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尼施·卡普爾在中央美術學院的展
安尼施·卡普爾作品 《遠行》
安尼施·卡普爾個展于2019年10月26日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開幕。安尼施·卡普爾毫無疑問是當今最負盛名的當代藝術家,也是擁有最多的國際藝術資源、國際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但是在今天,在歷史産生巨大變革的時期,我們能不能對當代藝術重新進行判斷,重新思考,建立新的批判性視野和新的思維框架。安尼施·卡普爾的文化價值究竟在哪?
二、關根申夫與安尼施·卡普爾的比較
1968年第一屆日本現代戶外雕塑展,26歲的日本藝術家關根伸夫在一座公園內挖出一個深2.7米、直徑2.2米的圓坑,而挖出的泥土被放置地面塑造成與圓坑大小一樣的圓柱體。這件作品《位相——大地》是日本“物派”藝術運動的開端和象徵,它利用了自然環境中的正負形體作為藝術表現手法。這和安尼施·卡普爾的作品《尖頂與深坑》在方法上異曲同工(時間更早)。
日本藝術家關根申夫的作品《位相——大地》
安尼施·卡普爾的作品模型《尖頂與深坑》
1968年日本經濟超過西德稱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經濟上的成功導致日本藝術家更主動思考自身的文化特性,希望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找到自身獨特的文化屬性,擺脫二戰後在美國主導的消費文化對全球文化形成的覆蓋。關根申夫關心真正的文化問題,他的作品有著本能的文化反應,也有著驚人的表現力和生命衝動,是日本當代藝術家,甚至是亞洲文化自我意識的一次覺醒。與之相比,安尼施·卡普爾的《尖頂與深坑》更多是一種新奇的體驗。它精緻、有趣、漂亮、纖巧,卻沒有更多的文化意味。安尼施·卡普爾,他的問題意識在哪?
三、傑夫·昆斯作品的驚人價格
2019年5月15日,在佳士得紐約戰後及當代藝術晚間拍賣上,傑夫·昆斯作于1986年的不銹鋼雕塑作品《兔子》,以9100萬美元的價格成交,刷新在世藝術家作品拍賣紀錄。這也使昆斯成為全球最貴的在世藝術家。
這是後現代主義藝術的勝利麼?不,這恰恰意味著後現代主義的衰落。這件天價藝術作品在世界各大藝術博物館中展出,佔據了世界上主要的文化資源,吸引著世界媒體的注意,除了一個空洞的金融數字,再無其他文化內涵。藝術,完全成為金錢的符號。這是文化的危機,而不是“勝利”。
佳士得紐約2019年春 戰後及當代藝術晚拍現場
四、傑夫·昆斯的講座
2012年美國當代藝術家傑夫·昆斯在中央美術學院舉辦了一場講座,介紹了他“1978年以來的藝術創作”,當時在整個中央美術學院“盛況空前”。這個把“當代藝術像商品一樣生産”的藝術家,其“藝術成功學”的觀點在中央美術學院具有難以想像的吸引力,整個美院表現得近乎狂熱。我們有沒有認真思考過這些藝術家的文化價值?我們到底從西方文化中學到了什麼?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我們善於模倣,卻缺乏獨立思考。一味的迎合恰恰意味著中國當代藝術思想上的不成熟。缺乏對時代的敏感和問題意識,才是我們真正的問題。
五、一個最簡單、核心的問題:
為什麼傑夫·昆斯的“兔子”這樣的藝術,明明沒有任何文化價值,卻獲得全世界最重要的博物館、美術館、藝術批評、拍賣會、藝術市場、藝術院校及整個全球藝術體系的支援?
