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先生是20世紀中國現代繪畫史上一位具有特殊地位和意義的藝術家,他的藝術思想和藝術風格不僅在現當代藝術界獨樹一幟,而且在國內外具有廣泛和深刻的影響。
20世紀80年代,吳冠中先生以敏銳的思想,高呼抽象的形式美,辯證內容與形式的關係,震動藝壇,並引發了中國文藝界、哲學社會科學界長達五年的激烈思想論戰。他的理論思想既是對他繪畫藝術創新實踐的闡釋,又直接挑戰了當時禁錮保守的創作意識形態和主流思想,發出時代的先聲。
他的繪畫藝術語言形式和思想影響了一個時代,從而有力推動了中國現代繪畫藝術發展的進程,促進了20世紀中國藝術變革和創新觀念的多元發展,為油畫的民族化和中國畫的現代化作出了傑出貢獻,受到國內外文化藝術界和社會各階層的廣泛關注和敬重。
吳冠中先生離開我們雖已九年余,但他具有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學者風範、教書育人的美德、破成規、探妙境、孤獨前行的藝術人生卻不斷浮現在我眼前。他堅守知識份子的使命,講真話,為真理奮鬥,為民族文化復興,為藝術而獻身的品格在時間的折射下更加鮮明而偉大,讓人更加懷念這位布衣巨匠。
看吳冠中的作品,無論知音相逢,還是生面相遇,都會讓人讀盡其畫裏畫外的美育人生,看盡其孤獨前行、獨闢蹊徑、為中國藝術走向世界的探索歷程,都能讓人聽到他為民族文化藝術的偉大復興而奮不顧身、為捍衛藝術真理站在時代潮頭的心聲。
是天賦和機遇,讓吳冠中先生在杭州西子湖畔棄理工,投人文,跳入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的藝術苦海,背負丹青,終身不悔。從東方到西方,又從西方回到東方,吳冠中先生把藝術當性命,一路獨行,被人稱為藝術的“苦行僧”。
他一生都在不斷翻越20世紀佔據中國藝術主流地位的蘇俄現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古典主義這三座大山。要翻越這“三座大山”的人,註定走的是一條孤獨、悲慼而又被邊緣化的人生路,是一個“苦行僧”的苦旅,險象環生,驚心動魄,腹背受敵。
他一生懷著美的信仰“橫站生涯”,不知何處是歸途。他將魯迅視為精神的父親,將石濤視為藝術的知音,將梵谷視為熱血的太陽。這三位偉大的精神偶像的智慧、激情、靈魂支撐著他的精神廟宇,他們的風骨和氣質融進吳冠中先生的熱血。
藝道雖煎熬,吳冠中先生卻癡情不改,苦作耕耘,世俗粉脂去盡,鐵骨錚錚一身,滿腔熱血守望藝術精神。他任憑人生跌宕起伏,無論經歷怎樣的人生困境和精神磨礪,都以一顆向真、向善、向美的虔誠之心,堅定不移、勇往直前。他在孤獨苦旅中求索,一幅幅從他心底流出的作品,猶如“十里長亭連短亭”,“望盡天涯路”。走不完的路,了不盡的情。
看吳冠中先生的畫,似又見他背著畫箱在長江兩岸的崇山峻嶺、江南小鎮,在黃河岸邊、黃土高原……孤苦探尋的背影,又看到他白首起舞,拿著畫筆在畫布和宣紙上自如揮灑時豪放而又快樂的神情;恍惚又見著他為保護自己的作品,不顧性命在高山險路上懷抱作品摔滾,千里旅途中為作品讓座,站腫雙腿的情景……,又看到他突然轉過身來,“面對眾生”,講真話時的真心。這是他獻給祖國和人民的一片丹心。
吳冠中先生畫中的點、線、面是他的語言,那富有張力的畫面結構形式是他的筋骨,那畫面中的形、色、意、神是他的血脈,那黑白韻律和虛實節奏是他心臟的跳動,每一幅作品的文心詩畫都是他生命詩意的永駐。
他的作品如風箏在逆境放飛,“風箏不斷線”,將現實生活一線牽,將人民大眾的審美情感一線牽,將古今中外藝術精神一線牽。
吳冠中先生的作品以中國藝術的詩意精神為靈魂,以西方藝術的視覺形態為構架,緊緊抓住中國繪畫黑與白的空間詩性之境,把形式語言推向極致,徹底打破了傳統的筆墨樣式,創建了中國現代繪畫的視覺新圖式,改變了中國傳統繪畫的視覺弱化形態,賦予了中國傳統繪畫藝術新的生機。
吳冠中先生畫中的點、線、面的相互糾葛便是筆、墨、形、色和結構碰撞的沙場。白中有黑,黑中有白,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筆與墨,墨與色,點與線,線與面,在有韻律的揮舞中形成了盎然的生命詩意。跳躍潑辣的濃墨,飄逸純凈的素白,都成為畫面富有生命的節奏,是山川大漠、長河落日,是田野林間、江南人家,是花開花落、人間萬象……生命的詩意所在。
