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松籽
我們都曾以為盛唐是我國最拿得出手的朝代,其實大宋才是中華文明的巔峰。
宋代繪畫,尤其是山水畫,名家輩出,風格迥異,是中國畫的最高峰。
我們先來看看《清平樂》最早發佈的人物海報。
王凱飾演的宋仁宗身後,是傳為北宋名家李成所繪的《晴巒蕭寺圖》。
原作現收藏于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這幅畫也被認為是奠定北宋山水經典構圖樣式的傑作。前景小小人兒帶你走入畫中,中間常有比較突出的建築,岩石或樹木,背景是高聳入雲的山峰。
翻翻美術史,會發現好多美術史教材中描述形容一個畫家的語句讀起來都差不多,硬邦邦冷冰冰的:范寬筆力勁挺,風格雄厚。李唐也筆力勁挺,氣勢雄強。馬遠夏圭也筆力勁挺,氣勢雄強。大家決不可能風格面貌是一個樣的。范寬跟李唐都雄強,但怎麼個雄強法,沒有尺規或者比對的話,如何去呈現呢?
若用金庸筆下的大俠們來類比,李成就像王重陽,華山五絕之首。“功力絕倫,氣象中正,簡直天下無敵了”。“以虛擊實、以不足勝有餘“,這個道理,王重陽當年早就明白了。李成的畫也是善用淡墨,以虛取勝。
冬日山谷,主峰蒼茫,巍然,左右山峰低小淡遠;
蕭寺亭臺隱現于山間,四週是倔曲如爪的枯樹,樹枝似乎都在伸向畫正中聳立的寺宇。
蕭寺背後,遠遠地,瀑布飛流直下,奇峰突起,插入雲霄。
自然山水之靈秀和雄偉氣象,這幅畫上都有。
北宋 李成 《晴巒蕭寺圖》
李成是唐代的皇族宗室後裔。唐末戰亂之際,李家從蘇州避亂遷至營丘,故李成又被稱為李營丘。史載李成性情曠達,志在出仕,而非作畫,所以常鬱鬱不得志。山水師法荊浩,關仝。李成在世時,其畫作就被稱為天下第一了。
北宋中期,慈聖光獻皇后非常喜歡李成的畫,她買了大量李成的畫貼成屏風,恨不得把李成的畫印在T恤上天天穿著,做成手機桌面天天看著。五代宋初的山水畫,在李成的影響下逐漸形成新的宮廷風格,後又波及宮廷畫院之外。
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説:“齊魯之士,惟摹營丘”。李成的影響豈止是齊魯呢?上至帝王貴戚、在朝士夫,下至凡工布衣,當時,學李成者蔚然成風。全國畫家皆以臨習李成為榮,以至許多畫手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宗成”、“效成”、“希成”等。
因為追星一族的狂熱,李成的假畫巨眾。後來李成的子孫在外回購李成畫時“歸者如市”,米芾看了都生氣,其《畫史》中説:“李成真跡見兩本,偽見三百本”。看來在同一朝代北宋米芾之時,就已難見李成的真跡,更不用説一千年之後的今天了。
《宣和畫譜》載李成畫作眾多,流傳至今的《茂林遠岫圖》,《晴巒蕭寺圖》等,雖然真偽都有爭議,但即便它們是當世高手臨摹李成的畫,也可從中管窺一點李成的面貌。
與李成畫風截然不同的是范寬。范寬本名范中正,因為性格寬厚,大家都叫他范寬。看李成的畫,虛,巧,淡,離你再近都覺得遠,而看范寬的畫,厚實磅薄,離你再遠都覺得近。
北宋有位叫王詵的畫家,也是當朝駙馬,一位很有故事的同學。他曾經在同一間屋子的東墻挂李成山水,西墻挂范寬畫作,看了半天,前者墨潤筆精,煙嵐輕動,秀氣可掬;後者則是如面前真列峰巒,渾厚氣壯雄逸,筆力老健。王詵感嘆:“此二畫之跡,真一文一武也。”用文武來區別李、范這兩位宋早期山水畫大家,也是十分形象了。
這是《清平樂》先導片的片頭。
是不是覺得背景有些眼熟?
左轉90度,換成這樣,是不是更眼熟了?
