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4日,藝術中國專訪德國漢諾威市斯普格爾博物館(Sprengel Museum)館長Reinhard Spieler博士(以下稱Spieler博士)。
Spieler博士(1964-)出生於德國上拜仁地區,在慕尼黑、柏林和巴黎分別完成本科、碩士以及博士學業後,進入杜塞爾多夫K20博物館工作。之後,他分別在瑞士伯爾尼附近的Franz Gertsch博物館和德國路德維希港Wilhelm-Hack博物館擔任總監之職。從2014年起,Spieler博士擔任漢諾威市斯普格爾博物館館長。Spieler博士還在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和杜塞爾多夫大學任教,傳道授業。Spieler博士著有《馬克思∙貝克曼傳》,是具有世界級影響力的研究馬克思∙貝克曼的學者。
Reinhard Spieler博士,圖片:Herling/Herling/Werner, Sprengel Museum Hannover
藝術中國:感謝您接受來自中國藝術媒體的採訪。2019年是斯普格爾博物館的慶典之年。50年前,斯普格爾基金會向漢諾威市捐贈斯普格爾伉儷一生珍藏的現代藝術品。10年後,斯普格爾博物館落成。請問,你們都準備了哪些慶祝活動?
Spieler博士:感謝你的光臨。1969年,瑪格麗特∙斯普格爾和伯哈德∙斯普格爾夫婦決定將他們珍藏的上百件現代藝術精品捐獻給漢諾威市,一併捐出的還有250萬美元,這在當時是一筆鉅款。漢諾威市政府決定借此機會,把城市公共藝術機構收藏的藝術品重新分類,把下薩克森州(漢諾威市是州首府)和漢諾威市屬藝術機構館藏的1900年後的藝術品集中交給新籌建的斯普格爾博物館,將1900年前,特別是中世紀藝術品集中交給漢諾威州立博物館(Landesmuseum Hannover,與斯普格爾博物館一墻之隔)。此後的10年,斯普格爾博物館經過設計競標、建造、布展,于1979年8月向公眾開放。2019年是斯普格爾博物館的40年生日,我們會在8月25日舉辦盛大的博物館公開慶祝日。而紀念建館40週年的展覽則會從今年延續到2021年。
此外,今年是“梅爾茲”(Merz)藝術誕生100週年。1919年,庫爾特·施威特斯(Kurt Schwitters)創立梅爾茲藝術形式,引領歐洲達達主義浪潮。斯普格爾博物館收藏著全球數量最多的施威特斯作品,這同樣是令我們引以為傲的。
庫爾特∙施威特斯作品“梅爾茲31號(Merzbild Einunddreissig)“創作于1920,油彩、紙、木料、紙卡等多種媒介,113,5 x 81 釐米,藏于Sprengel Museum Hannover, Sammlung Niedersächsische Sparkassenstiftung im Sprengel Museum Hannover, 圖片: Herling/Herling/Werner, Sprengel Museum Hannover
藝術中國:斯普格爾博物館的基石是斯普格爾基金會捐贈的藝術品,與此同時,博物館還接受來自不同渠道和模式的私人藝術捐贈,包括贈送,永久租借等等。這裡不僅有來自下薩克森州的捐贈,比如施威特斯伉儷基金會,還有德國其他地方的私人捐贈,比如漢堡的Gerda Grarve家族捐贈,也有德國之外的捐贈,比如藝術家妮基∙聖法勒捐贈。斯普格爾博物館是如何與收藏家們保持聯絡,並吸引收藏家們捐贈其藏品?
