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妥木斯先生在家中接受採訪,背後是正在創作中的油畫
妥木斯的藝術與草原是分不開的。妥木斯上世紀60年代從中央美院油畫係畢業就返回內蒙古,80年代初通過一批草原畫作在北京展出引起藝術界轟動,數十年時間對內蒙古的美術教育事業做出巨大貢獻。
二十餘年來,妥木斯定居在北京懷柔,深居簡出,極少露面。近年來妥木斯先生與他的藝術作品重新出現在公眾視野,先後在中國油畫院美術館、中國美術館、勢象空間、西安當代藝術館等地方舉辦展覽。
作為“草原畫派”的開創者,妥木斯先生為中國畫壇帶來一股不一樣的氣息。他的畫面簡潔,沒有繁雜多餘的內容。草原的遼闊沉靜,人性的包容淳樸,人與動物的和諧無聲……純凈如詩,悠遠如歌,總會在第一時間抓住你的心靈。
越是了解他不凡的經歷與內斂的生活,他那悠遠平靜的畫面越吸引著我們。這次隨意的聊天式的訪談作于2018年冬,讓我們更好地走進妥木斯和他的藝術。
早餐 80x100cm 1980年
藝術中國:妥老,您上世紀60年代從中央美院畢業,能幫我們回憶一下當時上學的情景嗎?
妥木斯:上世紀50年代,像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習的時期,羅工柳、王式廓老師等都是來自延安的幹部,他們把當時延安的文藝思想帶過來。後來我們越來越開放了,西方的東西流進來更多了。流進來的東西不能説都好,也不能説都不好。油畫本身是西方人發明的,所謂“洋為中用”,我們要用它。
我上學的這個班是中央美術學院改學制後的第一個班。原來都是學3年,叫培養美術幹部,出來以後什麼都能畫。從我們這個班開始,一進校門,老師就告訴我們:“大家要樹立專家思想”。當時我們畫畫都不簽名,給我們稿費,我們也會上繳。我們從入校一開始就被明確要求成為專家,領導説“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們成為第一個變成5年的班,時間比原來長了,學的內容精了,當然培養的人數量很少。當時我們年級一共招21個人,分4個專業,我們油畫專業就5個人,朱乃正是我的同班同學。
藝術中國:在進入美院之前,先來北京讀了蒙藏學校?
妥木斯:我小時候家境不好,到北京上學是公費。我們國家對於蒙族和藏族,歷來都很重視,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國立蒙藏學校就已經有了,目標就是培養蒙族、藏族的學生。當時蒙族佔九成以上,藏族不多。蒙藏學校到呼和浩特招生,我是從初中三年級插班,到蒙藏學校繼續讀初三,就這樣來到了北京。
制氈 58x100cm 1981
藝術中國:您家中是否有長輩從事繪畫?您是怎麼對美術産生興趣的?
妥木斯: 沒有。那個時候整個內蒙地區畫畫的很少,也就那麼幾個人。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對畫畫感興趣。我現在覺得,對小孩的鼓勵比批評更重要。要是批評的話,我就不幹了。當時大人説這孩子不錯,自己也覺得能畫了,興趣就來了。
藝術中國:當時是畫什麼?
妥木斯:當時是小孩隨便畫,畫了一個帽子,大人説畫得不錯,馬上內心就受到了鼓勵。
藝術中國:“妥木斯”這個名字(蒙語裏“馬鈴薯”的意思)是您在蒙藏中學讀書的時候取的,為什麼給自己取這個名字呢?
妥木斯:年輕人的想法嘛,那時候我們同學用漢名的比較多,突然就興起一股風,都要改成蒙古名。我不想雷同,想取一個沒人叫的。當時取了名字要先報學校審查,通過了才算,不能亂起。我們有的同學起什麼夫,什麼斯基,還有女同學取名叫伊裏奇,都向蘇聯學習,我不太贊成。後來大家隨便聊天説起來了,這個名字沒人叫,那我就叫吧。我一開始也想過別的,浮潛的“潛”,是想謙虛一點。
索布達 80x100cm 1982年
藝術中國:您平時也畫水墨,寫書法,研究周易,還是太極高手,您認為中國人繪畫的思維、方式、品味,跟西方人有不同嗎?在您的畫面中有體現嗎?
