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岩與他的8*10機背取景相機
去年9月26日,北京798藝術節在798藝術區玫瑰之名開幕,藝術節以“輝煌70年”為主題,意在梳理並展示新中國成立七十年來,我國當代藝術的發展成果。其間展示的關於798歷史影像的照片作品中,有很多來自《798》畫冊,這部用8*10機背取景相機完成的作品,它的創作者是攝影師朱岩。
朱岩拍攝照片的工序非常繁瑣,當初拍攝《798》畫冊的時候,拍攝之前他會花三個月的時間來做文案工作:收集資料,深入每位藝術家本人生活及其藝術。“比如拍攝一位畫家,他的生活狀態是什麼樣的,他好喝酒還是其他,個性張揚還是內斂?”這些前期工作對於朱岩來説非常重要,不僅如此,他還要從熟悉的朋友入手拍攝,“更熟悉才能更真實,更真實才能讓拍攝出的影像更紮實,更具社會性。”
同時,他也摒棄大量拍攝再從中找圖的“讀圖形式”,因為“那看起來像資訊”。他給每個人大都只拍一張。他會選擇找好位置的擺拍,一些看起來隨意的道具,都是他翻箱倒櫃,從落滿灰塵的棄物中翻出來的。他覺得照片要有攝影者的看法,被攝主體要在作品、時間、空間上達到三位一體,“這很重要”。
正因為如此,他的《798》畫冊成為了798藝術區歷史發展中,既存在記錄性又飽含藝術性的珍貴作品。迄今為止,《798》畫冊發行量已達到5萬冊,在世界多個國家暢銷,成為其他國家了解798,了解中國當代藝術的一個重要窗口。2003年朱岩創立的798“圖策工作室”,接待了很多世界各地的媒體人和組織。很多想要全面報道798的國內外報紙、雜誌和電視媒體,紛紛找到朱岩。其中,CCTV第一次專題報道798,就是由朱岩引導著攝製組進行拍攝的。
2019展覽照片《工廠、機器與詩人的話》
生於藝術世家
卻一直從事理工行業
朱岩出生於北京市海澱區甘家口,父親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一名教師,母親是北京阜外醫院醫生。隨著科大遷至安徽合肥,朱岩亦跟隨家人至此。朱岩的父親早年上的私塾,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有著自己的《芥子園》。朱岩和哥哥都有自己的小兒書,看不過癮就照著一本一本的畫,但是家長怕因此耽誤學習便加以阻攔。1972年至1982年,朱岩10年的學習,是在科大附屬小學中學就讀的,在科大這樣的純理工環境中,那時的朱岩甚至不知道還有美術學院、音樂學院和電影學院等等好玩的大學。1982年,朱岩考入“武漢水運工程學院”,選擇了機械設計專業,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想著有圖可以畫。
1986年,大學畢業後的朱岩被分配到“上海漁輪廠”,直到2003年他在798成立“圖策工作室”,時光已去17年。21歲至26歲這段人生韶華時期,朱岩在上海漁輪廠任工程監造,這種知識勞動皆為密集型,同時需要很多人一起合作才能完成的工作,逐漸讓有個體價值追求的朱岩,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所真正想要的,他像捷克攝影家約瑟夫·寇德卡一樣選擇離開,回到了故土北京,原本就喜歡圖畫、喜歡平面的他,離開了工程師的行列,轉而開始攝影。
798的記錄者
一個在拍攝前做文案的攝影師
1992年,來北京之後,朱岩開起了時裝設計製作公司。1998年,開始攝影。之後,很快就接觸到了798。
過去的798還不是一個“文化動物園”。原798廠,又名國營北京第三無線電器材廠。此前是718聯合廠的第三分廠。1964年4月1日,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四機械工業部《四元字1035號》和《四計字1354號》兩個文件,聯合廠分了家,才有了798廠。718聯合廠為民主德國援建。1954年秋開始動工,1957年10月7日建成,舉行了開工典禮,國家驗收。作為大型國有(軍工)企業,原718聯合廠及其下屬各廠,在國家建設中發揮過極其重大的作用,為原子彈爆炸、衛星升天等重大工業科技項目做過許多重大貢獻。
原798廠沒落于80年代,全廠職工從2萬餘人變為不到4000,多數工廠車間長期處於閒置狀態,經濟效益持續低迷。
曾經798的《塗鴉與標語》
朱岩拍攝798一家餐館的名字叫作“江湖”,正是這一時期有實驗藝術家來到這裡時的最初狀態。直到90年代以來,隨著一些個體藝術家在這裡“聚群而居”,798才逐漸成為一種文化現象。但在當時,進入其中的藝術家,他們的生活及其藝術都處在主流社會的邊緣,常常以反抗者或隱者自居,只有海外媒體和文化獵奇者才會興致勃勃地光顧那裏。
朱岩既是那些個體藝術家中的一份子,又是興致勃勃的文化獵奇者。
“當時我拍黑白圖片需要一間暗房,就注意到798,這裡租金便宜而且交通方便,我的很多朋友們經常在這裡喝酒聊天,那兩年我有了小孩,不便出門,就想到拍攝798,最重要的,這裡是各類代表藝術的原創地。”朱岩關注這個空間,關注這個空間中的藝術家們,於是拿起自己的8*10相機,開始記錄他們。
拍“798”的全過程,朱岩只用一隻DAGOR6.5鏡頭。從第一張拍到最後一張,透視、空間比例始終保持著一致。“理念和主觀性被不斷重復並在重復中被疊加,藝術的主要任務不是揭示事物的特徵,而是要對人的內心做有價值的探索。”《人民文學》曾這樣評價朱岩在《798》畫冊中的藝術表達。
鎮定精確,平和簡靜,不採用更尖銳的形式,這是朱岩拍“798”的一個原則。他的畫面中,人基本在中間,大小比例也差不多。不貼近對象,不用特寫。圖像中的人與人周邊的空間同等重要。這一切都確定下來之後,就是對人物狀態的把握了。
朱岩關注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和事物,同時也有著足夠的定力去深入的觀察,長期的、不間斷的聚焦,在不斷熟悉被攝主體的同時,也讓自己的藝術思考,更接近創造的本質。“覺得自己向著無人涉足的地方慢慢走去,當回頭看時身後已踏出了路,藝術不就是創造嗎?”