Spieler博士:很多藝術品收藏家都願意給他們的藏品找一個可以供公眾欣賞的空間,他們在選擇捐贈對象時,不僅會衡量博物館的硬體條件,也會衡量其軟體條件,更重要的是,他們希望博物館已有藏品與他們的藏品能相得益彰。
斯普格爾基金會捐贈的藝術品匯集了德國經典現代藝術的上乘之作,不論是馬克思∙貝克曼,還是埃米爾∙諾爾德,都是二十世紀上半葉德國藝術的旗幟,而且還有畢加索,埃爾∙利西茨基等流派不同,風格迥異的大師作品。1994年,施威特斯基金會開始與我們合作,將112件施威特斯藝術品以永久租賃的形式安家于斯普格爾博物館。加之下薩克森州和漢諾威市劃撥的現代藝術大師作品,以及漢諾威地區銀行(Sparkasse Hannover)捐贈的77件“Neue Sachlichkeit“(新客觀主義)藝術作品,使得斯普格爾博物館成為德國,乃至歐洲,享有盛譽的現代藝術博物館。這是我們能吸引收藏家捐贈其藏品的根本原因。
與此同時,斯普格爾之友這樣的藝術群落,為我們提供了更廣闊地聯結藝術品收藏家的平臺。我們的歷任館長和博物館贊助人,在各種時空場合,向藝術品收藏家和藝術家介紹斯普格爾博物館,安排策劃藝術作品展,建立信任。
為紀念建館40週年特製的捐贈人鳴謝名單,圖片:藝術中國攝于斯普格爾博物館
藝術中國:今年,妮基∙聖法勒成為中國藝術圈中炙手可熱的藝術家,原因是北京今日美術館舉辦的「奇境花園 -妮基∙聖法勒大型回顧展」。我也曾專門前往法國尼斯,採訪MAMAC博物館總監,他們收藏了大量妮基的作品。但鮮為人知的是,斯普格爾博物館是歐洲收藏妮基作品最多的博物館。您能介紹一下,妮基與斯普格爾博物館,以及與漢諾威市的故事嗎?
Spieler博士:我聽説了妮基在北京的作品展,這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妮基是一位傳奇女性藝術家,而我們不僅藏有歐洲數量最多的妮基作品,這些藏品的藝術水準非常高,舉例來説,我們藏有兩件原版“娜娜“雕塑。
妮基∙聖法勒作品“娜娜”,圖片:藝術中國攝于斯普格爾博物館
妮基與漢諾威的故事,要追述到1969年。當年,妮基在漢諾威藝術聯合會舉辦個人作品展,這是她最早的個人大型作品展之一。參觀者中有一個人叫赫伯特∙施邁斯迪格(Herbert Schmalstieg),他對妮基和“娜娜“非常感興趣。三年後,這個不到30歲的小夥子被選為漢諾威市長,他提議在漢諾威新修葺的城市綠地安裝三個大型的”娜娜“雕塑。消息傳來,有人支援,有人反對。施邁斯迪格作為市長,想出了一個腦洞大開的主意,他組織了一場公開的拔河比賽,支援方和反對方各站一頭,最後是支援方獲勝。於是就有了現在萊納路(Leibnizufer)上的三座“娜娜”(分別是Sophie,Caraline和Charlotte)。此後的很多年,漢諾威市民對妮基鍾愛有加。1999年,漢諾威籌辦世界博覽會,在海恩豪森王宮花園(Herrenhäuser Garten)專門劃出空間全權交給妮基設計,這也就有了現在花園裏的巨型妮基雕塑。2000年11月19日,妮基向斯普格爾博物館捐贈400多件藝術品,更重要的是,妮基允許館方團隊在她的作品庫裏任意挑選。這也是,我很自信地説,我們收藏的妮基作品的藝術水準是最高的。
妮基與漢諾威的故事中,施邁斯迪格市長是男主角。從1972年首任市長,他擔任這一職位一直到2006年,與妮基保持著非常好的私人友誼。這位受人尊敬的老人,我們有時還能在漢諾威的街頭遇到。
藝術中國:您的博士論文是關於馬克思∙貝克曼的,您能介紹一下嗎?為什麼選擇馬克思∙貝克曼作為博士研究的方向?