妥木斯:畫畫的方式沒什麼,就是眼、心、手,都一樣。但不同的文化傳統會影響整個人,撒貝南曾經採訪我,問練這麼多年太極對我畫畫有什麼影響?我説沒影響。他心裏預備的是有影響,這一下有點懵。其實是我畫畫的時候不可能想起來練太極跟這有關係,但是長期地接觸中國這一套東西,改變了我的口味。練太極要求由靜入動,最後它的最高境界是靜,所以訓練得我喜歡靜。我畫面大部分都是比較靜態的。我沒有畫馬跑起來、跳起來。我喜歡練拳,但我不喜歡畫兩人打架。
1981年我在北京做展覽,展出93幅畫,預展的時候,我帶美院的領導看一圈,一般的老師都説,很不容易,畫出這麼多來。我們老院長人很好,看完了後,他説,你坐下來,你這個畫太沉靜了一些,他説是不是你的個性喜歡安靜?我説是。
暴風雨 60x80cm 1987年
藝術中國:1981年您怎麼能3個月畫出一百多張油畫?
妥木斯:每天都畫。那大概是1979年,我們研究生班畢業了好幾年之後,趕上學校校慶,大部分都回北京去看看羅功柳先生。他從蘇聯回來後,一直琢磨中國的油畫該如何發展。他對我們這批人寄予了希望。大家坐在他的屋子裏,他説你們這把年齡都該成熟了啊,現在再不成熟,還等到什麼時候?我當時坐在一個角落裏,他指著我説:你明年就搞個展,我説好好好。我以為是隨便一説。後來我們回家以後,他就給我捎資訊説,你準備得怎麼樣了?原來當真了,我就趕快準備。
後來到北京開教學會議,開完會我就不回去了,在北京畫畫。羅先生説我給你找個地方。香山那個招待所裏有個很大的房間,有十幾個床,專門給美術家協會留的。我去的時候正好是冬天,就給我安排那兒了,給我弄了好多畫布的。我住了3個月,畫了93張,每天畫畫。他給我來電話問怎麼樣?我説我現在眼睛看東西,一個變成倆了。他説你休息下,這樣不行的。我就跑到城裏轉一轉,然後再回來畫。後來有一天他説,我去看看吧,他來一看符合他的要求,速度很快,用了大寫意的辦法。大年初一我回家,車上沒有人,回家又補著畫了一些,湊成了一百多張,第二年就運到北京來。當時在中央美院陳列館,當時的館長是羅先生的夫人楊筠,1981年的展覽就是在那展的。當時民族文化宮的主任也是蒙古族的,他去看了,就説你也到我們那展一下吧,然後就又到民族文化宮展了一個月。
遠方 100x140cm 2014年
藝術中國:畫面中大部分是草原題材,都是憑著印象畫的嗎?
妥木斯:也有速寫(參考)。光憑印象的話都是抽象的,不具體。當然,對生活熟悉了以後,這個戲就好唱了,人物在你腦子裏是活的。
藝術中國:這批畫對您自己的心靈有療愈功能嗎?
妥木斯:不好這麼講。展出的時候,有人寫:據我們了解,“文革”的時候您受傷很嚴重,但是您的畫面上我們看不出來。他的意思是,我應該表現這種不滿意。但我説我沒學會這麼去表達自己。我認為藝術不是發牢騷的。展覽完了後,輿論界就知道有我這麼個人,採訪我什麼的。我頭一次感覺,展覽完了還有人採訪你,還要給發表。
盛夏 100x140cm 2014年
藝術中國:您這批作品影響了很多人,除了畫家,還有攝影家,導演等等。
妥木斯:有人那麼講,究竟怎麼樣,我也不好説。內蒙古攝影家協會主席對我説你對我們影響很大的,我們原來不敢拍小人、小馬和遠景,都是給放大了。我説我沒想那麼多,什麼突出,什麼不突出。我喜歡這樣的東西,我就畫出來了。
藝術中國:您的作品裏馬經常出現,您從就小喜歡畫馬?
