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李睦
許多人都習慣於“知識化”、“絕對化”的狀態,被知識“武裝到牙齒”,以至於“堅不可摧”。我們太願意用“是非判斷”的方式面對問題,認為所有的事情要麼是“是”,要麼就是“非”,在這兩者中間的狀態似乎不存在。
而藝術,也許就是填補中間狀態的最好途徑。藝術能讓我們開始習慣追問、思考,對藝術實踐産生興趣。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李睦老師,從《藝術的啟示》這門課程的教學實踐出發,談到了我們能從藝術中獲得的啟示,以及藝術作為通識教育內容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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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自於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是一個美術教師。我不是一個做理論研究的人,嚴格地説,我是做藝術實踐的。我一生都在畫,都在看,都在想。
為什麼我要來做通識教育?
原因主要有兩個:一個是通識教育的“挑釁性”,另一個是通識教育的“吸引力”。
首先是“挑釁性”,它源於十多年前我講授清華的一門全校性選修課的體驗,這門課也是素質教育核心課程。
那時候的情形,幾乎就是三百人一起上“水課”。我不認識學生,他們聽不聽得明白,我也不太知道。
我能做到的只是全力以赴地備課和講課。每週的時間大多用於準備下周的課程,戰戰兢兢,生怕有所閃失。
那幾年耗費了我非常非常多的精力。
我覺得我有兩大損失:第一個是,我可能為此會少活很多年,因為壓力大,身體消耗過多;第二個是,我也許永遠都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因為藝術教育和藝術創作是相互矛盾的,我無法同時兼顧。
這個犧牲我今天來看是值得的,因為藝術的價值在於是否有益於人類的文明進步,任何一個藝術家能做到這點就已經算成功。
我把通識教育中的藝術教育過程視為自己的行為藝術,而不僅僅致力於素描或者油畫的創作。當然今天我還在畫,但是我已經把繪畫看得更加拓展、更加超然。從這個意義上看,我為通識教育付出的代價也是我的收穫。
作品名:綜合創作《無量》 作者:張源 專業:陶瓷藝術設計
開始上全校的素質教育選修課時,我就強烈地感覺到,清華的同學們特有的“知識化”、“絕對化”的狀態。
他們被知識“武裝到牙齒”,他們已經“堅不可摧”。這可不是一種好的意義,他們“太完美”了,“太精緻”了。
我經常被聽課的學生用絕對的知識説得啞口無言。他們會用已知的經驗來判斷你,會用絕對的知識來衡量你。看你是不是哪兒錯了,在對錯的問題上我幾乎是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所以我覺得這種“堅不可摧”一定要被融化,我想我雖然不是一團烈火,但一定能用自己有限的溫度一點點地去融化這種堅硬。因為藝術不是堅硬的,知識也不是堅硬的,所以我更願意接受這種挑釁。
作品名:《反轉世界》 作者:多力崗 專業:車輛工程
接下來就是“吸引力”,這種吸引力是在繪畫的過程中體會不到的。通識教育的教學過程強烈地吸引我去研究、去實踐。
我可以更直接、更廣泛地影響更多的人,尤其是清華大學最優秀的學生。雖然我們也有素質教育,但與通識教育相比較,前者應是“錦上添花”,後者才是“雪中送炭”。
因為通識教育引導人思考和思辨,而素質教育引導人欣賞和崇拜。但藝術本身就是讓人思考的,就是用來質疑的,不是用來崇拜的。無論是作為教師還是藝術家,有什麼事情比為我們的學生“雪中送炭”更有吸引力呢?
作品名:《星空與羚羊》 作者:任芷潞 專業:法學(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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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學生太願意用“是非判斷”的方式去面對問題了,因為他們認為所有的事情要麼是“是”,要麼就是“非”,在這兩者中間的那個狀態似乎不存在。
我就一直在想以一己之力去填補這個巨大的中間狀態,哪怕是面臨著失敗,哪怕是面臨著沮喪,都不足以抵消我對存在於是與非之間狀態的好奇。
有一年我在六教上課,是120人的選修課。晚上天下著大雪,我自己扛著箱子,拿120個蘋果。我給每一個聽課學生發一個蘋果,讓他們當場用筆描繪出面前的那個蘋果,這很容易做到。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如果將鄰近坐的兩個人畫的蘋果進行比較,你會發現大多數人畫的蘋果是一樣的,他們都把蘋果理解成了圓形。
我在這兒告訴大家,蘋果是梯形的,只要是梯形,它就有方向,有大小,有對比的區別。這就是觀看,這就是觀察,這就是我要在通識教育教學中追求的事情,我想融化學生們特有的“堅硬”。
所以到現在,我感到特別驕傲。我覺得自己體驗了是與非、黑與白、彼與此之間存在的很多很多奇妙的狀態。
作品名:《果與葉》 姓名:耿丹 專業:建築學
類似的情況也存在於美術學院。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是全國最好的美術學院,非常難考。每年有一兩萬人報考,只錄取兩百多人,照理説考生中肯定不乏技術精湛者。
但是今年的一個素描題卻難倒了很多考生。這個素描考題叫“失重”,就是讓考生描繪在“失重”的情況下,物體呈現的是什麼樣的狀態。
這不僅僅是對物理學意義上的空間狀態進行客觀描繪,還包括如何描繪這種“不確定”意義上的美。
幾乎所有人都過不了這一關,不是因為他們的技藝不精,而是由於他們的認識不足。這不是關於事物的“靜”,也不是關於事物的“動”,而是關於那些可能存在的,在靜和動中間的事物狀態。