Spieler博士:我研究生研究是關於德國現代藝術的,主要關注馬克思∙貝克曼。當時,生活在慕尼黑的貝克曼家族決定彙編和整理貝克曼生前資料,我的導師推薦我去幫忙。因為這樣的機會,我能夠走進貝克曼的人生旅程,通過資料理解他的畫作,透過畫作看到他的內心。之後,我的導師建議我繼續攻讀博士,研究的方向是馬克思∙貝克曼。
貝克曼經歷了德國現代藝術最跌宕起伏的時期。他的自畫像和人物畫像是他在不同社會背景下的心情映射。貝克曼這批德國藝術家,經歷過20世紀最初20年德意志民族屹立世界之林的榮耀時刻,也見識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的理想破滅,感受過一戰後魏瑪共和國時期的紙醉金謎和空虛無助,也嘗過納粹政府對藝術領域的高壓暴政。貝克曼和很多德國年輕人一樣,在一戰初期,曾認為戰爭是人類社會週期性自我昇華和精華的方式,但當他作為醫療兵參與戰爭之後,特別是當戰爭對德國越來越不利之後,這一批人開始陷入迷茫和痛苦之中。貝克曼在20年代創的自畫像中,常會見到雙目無神衣著淩亂的形象,就是這種迷茫的寫照。
我的博士研究成果最終以《馬克思∙貝克曼傳》的形式呈現,這本德文英文雙語著作今年出版了第二版。今年秋天,在巴黎有一場貝克曼作品回顧展,我是展覽評審委員會的成員。
馬克思∙貝克曼作品“迷失的孩子(Der verlorene Sohn)”創作于1949, 布面油畫, 100 x 120 釐米,藏于Sprengel Museum Hannover, Kunstbesitz der Landeshauptstadt Hannover, 圖片: Herling/Herling/Werner, Sprengel Museum Hannover, © VG Bild-Kunst Bonn, 2019
藝術中國:1920-1930年代,一些具備紮實學術功底和接受過系統性美學教育的藝術家們,像馬克思∙貝克曼和恩斯特∙路德維希∙克爾希納,在努力突破藝術禁錮;與此同時,另一些年青藝術家們似乎天生無拘束,具有強烈的反抗和反叛意識,像先鋒派和達達主義者們。在斯普格爾博物館,我們能看到這兩類藝術家的精彩作品。您覺得,如果回溯到1920年代,這兩個藝術群體之間的關係是怎麼樣的?
Spieler博士: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德國現代藝術的分水嶺。我們現在談論的德國現代藝術家們,大多在一戰前後進入藝術創作的主要階段,而戰爭對他們的影響各不相同,進而造就了豐富多樣的藝術流派和表達形式。在戰爭開始前,經歷了近百年和平的歐洲人(注:1815年維也納會議結束),一邊享受著工業時代帶來的巨大社會進步,一邊也忘記了戰爭給社會帶來的巨大創傷。很多年輕人甚至認為適度的戰爭可以幫助社會吐故納新,所以才有馬克思∙貝克曼,弗蘭茨∙馬爾克和恩斯特∙路德維希∙克爾希納這樣的年青藝術家踴躍參軍。戰爭改變了人們。
回到你的問題,這兩個藝術群體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密切,交往很多。事實上,戰爭對藝術家們的影響是不盡相同的。有些藝術家比較樂觀,他們認為戰後的一片廢墟可以成為建設新家園的沃土,他們積極參與魏瑪共和國的建設,期待積極的藝術成為民族內核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藝術家則是比較消極,他們中的很多人參加過戰爭,見識過機器殺人的巨大威力(注:重機槍、坦克和轟炸機都是一戰中首次亮相)。一些人認為原有的社會機構和運作模式已經沒有意義,他們成為達達主義者;一些人則是陷入幻滅感和空虛感;一些人把自己置身於夢境中,他們成為超現實主義畫家;還有一些人則希望能用藝術改造社會,比如集合於包豪斯旗下的構成主義者們和俄國先鋒派藝術家們。
考慮到1920年代歐洲公共交通的便捷程度,我們會發現當時的藝術家們以非常高的頻率在各大城市之間遷徙,藝術家之間的交流也非常密切。
藝術中國:斯普格爾博物館收藏了很多1920年代漢諾威本地藝術家的作品,包括“Neue Sachlichkeit“(新客觀主義)和”die Abstrakten Hannover“(漢諾威抽象派)。埃爾∙利西茨基是漢諾威抽象派的活躍成員。您能講講利西茨基與漢諾威的故事嗎?