傑夫·昆斯售價9000萬美元的《兔子》
六、藝術價值判斷的依據
在《印象派的敵人》一書中,與莫奈同一時期的藝術家中,售價最高的藝術家是梅新力埃,他也是當時社會上最知名的藝術家。在1890年,他的作品《1814,法蘭西之役》以85萬法郎成交,這是當時在世畫家的最高價格。而當時提奧(梵谷弟弟)提供給梵谷的一個月生活費(包括畫材費)才100法郎,可見當時藝術作品就已經達到了難以想像的價格。而時至今日,莫奈早已名垂青史,而世界上還有幾人知道梅新力埃?歷史證明,權力、地位、金錢、名望都不是判斷文化價值的根本因素。藝術,説到底仍然是一種精神産品,它取決於藝術家的真摯、熱忱、對時代的敏銳和判斷、個人的創造力和勇敢。
七、明星藝術家
當今最炙手可熱的當代藝術家:
喜歡製造震驚效果的達明·赫斯特(過於聰明,擅長製造令人震驚效果的藝術家)
鑽石鑲嵌的頭骨《為了上帝之愛》價值5000萬英鎊
超級難看的卡通藝術家村上隆
村上隆的雕塑作品《我的寂寞牛仔》(左)和《弘》《右》
喜歡炫耀華麗藝術語言的英國藝術家安尼施·卡普爾
芝加哥漂亮的不銹鋼城市雕塑“雲門”
善於吸引眼球,但是同樣缺乏深度的丹麥藝術家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埃利亞松2003年在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裏的作品《太陽:氣象計劃》
悅目的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
人見人愛的作品“無限鏡室-靈魂光波”,像小孩子的遊樂園
故弄玄虛的英國藝術家班克斯(隱名埋下只為製造高價)
班克斯的《氣球女孩》在倫敦蘇富比拍賣會上剛以104.2萬英鎊成交,隱藏在內的碎紙機應時而動,將畫作碎成條狀。此舉被認為是班克斯本人按下遙控開啟碎紙機,故弄玄虛,有意炒作
利用煙火在世界各地作秀的蔡國強(把傳統變成商業符號)
2016年蔡國強的在天空中500米的焰火作品《天梯》
達明·赫斯特、村上隆、傑夫·昆斯、班克斯、埃利亞松、安尼施·卡普爾、草間彌斯、蔡國強,上述的明星藝術家善於迎合市場,但缺乏對時代的敏感和認知的深度。他們擅長于製作炫目的效果,新奇的感受和漂亮的裝飾,但是藝術史並不是以此為判斷依據。在今天這些世界最知名的藝術家,動不動製作一件作品的製作成本就高達數百萬、上千萬的資本,我真得很疑惑:沒有鉅額資本的支援,藝術家就做不出好作品了麼?藝術,作為人類最重要的精神産品,為什麼要以金錢(拍賣會的成交價)為最重要的評價標準?隨著新的科技不斷出現,藝術必須依賴於高科技麼?藝術等同於炫目的效果麼?到底什麼才是藝術最重要的部分?
八、2011年的展覽
曾經有一個展覽對我影響很大。英國倫敦的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世界上最有名的幾個博物館之一)在2011年底舉辦了一個展覽——“後現代主義:風格與顛覆,1970-1990”。在這個展覽的前言中,策展人宣稱,“在1970到1990年的20年間,後現代主義逐漸陷入了金錢的邏輯以及它本來想消除的影響之中”。 這個觀點意味著在在展覽中宣告了後現代主義的結束。後現代主義在20世紀70年代以後的發展走到了它最初目標的反面,與創立之初的對現代主義的否定和質疑的目標截然相反,藝術的邏輯變成了簡單的金錢邏輯。
這個展覽促使我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在西方最重要的一個博物館,會策劃一個展覽,表達這樣一個觀點:宣告過去數十年在全球佔據主導地位的、最有影響力的藝術潮流——後現代主義的“終結”?這不只是文化的危機,這是歷史變局面前,全球在政治、經濟所體現出來的全面危機在文化上的一個體現。