“我的作品只與我的生活有關”
朱岩在攝影藝術中踏出了自己的路,他的作品被很多名家收藏,國際多家媒體對他進行了專題報道,日本的《Newweek》曾將他的《沉默地帶》作為封面。 798“八藝時區”(timezone8)的創始人羅伯特·伯納歐評價朱岩是一位“很精緻的人”,“他的作品在攝影、建築、社會這三個方面都集中反映了這一點”。
朱岩對作品有一種近乎完美主義的要求,從設備到操作,從布景到洗印,從對被攝主體的熟悉度,到自身審美體驗與被攝主體的契合度,這一切都要在一個能夠掌控的範圍內,朱岩才將它們集合成自己的作品。
朱岩對於拍哪些東西,怎麼拍,拍成什麼樣都有準確的預知。“我把攝影分成兩類,一類是利用圖片的證據性進行真實的記錄;還有一類是利用工具(相機)或者材料(圖片)為主觀思想捏造作品。”朱岩的作品是在現實的場景中表達個人觀念,他將其稱為“觀念的記錄”。
這份較真兒,根源是他生命中的一種真實的矛盾。“社會充滿了不確定性,生活充滿了不確定性,我的作品只與我的經歷有關,生活有關。”
1986年在上海漁輪廠工作時,朱岩的一個工友住在上海新天地,那個地方是一片老生活區,那時候的朱岩常去工友家搓麻將,等到2002年再去時那裏已是滄海桑田,熟悉的一切蕩然無存。朱岩拿起相機,把那裏拍得空空蕩蕩;2003年拍攝798,朱岩是想把自由的、獨立的、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告訴更多的人;在此之後,朱岩又開始對自己生活的空間,熟悉的“城鄉結合部”中的“沉默地帶”進行“觀念的記錄”。
《城鄉結合部018》
“小時候,校園的最邊上是圍墻,圍墻的外面是農村;考大學到武漢後,我們理工大學在余家頭那兒,周圍也是農村;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上海漁輪廠,地址在楊浦區一個叫復興島的地方,上海話叫‘下只角’,就是上海最邊緣最下面的意思;而後回到北京,結婚生子,家住在三元橋的西壩河”
“隨便走在城鄉結合部的路邊上,突然感覺自己就住在眼前的樓裏,完全是下意識的。”朱岩一直在表達自己熟悉的生活,有記者曾問他更偏愛城市還是鄉村,他沒有去假設,因為自己一直生活在動蕩的城鄉結合部,他不喜歡去假設自己不熟悉的生活和偏愛。他把自己當成生活的體驗者,“我也許更喜歡動蕩變化的,一直在遷徙的,一個東西過來了,一個東西退走了,我是站在前沿的體驗者。”
攝影藝術:“臨時”與“永久”的交匯
隨著生活的不斷變化,朱岩從生活中升格成的藝術作品也在不斷變化。這幾年朱岩搬了三次工作室,從798搬到環鐵,從環鐵再搬到懷柔。城市化不斷加劇,城市邊緣的藝術區不斷拆遷,朱岩離城市越來越遠,離浮躁越來越遠,“生活反而越來越落地,內心也越來越踏實。”
在這樣的生活背景下,朱岩的作品中有了更多“觀念”的成分。在攝影紀實性和藝術的觀念性之間,在生活中不斷變化的朱岩也一直在調整著其中間地帶。
“我想把‘永久’和‘臨時’這兩個概念,通過表面的影像提煉出來,我並沒有在其中強加過多個人的看法,我的作品一般是出於本能和直覺,我展示了一個現象,而現象背後的東西,不同觀眾可能有自己不同的考慮。”朱岩説,“當代藝術的表達方式越來越直接,這確實是與時俱進了,只是希望這種’與時俱進’是可延續的,而非’海市蜃樓’。”
當798吸引了更多資本,成為地標與消費場所的時候,藝術家們也逐漸遠離了這裡。“798藝術節”上,越來越多的人通過朱岩的作品了解798,這也有了某種“臨時”與“永久”的味道。曾經面臨險遭被拆命運的798,到今天被不斷誇大的798,朱岩的作品隨著時代的發展,也擁有了新的思考和意義。
而朱岩本人還是聚焦于自身關照,他的目標始終是讓自己的生活落地,“只有生活真正落了地,想法才會生長出來,而不是嫁接來的。”而生活本身又是不斷變化的,因此,它的落地也始終是一個不斷深入迴圈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生活的形式與藝術的內容被朱岩用攝影的方式來融合、創造。生活越接近本真,他創造的東西也就越接近真實。
在採訪的最後,朱岩告訴記者,“現在的我,在著手嘗試用物影成像的方式闡述一些東方理念的東西,比如三生萬物,宿命輪迴等等。”(文/李文星)
物影成像《子非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