北宋范寬《溪山行旅圖》
這是中國山水畫裏最高的一座山—《溪山行旅圖》。
撲面而來的懸崖巨石佔據整個畫面的三分之二。在它面前,你會明白,何謂高山仰止。
畫之中央,卓立一峰,峰頂有密林,蓊蓊鬱鬱,蒼蒼莽莽,山峰間的峽壁中,一線瀑布從峭壁深處飛瀉直下,隱沒在雲煙縹緲的深淵中。
高山下,巨石堅凝,雜樹豐茂;綠蔭裏,蕭蕭寺觀,隱約可見;亂石中,涓涓流泉,水若有聲。這一切構成了氣勢崚嶒而又高遠寧靜的景象。王詵所説的站在范寬畫作前“如面前真列峰巒”,是千古人的同感。
范寬早年師從荊浩、李成,後感悟“與其師於人者,未若師諸造化”,遂隱居終南山、陜西華山等處生活,整天與山對坐,吸了不少真氣哈。
他對樹木植被的刻畫十分注重不同種類的形態與特徵,不同於後世山水畫中大部分對樹木處理得樣式化、符號化,而這也是宋代繪畫卓絕於畫史的原因之一。
從林密不透風,溪口疏可走馬。
山底下,是一條小路,一隊商旅緩緩走進了人們的視野。四頭騾馬載著貨物艱難地跋涉著。我們甚至可以聽到得得的蹄聲劃破空谷岑寂。
“行旅”的渺小讓背後的陡壁看起來更加高聳。
劇組選取了這幅頂天立地的“宋畫第一”作為片頭,看來這部劇想要展現的,是北宋的壯麗全景,而非小情小調。不過,從目前來看,朝堂戲與感情戲離導演的目標都還有些距離。
但此劇對服化道具和歷史細節都非常考究。我們可以把它當作宋朝動態時尚與藝術雜誌來品一品。
“帝後CP”的糖沒有磕到,我們等來的是大宋最佳合夥人:
仁宗好不容易廢了跋扈的郭皇后,又來了個從《周禮》走出來的曹皇后,混著混著成了鐵哥們,皇帝和皇后就是兩個正國級的同事。劇集演了一半,大婚都好多年了,這兩位還沒圓房,政事堂的諸位平章政事為什麼就不上書抨擊皇帝呢?
宋仁宗和曹皇后合照海報,用的是北宋郭熙的《早春圖》。
郭熙宗法李成,他活動年代與宋仁宗有交集,但是他真正名聲大噪是在宋神宗時代。
郭熙在其著作《林泉高致》中,提出高遠、深遠、平遠之“三遠法”的構圖理論。這幅《早春圖》從構圖上講就是“三遠法”。從水邊山石到遠方山峰,自上而下謂之高遠;從前山望後山,謂之茫茫無限制深遠;從近山望遠山謂之恬淡縹緲之平遠。
北宋郭熙的《早春圖》
郭熙畫樹畫重山,都有模倣李成,比如樹枝如蟹爪,山也是千岩萬壑,淡然,虛無縹緲,雖咫尺而有萬里之遙。
山石倒是有自己的特色:圓滾滾的,很少見。郭是宮廷畫家,不像隱居山野的前輩畫家,他沒太多時間去體察自然界,有時靠想像,他畫的山石有的像太湖石,有的像雲彩,後人把這種皴法直接叫卷雲皴,墨法倒是變化多端。
江疏影飾演的曹丹姝曹皇后身後,是《寒鴉圖》。
宋佚名《寒鴉圖卷》,年代應為南宋,遼寧省博物館藏。
原畫卷中有趙孟頫跋文: “余觀此畫,林深雪積,寒色逼人,群鳥翔集,有饑凍哀鳴之態,亦可謂能矣。”
《寒鴉圖卷》有四十多只寒鴉或飛或鳴或靜,姿態各異,沒有一隻形態相同。可見畫家觀摩自然的寫實功力。光禿禿的樹榦和樹枝,並給人以生命枯萎般的蕭瑟淒涼。
溪潭周圍,積雪覆蓋著土地和水邊的草葉上,遠處樹林中間是厚厚的一層煙靄,不禁使人頓覺寒意襲來。
畫卷中散發出來的蕭瑟與寒意,似乎是對曹皇后人生的注解。
曹丹姝帶著憧憬,滿心赤忱踏入大宋宮廷。她兢兢業業地經營著這皇后這個職業,情感卻無處放置。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五代(傳)黃荃萍婆山鳥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曹丹姝出嫁前滿心歡喜,她的閨房中挂了一幅黃荃的花鳥畫。
另一張曹皇后神色黯然,海報背景是《古柏歸禽圖》
《古柏歸禽圖》宋佚名絹本克裏夫蘭藝術博物館
《古柏歸禽圖》的構圖很巧妙,右側三隻喜鵲棲息于樹枝之上,而左側另有一隻正撲翅欲來。一動一靜之間更顯張力。
相比帝後間的疏離感,宋仁宗與寵妃張妃之間則多了許多柔情。
他們身後,是《蓮池水禽圖》。
這張海報的背景圖取自傳為顧德謙的《蓮池水禽圖》,原畫中那只低頭的水禽位置和細節都作了調整,大夥兒來猜猜為啥做這個改動?