作品名:《萬物生長》 專業:建築學 姓名:沈伊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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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候講課説話,容易語無倫次,容易失控,容易腦子裏一片空白。但我很願意去體驗這種失控和空白,這説明我在思考,説明我不再那麼“斬釘截鐵”,説明我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事物的兩個極端,説明我永遠好奇那些“模棱兩可”的神秘局面。
儘管有些事情我做不了,但我還是想努力去做。比如曹老師建議我去開《藝術的啟示》這個課的線上課程,我知道錄製線上課程不容易,但仍然會被這種不容易吸引。
當你面對錄影機的時候,你要面對很多你所不熟悉的未知領域,恰恰是這些未知的領域引領我們做出了許多這樣或那樣的有趣事情。
我覺得我們的大學,尤其是清華、北大、復旦、中山等很多大學,應該更多地引導學生去研究和思考這樣一些領域,這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寶藏。
怎麼才能吸引更多人去面對這個領域,藝術毫無疑問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很多老師都説了,藝術課程是非常重要的課程,是一個不可以取代的課程。對於我來説,我希望通過這樣的課程,帶給大家的不僅是更多的思考,還有思考的習慣以及思考的角度,最終使盡可能多的人在藝術中獲得覺醒。
藝術上的這種覺醒對人類很重要,它關係到我們是否打通了知識與靈性之間的通道。只有通過這個通道,我們的知識才能激活,我們的生命才能發光。
在你的一生當中,有沒有哪怕一次,僅僅一次獨立面對一件藝術作品,並且跟它有過交流?我自己覺醒得很晚,當然有一些外界的因素,但是我畢竟覺醒過了,所以我覺得生命充滿意義。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夠覺醒。
作品名:《我們死後就可以變得一樣了》 作者:杜若楠 專業:建築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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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介紹一下《藝術的啟示》這個課程。我希望從不同的方面介入學生們的思維,引發他們的思考。諸如:很多人不知道醜和美之間可以相互轉化的,不知道在特定的情況下,醜的可以變成美的,美的也可以變成醜的;也沒有意識到,擁有寬容的心態,生活就會變得意義非常,相同的道理還包括是非、對錯。
大家可以看畢加索,通過畢加索的畫,你會發現自己原來對於是非、美醜、對錯的判斷,在這樣一個作品環境裏沒有用武之地,你評價不了。
在繪畫實踐課堂上,雖然很多同學從來沒有畫過畫,我仍然發現他們已經有了一種關於“繪畫是什麼”的清晰答案,這就是我們的中學教育達到的最不好的結果,學生的審美觀被固定了,審美出了問題,以後的所有判斷都會出現問題。
通過這個課程,很多學生都開始習慣追問、思考,並對藝術實踐産生興趣。藝術的有趣在於,它是通過視覺的方式讓人思考,讓人去體驗。我們會思考藝術應該再現什麼、表現什麼、實現什麼,以及莫奈是如何通過繪畫去完成這些思考的。
在課程中,我們還可以追溯傳統文化對今天的貢獻,以及現在的文化對於傳統文化的認知。沒有傳統當然不會有現代,但是如果沒有現代性的思辨,我們更是無法明晰地認知傳統。
像蒙娜麗莎這種永恒的微笑,既是一種啟示也是一種約束,很多現代藝術家都把這種微笑視作是一種霸權,視作對以後文明的一種束縛。因為從那個時候我們很可能不再會思考其他的微笑。
我想通過這個課去解決這個問題,爭取把我們的桎梏解開。我與學生們就是這樣通過挑釁、判斷、思考去迎接自己將作出的選擇,不但完善了學生,也完善了自己,我覺得我們都沒白活一場。
作品名:《節日》 作者:楊惠與 專業:服裝與服飾設計
關於“藝術的權利和義務”,我覺得很多學生放棄了自己對於藝術的權利和義務。更多的人可能把藝術當做行業,當做職業,當作藝術家的事,結果造成了藝術要麼“與我有關”,要麼“與我無關”的被動局面。所以什麼時候美術學院、畫家、畫廊,不再決定我們的審美判斷,我覺得我們就是一個健全和文明的社會了。
還有關於“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問題,在很多地方會顯現出來。比如非常多的學生會關注必然,忽視偶然。並進一步關注藝術的結論性,忽視藝術的非結論性。久而久之,他們會變得功利化,因為從藝術開始,人們就只關心結果。
作品名:《噴涌》 姓名:田中原 專業:建築學
藝術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價值、最值得去琢磨的一個領域。如果你自己放棄了這個領域,你將生活得很痛苦,就如同生活在地獄裏面一樣,不信你們可以試試。
《藝術的啟示》這個課程給了同學們很多啟示,但主要還是給了我很多啟示,我覺得通過這個課程的啟示,我能想得更多,也能做得更好。
一位來自波士頓大學的教授跟我説:“如果暫時關閉你的頭腦,你的手會帶領你畫出很多的事情”。
這説明在那些我們所熟知的體系之外,永遠存在著巨大的、無限的、吸引人的可能,而藝術恰恰應該是在各種規則體系之外的,所以我們才能從中獲得啟示。
本文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李睦教授在第八屆全國通識教育核心課程講習班開幕式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