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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蜀珩:尋歸自然

鐘蜀珩:尋歸自然

時間: 2017-10-19 15:39:21 | 來源: 藝術中國

我深知自己一生要不斷去做好兩件事情:一是觀察自然,二是將心靈感受轉變為視覺形式

——鐘蜀珩

雖然人類創造了燦爛的文化,但是藝術仍舊不能超越自然。即使以人的最高智慧,經歷整個人類的存在史,包括全部的過去和未來,我們也不可能把宇宙的奧秘徹底揭示出來。我們的藝術再美妙、豐富、深刻,又怎能勝過自然之美的宏大深邃、精緻奇妙與和諧。

我深知自己一生要不斷去做好兩件事情,一是觀察自然,二是將心靈感受轉變為視覺形式。無論直接據自然,還是通過記憶和幻想進行創作,自然永遠是靈感的源泉。

自然無時不在展示著動態。一朵鮮花或一片白雲,一座山脈或一層海浪,它們的運動形態在本質上是統一的,最微小的往往也是最宏大的,最宏大的又是最精微的。虛空的運動決定了實體的形態,而實體的式樣又反映出虛空的存在,就像被大氣運動風化吞食的岩石一樣,它們的表像展示了萬千年來大氣運動的勢象。一切形態都受著自然法則的主宰。

緣何我們能運用萬物的運動形態來表達心靈的感受?因為我們的肉體也在自然法則的控制之下運動,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自身或外因的作用下變化自己的體態,體驗著伸展、收縮、壓迫、上升、緊張、鬆弛、跳躍、奔跑、萎縮、顫慄等各種感覺。當我們舞蹈的時候,能夠感受節奏。我們看到一個迫近的物體在形態上逐漸膨脹,被拋出的物體沿著一定角度的弧線由大至小逐漸消失。

外部世界的運動形態在我們大腦中積累了足夠的經驗形象,一切肉體與精神的體驗都會與這些經驗形象相呼應,這就是人們感受形態所依賴的本源。有了這樣的呼應,有了極大的共性,我們才能在藝術中進行抽象的創造性的想像思維,以各種形式表達不同的主題。

如果是以心靈指導視覺,我們觀察自然就不應局限在眼睛,還可以聆聽和觸摸,因為一切感官,甚至包括味覺和嗅覺,都會喚起真切的感受,而最終通過視覺形式來傳達。

記得在上學期間,在校園裏聽高年級同學説,衛天霖老師教課時讓同學們把蘋果看成公蘋果和母蘋果。後來我觀察蘋果,有的真帶著男子漢的陽剛氣,有些則圓潤柔和,像個大姑娘。當時我們是一年級的學生,衛天霖老師沒有教過我們,但我間接得到了衛老先生的教誨,從此銘刻在心。

在我當了教師後,常常以此例向同學們講解藝術中“移情”的觀察和處理。關於“移情”的問題,吳冠中老師講得最生動,例如他用餓虎撲食來比喻山的動勢,給同學們非常強烈的啟發。吳先生對美術教育的最大貢獻,是他對繪畫語言本質的剖析,他認為造型藝術一定要講形式美,而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他帶學生寫生,啟發學生以心見物,以情觀象,撲捉對象生命形態的抽象美,給予我深刻的影響。

“移情”是一種容易理解的想像思維方式,是非常重要的感受事物與表達事物的手段。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第一幕戲中有這樣一句臺詞:“黎明披著紅褐色的外衣,已經踏著那東方高山上的露水走過來了”。這真是令人迷醉的詩句,明明是虛構的,卻又真實、貼切,不僅生動地描繪了黎明的景色,更昭顯了戲劇語言特有的美。這就是源於自然而得到昇華的藝術靈感,它的美麗光彩能洗掉人們心上麻木的灰塵,喚起人們對生命和世界的信心。

誰能最誠實最敏銳地感受自然,誰就越能把握自然的特徵,也就越有可能創造出深有感動力的表現形式。

繪畫並不依賴文學語言,可以不靠情節而靠視覺來産生直接的感染力。很多感人的作品往往不是在題材上做文章,而是真正畫得好,但是在精神氣質與審美境界方面,卻可以從文學中得到許多營養。

説到依賴文學語言的問題,往往會和繪畫中的具象與現實手法混淆起來,其實這是兩回事,關鍵還是要看作品達到的境界,以及視覺形式的表現水準。宋人作畫注重觀察自然與生活,宋代山水畫的面貌是與自然親和的,但它那宏偉幽深的空間效果並不依賴科學的透視法,它表現光感亦非靠自然主義的光影,而是以非常成熟的美學觀,引導出“俯仰自得,遊心太玄”的高遠、深遠、平遠的空間表現手段,它在充實中表達了將自身融于自然和諧的忘我精神,這恰是藝術最高妙最美麗的境界。