荷葉下二隻鴛鴦在水中自在玩耍,神態可愛。畫中荷花婀羅多姿,荷葉輾轉反側,後面的水草亦豐美茂盛,一派生機盎然的夏日荷塘圖。
而宋仁宗與女兒福康公主身後,則是《丹楓呦鹿圖》。
佚名《丹楓呦鹿圖》,現藏台北故宮。
《丹楓呦鹿圖》描繪的是群鹿遊憩於色彩斑斕的秋林中的情景。
畫中林木茂密,丹黃掩映,群鹿遊憩其間,或立或臥,或隱與林內,或立與林際。居首者為有角雄鹿,似聞驚警,群鹿亦皆側首注視一方。
此畫沒有傳統國畫的留白,絢爛的色彩都快溢出畫面了。現代感和裝飾性都很強。有學者推測,這件作品與鄰近國家如遼國,甚至更遠的中亞之間,存有十分密切的關係。
海報中,預警與保護的雄鹿只剩半隻身影。原本跟隨父親的小鹿,調轉方向,與雄鹿相背。或許是暗示宋仁宗終究沒有庇護住最鍾愛的女兒?
福康公主和懷吉的身後,也是《寒鴉圖》。
宋佚名《寒鴉圖》
其實更適合他們的,應該是崔白的《雙喜圖》。
據説後世的崔白就是為福康公主和懷吉作此圖。
畫中,深秋,兩隻驚慌的喜鵲由於緊張,皆張嗉而鳴,而樹下,一隻野兔突然闖進畫面,駐足與之對峙。從它的前右爪的姿勢來看,似乎在劇烈奔跑之下而剛停於此處。
崔白的《雙喜圖》
兩隻喜鵲和兔子,三者動態與呼應關係恰構成似有「S」型之律動感。還有樹木的枝葉、竹、草均受風而有傾俯之姿,更增添了活潑潑的聲勢與神韻。崔白是擺脫了花鳥屬裝飾圖案的舊習,開始探索花木鳥獸的「生」意了。
福康公主後的山水涼亭取自宋人小品《荷亭消夏圖》。
畫面上廳臺、走廊倚山而建,綠樹環繞,荷香滿廳,涼亭裏一人在愜意清夢,不遠處一座小橋,一人倚橋而立,畫面右側的二棵大樹邊,二孩童似拿捕蟬網在田間玩耍。這就是普通人夏日的悠閒生活啊。
但這是原畫中的場景。海報中只是取了《荷亭消夏圖》中的一個局部,而且把涼亭中的納涼的人給去掉了。
對薇柔而言,雖然貴為公主,愜意卻只是一個遙遠的夢而已。
再看劇中的其他人物。
劉峨終究只是芙蓉而不是牡丹。
宋人《花卉四段圖卷》,現藏于現藏于故宮博物院。
《花卉四段圖卷》有一個“趙昌”(活躍在北宋初,比仁宗早)的偽款,藏在海棠花枝幹上。雖然不是趙昌真跡,但也是宋代畫院高手所作。
下圖中的是劇中虛構人物苗心禾,原型是福康公主的母親昭節貴妃苗氏。她身後的畫是來自宋人的《花石草蟲圖》,石頭被錯位處理了,這幅原作現藏天津博物館。她就像石邊的小花,不大起眼,卻倔強開放。
宋佚名 《花石草蟲圖》
虛構人物賈教習身後的這幅畫是宋人梁師閔的《蘆汀密雪圖卷》,圖卷裏的鴛鴦和樹叢被單獨提取出來組合了。
北宋梁師閔《蘆汀密雪圖卷》,現藏于故宮博物院。
《蘆汀密雪圖卷》是梁師閔的傳世孤品,畫上有簽有款,還有宣和內府的收藏印,是難得的真跡。梁師閔活動的年代在仁宗以後,宋徽宗時官至左武大夫、忠州刺史。
歷史上的晏殊儘管是文學天才,但作為高官的表現卻平平,編劇對他做了拔高。
晏殊成了漫天風雪一片荒寒中可靠的山。
這幅畫傳為燕肅所繪。
(傳)燕肅《關山積雪圖》,現藏于故宮博物院。
這幅雪景畫極具寫意色彩,一條山間棧道延伸向前,消失在崇山之中,給人以深遠的景觀感。畫中群山白雪皚皚,山坡樹木之上的留白,道出深冬的景象,近景的茅廬,遠景的關樓、古寺點綴其中,分層有致。