Spieler博士:利西茨基一生在很多歐洲城市工作和生活過。1926年秋-1928春,利西茨基應時任漢諾威省立博物館館長的亞歷山大∙多納(Alexdaner Dorner)之邀,籌備一間名為“抽象之家“(Kabinett der Abstrakten)的展覽室。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利西茨基出入漢諾威本地的藝術沙龍,留下了很多藝術作品和有趣的故事。這間展覽室及其藏品原屬於漢諾威省立博物館(現在的漢諾威州立博物館),現在屬於斯普格爾博物館。在此之前,利西茨基在施威特斯創辦的雜誌《梅爾茲》(Merz)工作,與漢諾威藝術圈建立了聯繫。
埃爾∙利西茨基,抽象之家Kabinett der Abstrakten的展覽室,于2016年重新裝修,藏于 Sprengel Museum Hannover,圖片Herling/Herling/Werner, Sprengel Museum Hannover
藝術中國:聊到德國現代藝術,首先進入我們腦海中的城市可能是柏林、科隆或者慕尼黑。為什麼漢諾威也會聚集如此多的現代藝術家呢?
Spieler博士:在德國現代藝術的編年史上,漢諾威其實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如果我們細細觀察當時德國的藝術重鎮,它們通常都具備幾個條件:一流的博物館以及開明的博物館館長,富有的企業家並願意收藏現代藝術品,活躍的藝術社交圈和核心靈魂人物。
漢諾威具備了這三個條件。首先,亞歷山大∙多納在擔任漢諾威省立博物館館長期間(1925-1937),力主推廣和宣傳德國現代藝術,廣開思路,不拘一格。從1928年起,他在漢諾威技術大學任教授,得以在更廣闊的平臺發揮自己的影響力。其次,漢諾威經濟繁榮,一些成功的企業家對現代藝術頗感興趣。比如Bahlsen家族(它們的Leibniz餅乾直到現在依然廣受歡迎)委託施威特斯設計企業Logo,後者設計的“TET+埃及蛇“的混搭Logo,即使放到現在,依然很吸引眼球。又比如Pelikan集團曾邀請多位漢諾威藝術家為其設計海報,利西茨基是其中之一。當時,德意志留聲機公司(注:Deutsche Grammophon,中國黑膠唱片迷稱之為DG)總部位於漢諾威,當時黑膠唱片風靡全球,DG當時聘請很多藝術家為其設計唱片封面。此外,1920年代的漢諾威藝術沙龍活動豐富,施威特斯夫婦扮演著組織者的角色。因為上述原因,漢諾威聚集了很多出色的現代藝術家。
施威特斯為Bahlsen家族設計的Logo(包裝上的紅色方塊),圖片:Wikimedia Commons)
利西茨基於1929年為Pelikan集團設計的海報,圖片:Wikimedia Commons
藝術中國:謝謝您寶貴的時間。希望通過我們的訪談,能讓更多中國藝術愛好者了解斯普格爾博物館和漢諾威這座藝術之城。
Spieler博士:漢諾威是德國的會展之城,同時擁有深厚的藝術底蘊。我知道每年前來漢諾威參加展會的中國人非常多,期待在斯普格爾博物館與他們相會。(圖片/文字:賈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