在作畫過程中,理性和感受總是交替作用的,即使最激情的畫家,也非常注重繪畫科學性的一面。梵谷説過,他對色彩規律極其感興趣,在兒童時期就受過這樣的教育,他推崇德拉克洛瓦的色彩理論,從光來理解色彩規律,(注:眼睛所看到一切物體的顏色都是反射光,光進入眼睛而發生的視覺和規律與顏料的視覺外的物理混合規律是不同的。梵谷所指的從光來理解色彩規律就是這個意思)。

他認真研究了補色原理,並寫下自己的體會,這些理論使梵谷的繪畫在色彩上得以徹底解放。人們總是過分歪曲一個有個性的畫家的內心狀態,僅去關注他的生命中瘋狂的情感,和可以寫出故事的離奇經歷,這是不真實的,至少是不全面的。

西方藝術注重科學規律,特別是現代藝術對視覺規律的研究,使西方藝術家無論在造型還是色彩的表現上,都能達到非常強烈的視覺效果。他們在畫面上建築一個堅實的結構,敢於嘗試各種極限的手段,以便創造出對視覺産生強烈震撼力的作品。東方藝術受詩學和哲學的影響,在畫面中體驗著如雲水的運動變幻,尋求與自然生命精神的和諧。東方藝術的境界博大深遠,文化上可以做到海納百川。

我崇尚東方藝術的美學境界,同時也認識到藝術的科學規律在藝術表現中性命攸關的作用,這就需要用藝術自身的規律充實表現手段,在這方面東西方文化總是互補的。

從形式語言上看,感人的藝術應該能留給人一個難忘的印象。這是對任何門類的藝術作品最基本的要求,特別是作品的整體調式形象要明確感人,進一步的昇華是要耐看,要有厚度,有精微處。人們不難理解交響樂的厚度,因為整個樂隊的陣容就已經具備豐富的層次了,實際上在演奏獨奏曲時,也同樣存在層次的問題。繪畫更是如此,油畫有油畫的表現厚度,線描自有以線條處理厚度的辦法,這是作畫過程中始終要處理的問題。

繪畫是在誠實的心境下孤獨進行的工作。我在作畫時只是在試圖用繪畫語言盡可能地和自然對話,哪怕觀察到的只是一束光或一陣輕風吹來的絨毛,我要對它説我是怎樣感受它的存在,理解它的靈魂。我為自己在生命過程中能夠與自然交流,進而體驗到自然生命精神境界的存在而快樂。沒有誠實,工作就無價值可言。只要誠心訴説,定會得到真誠回應。世界上將有屬於自己的藝術相伴,生命不再孤獨。在世界頂級大博物館參觀是非常有益的,可以比書本更生動具體地領悟藝術的許多本質問題。

如果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的中國明代文人庭院(蘇州網師園)複製品和西班牙十六世紀貴族庭院相對照,後者強調貴族的豪門氣質,前者則明顯地注重人與自然的親和。為了陳列中國的建築藝術,博物館專門給這座中國園林一個面積很大的展廳,在這座主要陳列西方藝術品的巨型博物館中參觀,一旦涉足中國園林大廳,宛如飲入一棒清泉,又回歸到自然的純凈和諧之中。

特別令我驚訝的是這幾百年前的中國園林建築竟展示著與現代建築設計相似的理念,空間通透而富有變化,明亮的白色墻壁砌有鏤空圖案,減弱了墻面帶來的阻隔空間的心理不適。高低錯落、蜿蜒起伏的黑瓦和深色梁柱突出了曲線與直線的構成美。幾百年前的中國建築在當代仍能使人們感受到身心的清爽與明朗。比較中我清晰地感受到什麼是中國文化,認識到祖先崇尚的天人合一思想,是人類最偉大的智慧,也是藝術的最高境界,確信她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從原始至當代,無數的世界藝術珍品,從宗教到世俗,有無名工匠的奉獻,更有巨星的垂世之作,在同一時空奇跡般地全部展示在眼前,仿佛夢中神遊,我來到了人類最值得留戀的一方凈土。

在這裡我感到人類並非都屬於貧困、災禍、戰爭,人類還有希望和智慧給予的力量,去創造這世界上原本不存在,而由人自己親手建造的精神家園,一個盛開著藝術之花的天國。好像造物主原本為了建造這樣的天國才創造了人類,一切痛苦歡樂都是這偉大創造所必須經歷的體驗。

我在這凈土之上沐浴著從未體驗過的光明。一切創造者的個人地位在此已無足輕重,奴隸創造的藝術甚至更加高貴。我快樂地感受著自己的卑微和渺小,好像受了神聖的洗禮。

鐘蜀珩:尋歸自然