燕肅是仁宗父親真宗時期大中祥符間的進士,官至龍圖閣直學士,以禮部尚書致仕,人稱“燕龍圖”。他以詩入畫,意境高超,渾然天成,為文人畫之先驅。不過這幅畫款可能是假的,到不了北宋。
一代名臣范仲淹身後,取自一幅宋人小品《高士觀瀑圖》的局部,美工把原作畫面左右翻轉了。范仲淹是觀瀑的高士。
原作《高士觀瀑圖》的真實面貌其實是這樣的。
韓琦背後是文同的《墨竹圖》
《墨竹圖》是北宋畫家文同創作的一幅絹本墨筆畫,現收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此圖以倒垂竹枝為主體,竹葉和竹枝從左上方垂下,出枝微曲取橫空之勢,著葉不多,但疏密有致,其莖多新枝,竿、節、枝、葉均以水墨單色一筆畫出,生趣蓬勃。在宋代文人眼中,竹可以言志,更可以寄情。
文同《墨竹圖》
墨竹是文人畫重要的題材之一,而文同正是北宋墨竹的代言人。蘇軾跟他關係很好,為他的竹子寫了不少題畫詩。文同和宋仁宗差不多同時代人,他比仁宗小八歲。
五代末北宋初,山水畫名家輩出,山水也真正從人物畫的背景中脫離出來,成為獨立的繪畫題材。這是《清平樂》中山水元素無處不在的歷史背景。
但在最莊嚴肅穆的朝堂之上,選擇一幅米友仁的畫作是有些不搭的。
米友仁在遊賞之時興至而成的這幅墨戲圖雖然意境高遠,但有失官家的莊重與氣派。或許仁宗需要放鬆一下?他的那幫大臣可都是水準杠杠的人精,動不動就進諫,壓力大是自然。
米友仁是米芾之子(米芾出生在宋仁宗時期,米友仁主要活躍于南宋高宗一朝),繼承了父親的獨特畫風,世稱“米家山水”。近看是些墨點或墨塊,遠看成山,有些像西方的印象派畫風。
最後來張大家喜聞樂見的圖。
自從在17年的故宮大展中爆紅,古裝劇的美導們對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可以説是偏愛有加,似乎有了它就可以冠名曰“宋代美學”。
讓彩色重入水墨山水,只是徽宗繪畫革新在技術上的一項嘗試,並非絕對必要。完成于王畫之後的《清明上河圖》,便又恢復到以水墨為本的畫法。
徽宗對天才少年雖然“嘉之”,但卻不真心重視,順手就把此畫賜給了蔡京,毫無愛惜保藏之意。而蔡京得賜之後的尾跋,主要是彰顯皇帝與他親密無間的關係,對王畫並無一字之褒貶。
這幅畫算是能品,在當代是名過於實了,看久了也辣眼睛。不過,這並不妨礙普通百姓對它的喜愛。
屏風上有它的影子:
宣傳海報上也是它:
對於身居廟堂的仁宗君臣而言,塵世太紛擾,山水多悠趣。他們將心中的林泉之志寄託于山水畫卷,臥而遊之。千年之後的我們也有幸與古人同遊。
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到,重現在我們面前的這些名畫很清爽,這得要感謝美工特地去掉了乾隆爺的各種印記題跋,堪稱良心製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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