被後世詬病。然而他那身穿華服並厚施脂粉的失意神情,顯示出他並非平庸之輩,你可以想像他當年在法國藝術界叱吒風雲的跋扈作風,亦為他晚年的沒落而動容。

《墨丘利、赫爾斯和亞格勞洛斯》普桑 1626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展廳裏走過一圈,似乎缺了什麼。我忽然想到,普桑,號稱法國繪畫之父的普桑,為何不見呢?再轉到進門時初入的那個大廳裏,門框邊的一幅小畫出現了,疾走過去,那正是普桑。這件只有53.5×77.5 釐米的油畫《墨丘利,赫爾斯和亞格勞洛斯》,顯然被之前的人群遮擋了。接下來的時間便是我享受畫作的淪陷時刻。所謂對一幅畫的淪陷,是指你根本不必去看標簽,也不用馬上搞清楚畫中故事的來龍去脈,而是迅速被畫面本身所征服。

一個披著紅斗篷的裸體男子像是剛從畫面左側闖了進來,他用左手推開地面一位半裸的藍衣女人,奔向右邊一位躺在床上的裸體女子,三個小天使掀起床單一角,迎接男子的到來。這是人物情緒達到巔峰的戲劇性時刻,每一個人物(包括小天使)的表情是那樣精確,都是通過動作來實現的,畫家用動作來展現人物情感的能力令人叫絕。尤其讓人著迷的是,畫中由人物姿態形成的動勢線條似乎隱藏了一段音樂的旋律,直叫人想去捕捉它,卻又不得。

這件作于1626年左右的小油畫,才是展廳裏最早的法國繪畫,剛才所喜見的那些大畫均在三四十年之後完成,已然都成了普桑繪畫的背書。與其他那些大畫相比,普桑這件小了些,我卻非常感謝策展人挑選了它送到中國。

巴黎高美的表情競賽得獎作品 1813-1815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

觀展後得知,莫尼耶的啟蒙老師是普桑,而正是由於尊崇和採用了普桑式的敘事性構圖,利施海順利加入了皇家學院,衝獎屢敗的大衛才終於拿下羅馬大獎。那位神情落寞的夏爾·勒布倫,年輕時跟隨普桑在義大利學習4年,回國後主掌皇家美術學院,即便他的畫藝差些,但是他設計的那些以“偉大風格”為範本的藝術教條,演變出後來巴黎高等美術學院裏的各種競賽項目,像油畫人體、半身軀幹、表情競賽、歷史風景畫等等,倒是實實在在地傳播了普桑的精神,法國繪畫也的確由此一飛沖天。

有趣的是,那日走出展廳時,朋友圈裏收到中央美院于潤生教授的問候,如果提前得知當晚他在上博有關於這幅畫的專題講座,我也許要辜負上海友人邀約觀賞外白渡橋夜景的美意了。所幸很快讀到于教授發來的論文《 <墨丘利,赫爾斯和亞格勞洛斯>中的激情表現與寓意》。普桑的畫作描繪的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變形記》中的故事,信使之神墨丘利愛上雅典國王之女赫爾斯,可她的姐姐亞格勞洛斯心生嫉妒並阻撓兩者相見,墨丘利便將亞格勞洛斯變成了石頭。畫面中最打動人的莫過於我在原作前感受到的那種強烈的激情表現。

《墨丘利、赫爾塞和阿格勞洛斯》與哲人石 ©圖片來自於潤生教授文章

文章揭示,在古代赫爾墨斯(墨丘利)崇拜的神秘主義信仰背景下,墨丘利作為人靈魂的指引者,他的行為寓意著人擺脫異端迫害與真理結合的道德勸誡;同時圍繞信仰發生的中世紀煉金術,汞(墨丘利)是重要的第一物質,利用它可以提煉出力量非凡的“哲人石”;更隱晦的是,普桑曾感染了梅毒這種在17世紀足以致命的可怕疾病,後來得以幸運地康復,正是用汞治愈的,因此對墨丘利心懷感激。如此説來,畫作蘊藏的圖像密碼與視覺表達,遠遠超越了它的情色意味,這或許是我喜愛它的深層原因。法國畫家普桑一生的轉機是受到義大利宮廷詩人馬利諾的贊助,在1624年30歲時訪問羅馬後並定居於此。據馬利諾説,初到羅馬時的普桑是一個衝動易怒的憤青,可是後世的我們看普桑的畫,全然沒有那種暴躁的火氣,因為他在5年之中實現了風格的轉型。《墨》畫正是普桑曾經貪戀情慾的肉身渡過疾病的一劫,由此獲得精神的開悟,藝術踏入正軌的參照性作品。

《阿什杜德的瘟疫》 普桑 1630 ©盧浮宮

上海博物館“美術的誕生”展尾聲期間,新冠病毒來襲,瞬間打破了歲月的靜好。這時看到普桑的畫作《阿什杜德的瘟疫》(1630),那是畫家對西元2世紀古羅馬安東尼瘟疫的想像。普桑在他青春漸逝並遭遇磨難的重生後,對歷史悲劇顯現出理性思考,畫中美女消失,在一群搬運屍體、哀痛的人群中,三位推手、彎腰、捂鼻的男人都顯得比較克制,瘟疫似乎沒有那麼可怕。如今人類已經遠離了那個古希臘的理想美時代,普桑在“阿卡迪亞” 墓碑上的題辭卻並未過時。在時下全球共同面臨的災難前,惟有保持畫中的牧人與少婦那般的莊嚴姿態,才可能多一些希望達至心中的田園牧歌吧。

(感謝傑奎琳畫廊提供作品圖片,本文原發表于2020/03/25《北京日報》鑒賞版,後有增刪。作者係中央美術學院藝術史博士,中國國家話劇院研究員。)

顏榴:在“美術的誕生”裏遇見普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