九、從“一神論”到“歷史的終結論”,再到“藝術的終結論”
基督教、伊斯蘭教都起源於猶太教,它們都是“一神教”,即認為世間只有一個創造及主宰世界的真神。一神教是帶有典型的排它性,世間只有一個唯一的真神,沒有其他的神,沒有妥協的可能性(基督教內部的不同教派之間彼此視為異端、伊斯蘭教什葉派和遜尼派之間彼此不能容忍)。這就導致自誕生起,基督教文化和伊斯蘭文化的衝突持續至今。基督教內部的幾次分裂,天主教與東正教的分裂,天主教與新教之間的分裂,也不能相互妥協,甚至以戰爭的方式解決(比如天主教與新教之間的“三十年戰爭”,形成了第一次全歐大戰,傷亡慘重)。
一神教的思想邏輯上最終不可避免地導致“歷史的終結論”。1989年夏,美國思想家弗朗西斯·福山在《國家利益》雜誌上發表了《歷史的終結?》一文,認為西方國家實行的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後一種統治形式”(我們的神是唯一的真神,歷史也將終結于我)。從“一神論”到“歷史的終結論”,也必然導致“藝術的終結論”。美國美學家阿瑟·丹托1998年發表著作《藝術的終結之後》。“藝術的終結論”實質就是“藝術終結于我”,美式消費文化成為全球藝術的樣板,這也導致了今天全球當代藝術的狀況。
十、當代藝術的衰落
藝術、宗教與哲學,都屬於精神領域的最高層次。歷史上,天主教的衰落,就在於教皇把自己從基督教世界的精神領袖轉變為封建領主,越來越注重爭奪土地、財富和權力,而失去了自身最重要的價值。藝術,是一種精神産品,之所以保持重要的影響力,就在於它為人類帶來精神上的活力、創造力、獨立性和自我反思的能力。但當“當代藝術”越來越成為一種金錢符號,這也意味著它離自身的精神屬性越來越遠,同時,人們也不再相信藝術。
十一、藝術的危機
藝術的危機其實是全球的變化造成的,當世界經濟格局發生轉變,當美國不再對全球擁有絕對的優勢,當美國不再願意對世界承擔更多的責任,當代藝術背後一整套結構和思維框架都開始出現裂縫。“一神論”不再堅不可摧,“藝術的終結論”不再令人信服。藝術,作為人類最重要的精神産品,必須回到自身的價值。
十二、歷史的變局與重新的思考
這是歷史巨變的時代,整個世界格局和人類的未來都面對著從未有過的挑戰。對當代藝術而言,陳舊的思維結構束縛了我們的創造力。重新思考西方,重新理解當代藝術,是在全球發生大的歷史變局面前,思考我們如何共同面對新的挑戰、問題和可能性。
十三、溫和意味著“死亡”
當代藝術,
高高在上,還要裝出“取消精英與大眾的差別”;
製造垃圾,還要偽裝“取消藝術與生活的界限”;
追逐高價,還要欺騙“任何東西都可以是藝術品”;
善於表演,還要假裝一臉正義關心社會問題;
嚮往金錢,還要在拍賣會上作秀想故意毀掉作品哄抬物價;
沒有創造力,還要不斷欺騙大眾“你不懂得才是藝術”。
藝術應該簡單、直接、粗暴、直覺、本能、深入、驚駭、粗糙、不昂貴、不複雜、不精緻、不優美、不討好、不炫耀、不取悅、不完美、不舒服、不愉悅、不依賴、不妥協、不清新、不乖巧、不消耗巨大資源、不統治他人、不燈火輝煌、不歇斯底里、不扭捏作態、不琳瑯滿目、不黏黏糊糊、不唧唧歪歪、不乾乾淨淨、不整整齊齊、不故弄玄虛、不因循守舊、不循規蹈矩、不人云亦云、不盲目崇拜、不裝腔作勢、不擺出一幅資本家的姿態、不明明想著金錢卻滿嘴虛偽的謊言。
獨立、本能、敏感、爆發、反思、強悍與判斷。藝術,應當回到自身。
2019年11月23日
李颯于羅馬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