他的線和點在畫面上繚繞不斷,相互纏綿,筆墨乾濕濃淡和色彩冷暖相抱相生,筆觸或徐或急,或輕柔飄逸,或沉重凝滯,跌宕起伏,交相輝映。
看那線,似勾勒卻又非勾勒,那筆與紙相觸相碰,便成就了永遠難以斬斷的情思,線的情思無盡地徘徊在宣紙的故土上,苦苦尋覓,萬水千山都是情,是鄉情,是民族之情,是故土的魂。
再看那點,似點染非點染,是淚眼迷漫、春花萌開,是風沙雨雪、甘露美酒飄灑在天地人間。那墨與色點似潑灑又非潑灑,點點滴滴,疏疏密密,如從天而降的七彩雨,籠罩和滋潤著“故土”。那曲曲折折的線,纏纏繞繞,如春蠶吐絲,斬不斷,藕斷絲相連,訴説不完詩意洞見。
無論寫意,還是抽象,點、線、面在中國繪畫藝術中都成為中國詩性精神的表達語言形式。這正是吳冠中先生在他的繪畫藝術作品弘揚中國詩性精神的顯著特徵。點、線、面游離在抽象和具象之間,游離與現實與詩意之間,超越了情與形的分界。這便是似與不似的詩意的終極境界。
吳冠中先生將中國藝術的詩意精神和神韻引入西方油畫的視覺構架中,吸取西方現代藝術精華,弱化了西方繪畫自然主義的光色表現方法,以心性濾去自然主義的光色影幻,以生命的體悟去表達自然萬物的詩意。所以看他的油畫形式是西方的,但審美的意境卻流露著濃郁的東方神韻和情思。
吳冠中先生無論畫油畫還是水墨畫,始終緊緊咬住黑白的空間詩性不放。他十分清楚點、線、面的結構是支撐這種生命構架的重要元素,它決定了畫面的乾坤。吳冠中先生徹底打破了中國傳統繪畫的筆墨表現成規和結構章法的戒律,繼承和發揚了中國繪畫空間的詩性精神,引入了西方現代繪畫形式中色與形的表現力,運用繪畫工具的特性,加強了用筆的力度、運動節奏和韻律感,並在點、線、面的交織中,又將黑白和色彩創化為無數灰調,將油畫的光影閃爍與華麗的色彩植于宣紙中,不拘一格地展現畫面的詩意之境,把詩性推到極致,把畫面的意境推到極致,創建了自己的藝術語言和樣式。
吳冠中先生正是深悟石濤“一法統萬法”之見,創建了新的筆墨樣式和藝術語言形式,賦予了傳統的點、線、面新的詩意語境。
吳冠中先生的藝術創新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流動著中國詩性精神的“血脈”,又融入西方現代藝術的精華。無論是具象、寫意、還是抽象,他始終“風箏不斷線”,緊緊把握命脈一線手中牽。
吳冠中先生的散文自成一家,跟他的繪畫作品一樣都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藝術語言形式。中國的詩意精神是他的繪畫和散文創作的靈魂。文心詩畫讓他 “水陸兼程”一生。他文心詩畫互補,永遠駐守在他所追尋的美的理想精神家園。
吳冠中先生的藝術人生是以天賦 、膽識 、智慧、意志與成規戒律博弈,不斷衝出成見的重圍,以莊嚴的生命和精神的苦旅去體悟和觸摸存在的終極境域的詩意本質,讓真理的光芒照亮遮蔽的詩意世界,使傳統文化精神在流變中永遠充滿新意和活力。
所以他説“知識分子的使命就是破除成見”。這是他“苦瓜家園”藝術人生的根源,也是他不斷創新和超越的動力。
吳冠中先生肩負著知識分子的使命,以叛逆的師承,一手畫筆,一手文學之筆,孤獨地走完了他的藝術人生。他既以繪畫藝術語言形式追尋存在的終極詩意,又用文學語言的詩意道出藝術的真諦。他融通中西古今的藝術精華,以生命的詩性承載智慧之思,打開了東西方藝術相通之路,獨開中國繪畫史上的一派藝術新風——“吳家粉本”樣式和藝術思想體系。他的藝術風格和形式變革豐富了中國傳統繪畫藝術的筆墨語言形式,創建了新的藝術視覺圖式,並成為藝術史的新經典。他是中國畫現代化 、油畫民族化的傑出代表和重要里程碑,是一面影響幾代人的創新旗幟。他的藝術作品和思想不僅是中華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也是世界的寶貴精神財富,是中外藝術史上的瑰寶。他對人類藝術的傑出貢獻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也是世界的驕傲。
在紀念吳冠中先生百年誕辰之際,僅此向一代名師、傑出的人民藝術家吳冠中先生致敬!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盧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