妥木斯:那不是,小時候談不上。成了畫家,選擇畫畫題材的時候,對地區和民族情感才想到有體現。蒙古族人和馬是一種朋友關係。畫馬比牛好看,容易入畫,羊不好畫,沒結構。黃胄畫驢,他選對了,畫馬的人有的是,畫驢的人可沒有。
初冬 65x91cm 2002年
藝術中國:您曾經指出過,有些人畫馬是把人的性格強加在馬身上。
妥木斯:有人把馬畫成人的樣子我不贊成,馬就是馬。你對馬的狀態熟悉了之後,就知道它的狀態是什麼意思。如果你不理解它,就容易把馬畫成人,但這不是馬的狀態。
馬就是一種能跑、善跑的動物。但我不太樂意畫跑的馬,比如你畫一個鐵匠在打鐵,我就覺得不如畫他另外一個狀態更好。他本來就是那樣,還要去畫,有什麼意思?通過馬的悠閒、放鬆,它們之間互相交流等,你能感覺到有情趣。這也是長期接觸後,你才能感覺到。如果你樂於畫馬,只是去了一下,畫完就回來,這是不行的。延安來的老師們教給我們的第一條就是要研究生活。
達瓦·桑布 150x100cm 2011年
藝術中國:您對學生講,要把人畫活。
妥木斯:當時上習作課,不是創作課,男女老少全有,我們畫活人,不要畫標本,是這麼個含義。不要把人當成石膏來畫,這是王式廓先生一直強調的。你畫完了這個人是個人,但這個人很不具體,變成符號就很糟糕,只是一個符號,連概念都夠不著。畫人就要研究人,自古以來都應該這樣,中國有這個傳統。
我們中國畫裏沒有靜物畫,但是有花鳥畫,但是鳥並不是一個標本,而是活的鳥,它傳達一種有詩意的節奏。這才是中國人的欣賞所在。中國人的視角是綜合起來看。我們的哲學也是,宏觀地來看,這和西方很不一樣。
吉茹瑪 150x100cm 2011年
藝術中國:羅工柳先生提出寫意油畫,寫意,不一定畫得很快對不對?
妥木斯:快慢不是個重要問題,但是當然有影響。羅先生給我們講一個故事,在蘇聯一個地方,有一個老畫家,每天把畫架擺出來,對著對面那個山,畫了一個月。他反對這樣的做法,他説這有什麼畫頭啊,沒完沒了地畫那麼點小東西。繪畫是傳達一種感覺嘛。
藝術中國:您認為寫意是從中國傳統繪畫裏來的嗎?
妥木斯:油畫的寫意歷史上並不是沒有。不過人家沒那麼叫,中國是因為成為一個很大的流了,大寫意、小寫意、兼工帶寫等都不太一樣。人的性格不一樣,愛好不一樣,那就不一樣。你看張旭的草書,傅山就比他收斂得多。
藍鬃馬 50x60cm 1999年
藝術中國:比如您這張畫呢?
妥木斯:這張畫跟寫意不太一樣。因為我畫的不是白馬,但是用的白顏色畫的輪廓。這種藝術效果從哪來的呢?從拓片。岩畫拓下來就是這種東西,它有一種藝術趣味。當然我不能拿畫布去拓,那就笨死了。你可以吸收它的趣味。馬不是白的,馬的中間我涂了顏色了,但它代表這個界限和輪廓線。這裡面有理性的東西了,不是眼睛看到的。我們不是寫生的,這是我們中國人的思維。我這樣一共畫了四、五張,不同的顏色背景,也許有不同的感覺。一共也就這些,不能沒完沒了,那就單調了。
藝術中國:這張畫表現出蒙古族家庭的一種溫情,這是來源於您的印象還是寫生?
妥木斯:這個有一定的生活依據。腦子裏有大體印象,剩下的就是藝術語言的問題。後面好多是刮刀弄上去的,涂上去,再弄下來,摳成很深的線,然後用顏色染、罩等一系列動作,出來這麼個效果。藝術語言的重要性在畫面中佔到七成了。
一家子 2010年(2017年又改)
藝術中國:您正在創作的這張年輕蒙古族女性,是想表達什麼?
妥木斯:現在生活裏這樣的不多了,她是一種蒙古婦女盛裝的形象。你到牧區去,現在都穿西服、高跟鞋,戴太陽鏡,騎摩托,人家要現代化,我們不能反對。但是我是搞形象藝術的,我不喜歡現在這個形象。它們把我腦子裏留下來的民族的東西都沖淡了,掩蓋了。
藝術中國:您對蒙古族的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是否有一種使命感?
妥木斯:談不上,我沒那麼大能量。情感上是有的,但不能説有什麼研究。對於很多蒙古族的歷史,我知道得很少,查過資料後,才了解一些。我們老家是農村裏的,農村很小。至少150年前還算是牧區。我的曾祖父還講不了漢語,因為語法不一樣,詞彙也少。蒙古人的習慣是,哪兒草好就往哪兒走。後來慢慢受內地影響,就開墾土地了,就把牧場變成農田了。
有雪山的牧場 100x140cm 2014年
藝術中國:您在生活中對音樂的要求很高。
妥木斯:談不上要求,比較喜歡,也沒時間去研究。音樂,尤其是西方的音樂和西方的繪畫是一體的。中國的繪畫和中國的音樂也是一體的。我的大兒子(雲浩)講,中國的音樂是線性的,和繪畫一樣,以線為主。西方音樂除了小提琴、鋼琴獨奏,像交響樂都很厚,聽起來一層一層的。中國的《二泉映月》,是二胡獨奏。這感覺就像拿毛筆勾線一樣,是這種藝術趣味。京劇改革,弄個大樂隊不成功,還是那三件,就行了。舞臺裝置也是,從這個角度看,我覺得外國人笨死了。他們的思維是,真的就必須都真,真得一塌糊塗。中國人以假換真,讓你欣賞我們的藝術,不是欣賞我們的生活。在思維上有很大區別。
藝術中國:您都聽什麼音樂?都是古典的嗎?
妥木斯:中國的和西方的都聽。大部分都是古典音樂,現代的有個別的。西方思維有片面性,像音樂發展著不要旋律了,那這是什麼音樂?美術,就不要形象了,整個文化都走向那樣了。中國人的思維不片面,不那麼偏激。我原來表現對象沒有全是對象,後來也沒有完全走向形式,都有兼顧。我覺得這個想法更高明、更好。
藝術中國:謝謝您。(採訪/ 許柏成)
黃昏後 100x140cm 2014年
紅山口 2016年
妥木斯
妥木斯,1932年生,內蒙古土默特左旗人,蒙古族。內蒙古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享受政府特殊津貼;
1958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係;
1963年畢業于中央美院油畫研究班,並於同年赴內蒙師範大學任教;
1981年于中央美術學院及民族宮舉辦《妥木斯油畫展》;
1985年獲全國第六屆美展銀獎;
1988年赴法國巴黎呂霞光畫室藝術考察;
1989年退休;
1990年獲“吳作人國際美術基金會”美術教育獎;
1990-1991年赴前蘇聯考察,並於哈巴羅夫斯克舉辦個展
1996年在京郊懷柔定居;
2009年獲“內蒙古自治區文學藝術傑出貢獻獎”;
2009年在呼和浩特市,原內蒙古大學領導下舉辦了“妥木斯油畫創作研修班”學員57名;
2010年被聘為內蒙古師範大學民族藝術學院榮譽院長;
2014年在呼和浩特市,成吉思汗美術館舉辦“妥木斯先生新作展”,展出50余幅油畫創作作品;
2015年在中國油畫院舉辦“妥木斯作品展”,展出油畫、素描、小風景畫共300余幅;
2016年內蒙古師範大學美術學院返聘為教授;
2016年獲內蒙古師範大學特別貢獻獎;
2017年在呼和浩特市,斯琴塔娜藝術博物館展出新作60余幅;
2017年在中國油畫院舉辦“妥木斯及妥木斯油畫創作工作室作品展”;
2018年被中國畫院聘為研究員;
2018年在北京勢象空間舉辦“立木——妥木斯藝術展”;
2018年在中共中央黨校檔案館舉辦“草原放歌”妥木斯油畫展;
2019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故鄉——西多羅夫、妥木斯聯展”;
2019年在西安當代美術館舉辦“草原——妥木斯油畫展”
多年來探索和研究油畫的民族化與現代感,帶動起一批青年畫家共同促進了“草原畫派”的形成,開創了內蒙古畫派的先河。曾任國家教委藝術教育委員會委員、內蒙古文聯副主席、內蒙古美術家協會主席。兼任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中國美協油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油畫學會常務理事;內蒙古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內蒙古油畫藝術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